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紅(湖南涉外經濟學院, 長沙 410205)
生態美學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逐步形成的。狹義的生態美學著眼于人與自然環境的生態審美關系,而廣義的生態美學則包括認識自然、社會以及自身的審美關系,它以嶄新的生態世界觀為指導,以探索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為出發點,涉及人與社會、人與宇宙,以及人與自身等多重審美關系,其目的是建立一種符合生態規律的審美存在狀態。這是一種人與自然和社會達到動態平衡、和諧一致的處于生態審美狀態的嶄新的生態存在論美學觀。這是一種理想的審美人生,是對人類當下“非美的”生存狀態的一種批判和覺醒,也是對人類得以美好生存的自然家園與精神家園的重建。
我國傳統文化中蘊含著深刻的生態審美智慧,如儒家的“天人合一”與“中和位育”,道家的“道法自然”“、萬物齊一”,佛家的“法界緣起論”和“善待眾生觀”等,都有其當代生態審美價值,而這些在王維詩歌中都有體現。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游國恩先生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指出,這首詩“把空山雨后的秋涼,松間明月的清光,石上清泉的聲音,浣紗歸來的女孩子們在竹林里的笑聲,小漁船緩緩地穿過荷花的動態,和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確如此,這是一幅如世外桃源般純美的畫面,難怪令詩人情不自禁地感慨“: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又如《渭川田家》: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平和,相親相依,渾然和諧。夕陽西下,牛羊歸巷,野老牧童,倚杖荊扉。遠處雉苗秀,蠶眠葉稀,田夫荷鋤,步態閑散,神情安逸,絮語依依,親切淳樸,盡寫田園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溫馨,充滿濃郁的人性之美。全詩彌漫了淳樸安閑,平和淡雅的氣息,令人陶醉,令人神往。
同時,王維深受傳統莊禪等傳統哲學的影響,當人生受挫、政治失意時,也自覺與不自覺地歸隱于自然山水,在山水田園中寄情托志,消解精神的煩憂和緊張。自然山水如友如知己,是傾訴衷腸的對象,是慰藉心靈的良伴,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化解,在山水詩的創作中追求閑適自在的審美人生,實現心靈的徹底安靜。此時王維的詩呈現出澄靜空靈的審美意蘊,這是人與自然高度融合的顯著特點。如《青溪》:
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
青溪并不是什么奇觀,為什么能夠讓王維從中體驗到“閑”的愉悅?那就要歸結到內心“感受”能力的作用了。“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我之心性一向如淡泊之清川,而清川亦如我心性之淡泊,詩人以內在本來就具有的那種素閑之愿,來積極迎合、應和青溪素淡之境,且詩人從青溪素淡的天然景致中,發現了與他那恬淡的心境、閑逸的情趣高度和諧一致的境界,于是青溪也就成為其可以會心解意的心靈原野。這是一種超越世俗的審美心胸的體現。誰能自性凈靜,恬淡閑逸,脫去功名利祿之欲,有一顆不為世俗困擾的淡泊之心,就能在觀照自然中,體悟到自己內心中澄明敞亮、無掛無牽、無縛無累的自我之性。這就是在王維詩中所反映出的人與自然親近的生態本性之美。
王維大量的山水詩,在審美上真正表現出了盛唐特有的安恬富足的神態和寧靜和諧的氣氛。他以虛靜為懷,超越功利,因此當其遭遇山水外物時,很容易進入當下詩意的生存之中。
在海德格爾看來,作為真理顯現的美,必須借助于藝術,而藝術創造又有賴于“詩意地棲居的人”及“人的詩意本質”。只有這樣,才能將一切閃現者,包括大地和天空和神圣者帶入藝術作品之中。這就要求藝術家應具有“人的詩意本質”,即大地和天空“結成親密的整體”的生態意識,這樣才能“在藝術作品中體現出大地和天空和神圣者協調和諧的生態觀念”。所以這種“詩意地棲居”,對王維生態觀念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這種生活本身就反映了一種生態理想美。如《田園樂》(其六):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粉紅的桃花瓣上含著昨夜的雨珠,早晨的煙霧縈繞在翠綠的柳樹間。昨夜被雨水打落下來的滿地花瓣,家童還沒來得及打掃,黃鶯婉轉地歌唱,山客還在夢中酣眠。詩人陶醉于這美麗幽靜的清晨,陶醉于這詩畫般美妙的自然景物,愜意地享受著田園生活的樂趣。
輞川莊園就是詩人得以體悟“人的詩意本質”的“詩意地棲居”之地。我們很難找到這種理想的生活。嚴重的生態破壞、環境污染,經濟發達下的人文精神的貧乏,讓我們難以找到真正的像王維山水詩那種純凈的、空靈的、充滿詩情畫意的美。這讓我們深切地體會到王維山水詩的價值和給我們的震撼。
王維詩中所體現的和諧的生態審美意蘊,集中體現了古代中國人的生態美學智慧:在審美觀照方式上建立了一種博大的“天地人”和諧生態觀,并由此來闡發自然生態、精神生態、文化生態的多重統一;較為合理地解決了文學藝術的“生態位”問題,使文藝創造活動成為“天—地—人”生態系統中一個重要的“序位”,從存在論上極為睿智地闡述了文藝美學的價值論問題;為現代生態美學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審美觀照方式——“統觀”法,這是用系統的、聯系的、動態的同時又是生態的、差異的觀點來看待宇宙自然與人類及其文化生成之間關系的方法。詩中和諧的生態美融人與自然于渾然的整體,它超越了主客二元的傳統思維模式,這也是生態美學應持的現代立場。如《木蘭柴》一詩: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先看詩中“秋山”與“飛鳥”、“夕嵐”意象的組合。在詩中,“秋”是一種氛圍,本身雖沒有具體形象卻又無處不在,由于秋季具有天地開闊、氣候爽朗的特點,將“秋”字加于“山”這一具體事物上,可以使人產生山形開闊、天地高遠的感覺。另外,“飛鳥”來往于秋山之間,拓寬了視野的廣度,增加了景物的動感。總體看來,“秋山”隱于“夕嵐”之中,“夕嵐”散于“余照”之下,“飛鳥”棲于“彩翠”之間,而“彩翠”又隨“夕嵐”、“余照”產生不盡的變化——山、木、鳥、嵐之間形成了一種和諧共存的關系。
王維不只每一首詩中各意象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而且他的許多詩創造了一個共同的意境,它們共同創造了一個優美恬靜的境界。以他的《輞川集》為例:寫到“深林”者有兩處,一首是《鹿柴》,另一首是《竹里館》,從《鹿柴》中我們看到的是夕陽映照下的“深林”,光影斑駁,青苔累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在《竹里館》中我們看到的是明月下的“深林”,琴嘯相和,風篁成韻。這兩首詩分別描繪不同光線、不同聲響、不同時段下的“深林”,給人以不同的感觸,卻從不同側面共同構成了一個更加豐富的“深林”形象。另如對“山”的描繪也是如此,《木蘭柴》寫的是夕陽飛鳥映襯下的群山,是對山之外在形象的刻畫;而《鹿柴》則是作者于山中的見聞,是對山之內部特征的描摹。王維對輞川之“水”的刻畫更是如此,觀者通過“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斤竹嶺》)看到的是條青翠蜿蜒的小河;當川水流過欹湖之時,又給人呈現出“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的明朗秀麗。花草水林,協調共生,一切都是那么和諧,一個幽美恬靜的輞川世界便呈現在我們面前。
王維詩中的萬物和諧共存意識是一種古典的生態美學思想,其寬容、平等的文化心態既有助于我們擺脫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控制下的所謂“愛國主義動機”的介入,也可以顛覆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主義,從而確立不同民族、不同國別、不同階級之間在審美思考上的和諧共處、平等對話的良性互動,使我們走出各種中心主義諸如人類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的堡壘,把人與自然、東方與西方都看作是一個整體中平等的組成部分,平等地從東西方思想中挖掘、呈現合理的美學思想資源,從而構建一個生態化的世界美學思想平臺。
當下眾生喧嘩的文藝創作,體現時代精神的美感也越來越少見。王維用他的山水詩樹立了自己在唐詩中的獨特位置。王維的山水詩,是屬于他那個時代的。然而,屬于我們時代的美又在哪里呢?作為當代的文學藝術家,我們要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表現出社會主義時期的人性美、人情美,使新時代的人文精神在文藝作品中得到充分的顯現。然而,事與愿違。因此,我們的現當代文學藝術作品應當摒棄那些功利的、世俗的、殘缺的審美傾向,多一些像王維詩中所表現的那種超越時空的永恒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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