劉新宇
參加一個內部論壇,偶遇來自臺灣的一位新黨人士,談及兩岸比較,多有趣味。其間,這位戴姓朋友講起了臺北:他說,大臺北(臺北市包括周圍市縣)全部取消了垃圾桶。因為臺北市規定人們只能用高價塑料袋(特制的)來分裝處理垃圾,如果有垃圾桶,那大家就會把垃圾扔到這些個免費的公共設施中,于是,干脆全部取消。結果是,天下沒有臟亂,臺北仍舊是臺北,甚至比之前更整潔。
此事在我聽來,近乎天方夜譚。因為就拿北京來說,垃圾桶粗粗估計至少有上百萬個,按照每個100元來算,光此花費就過億。況且,日久年新,折舊之后要更換,在我的印象中,長安街上的垃圾桶10年中至少更新過兩次,所以其占用的市政成本不在少數。另一方面,我們還在大力宣傳垃圾不要隨地亂丟,要扔到垃圾桶,海峽那邊卻取消了。
換個角度說,丟垃圾問題同隨地吐痰一樣,屬于公德范疇,但這真是一個道德問題么?以下場景我們是如此親切——坐公交,到了站,根本下不去,因為車下的人往上涌。臺北來的朋友說,這個場景同10多年前臺灣一模一樣,如今已完全改觀——人們在餐館懂得小聲說話,在乘扶梯時知道要站在右邊。作為同文同種文化和社會血脈相同的臺灣,在短短十幾年間便完成了這種嬗變,僅僅是因為島上的人們突然具備了“道德勇氣”么?如果是,那么為什么之前沒有;如果不是,那又是何種原因?要知道,關于隨地吐痰這件事,并沒有意識形態的分歧,大陸“五講四美”類似運動搞了不僅10年,特別是在奧運會和世博會因素作用下,簡直上升到國家形象高度,但治理效果目前看來卻也不過限于一時一隅。
這位新黨人士認為,這是因為臺灣社會具有更多有“道德勇氣”的精英。而精英的這種道德勇氣會透過他們的影響力傳達給民眾,使得在剛性管治的政府權力之外,存在一種引導社會良性發展的“軟治理”。但我以為,如果說社會精英有一定作用,但其影響力并不具備扭轉乾坤的力量。關鍵在于分析社會治理中,政府究竟扮演何種角色,到底是追求作“大”還是作“小”。眾所周知,無論大陸還是臺灣,在社會治理方面和政治文化方面都曾經歷過(著)一段大政府治理的時期,這種“保姆型政府”暫不論利弊,其結果總是政府包攬社會生活,從搖籃到墳墓,從道德到法紀,從經濟到政治。“看得見的手”伸觸到社會生活每條毛細血管中。
但遺憾的是,如同再強大的計劃經濟也無法計算清楚每個消費者的需求和每種產品的供給一樣,再強勢的政府權力也不可能延伸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拿北京公廁的小便池來說,有幸光臨過的人都知道,在便池前總會有先來者留下的點點滴滴。而且這種點點滴滴隨著時間的流逝會越來越多,會把你的落腳點和便池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長。
政府權力在小便池前肯定是失效的,因為政府無法在每個廁所安排一個“協尿員”,甚至無法架設監視頭。這只是一個例子,相似的例子很多,比如隨意插隊、高空拋物、開車愛走緊急車道等等,大多時候我們把這些歸結為公民素質問題,哀嘆公民素質提高為何如此艱難。樂觀者認為倉廩實而知禮節,但現在中國GDP已經成為全球第二,卻難見改善跡象;信奉威權者則沿襲全民皆兵的戰術,讓戴紅袖標者上街干預,試圖強化公權力,讓大政府長得更大。
但,事實是,這種情況曠日持久之后,會更加擠壓本該由社會自身統轄的領域,并且會使得本應擔負這種社會自我治理責任的精英階層,進而更加自我閹割其責任意識和道德勇氣,其結果必然會加劇整個社會陷入兩極化狀態:一方面在公權力籠罩下的地方,起作用的是威權法則;另一方面,在上述政府力量難以企及的地方,起作用的是叢林法則。有觀察者曾怪異于中國人既守紀律又不守紀律的社會性格,而從上述論證來看,無非是權杖之下,順從如羔羊;權杖之外,紛亂如蜂擁。而本應在權力和民眾之間起到引導、緩沖、協調、自治理的社會精英力量,截然分化,要不成為威權的同盟者,要不干脆轉身投入叢林之中,按照弱肉強食的規則行事,而枉顧自身本應擔當的社會道德的倡導者、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和社會精神代言者的角色。
寫到此處,我不禁想起近來引起喧鬧的唐駿事件,哀嘆精英墮落者有之,認為勝者為王,英雄不問出處者有之。其實,如果一個社會不給自己的精英們擔負道德的機會,甚至使得那些本來有沖動承擔此任的精英們被邊緣化,那么這個社會無論權力多么強勢,經濟發展如何迅猛,也難免失范,難免在各個領域出現各式唐駿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即使唐駿,不也是一個受害者么?★
(作者為本刊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