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蘇華(南京理工大學文化藝術素質教育中心, 南京 210094)
琵琶武曲是琵琶藝術寶庫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武板和武套均屬于武曲的范疇,其中武套是琵琶武曲的突出代表。就武板而言,一直鮮見有關的樂譜和文獻,而且也很少被單獨演奏。本文以著名的武套《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為例,從結構形態、演奏技巧和審美價值三個方面,來探討琵琶武曲的藝術特征。
1.靈活多變的節拍
一般說來,節拍可分為均分律動和非均分律動,而均分律動又分為功能性均分律動和非功能性均分律動①。
在均分律動中,功能性均分律動有均勻、規則的強弱拍安排,通常首拍是強拍。非功能性均分律動也有強拍與弱拍之分,但不遵循首拍強的原則,表現為各小節中強弱拍位置不固定,且強拍的位置忽前忽后,變化多端。相反,非均分律動,即散板,其中各音長度自由,強弱亦無規律。故無法用小節線畫出,也沒有明確的強拍與弱拍之分。
琵琶武曲較少運用功能性均分律動,而常用非均分律動和非功能性均分律動,使樂曲的節拍富于變化,適宜表現武曲的曲情。散板通常大量使用于樂曲的開頭、中間或結尾處,如《十面埋伏》②的“列營”、“埋伏”和《霸王卸甲》③的“營鼓”、“楚歌”、“別姬”、“鼓角甲聲”等段落均為典型的散板。同時,武曲還大量使用非功能性均分律動,如《霸王卸甲》中“升帳”、“整隊”等段落,強拍位置均不固定。
2.綜合體的結構類型
綜合體是一種復雜的曲體結構,即在一首樂曲中并用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旋律發展原則,結構規模一般為大型的套曲④。琵琶武曲常以變奏、連綴和展衍等幾種旋律發展原則與手段相并用,形成綜合體的結構類型。武曲通過連貫的故事情節及快慢相間的速度變化,將各個段落有機地串聯起來,從而加強全曲的系統性和完美性。
《十面埋伏》是琵琶武曲綜合體結構類型的典范。其中,“吹打”段是全曲的主題樂段,曲調寬廣雄壯。而后,各段基于該段旋律,或作嚴格變奏,或摘取部分素材加以衍生發展。
“點將”段是“吹打”段后半部分的嚴格變奏,以快速的十六分音符節奏描繪出調兵遣將的生動場面。
“埋伏”段則以“吹打”段中的短小樂匯為基礎進行展衍,并始終圍繞中心音起伏。隨著樂曲速度漸快和力度漸強,“埋伏”段旋律先遞升后遞降,且句幅緊縮,形象地表現了楚軍深陷重圍、危機四伏的困境。
“小戰”段的旋律素材也來自“吹打”段的短小樂匯,以典型的節奏音型,不斷變奏發展。其句與句之間銜接得非常緊湊,生動地刻畫了楚漢兩軍短兵相接時的激烈戰斗場面。
在全曲的高潮處“吶喊”之前,“九里山大戰”段中出人意料地出現了凄涼的“簫聲”,這段旋律也源于“吹打”段,是“吹打”段散板開頭的變化再現。
顯然,《十面埋伏》正是通過巧妙地運用變奏、連綴和展衍等旋律發展手法,最終將全曲串聯成一個有機整體。
1.樂音技巧的巧妙運用
(1)輪指。輪指是琵琶獨特的指法,也是演奏武曲最主要的技巧之一。武曲中的輪指主要用于描寫場景、渲染氣氛及表現人物內心情感。
《十面埋伏》就巧妙地運用了各種輪指。特別是在“吹打”段,連續運用長輪、勾輪和拂輪,以模仿軍中樂隊演奏的莊嚴肅穆的吹打音樂。其中,輪指代表吹管樂聲,勾和拂代表打擊樂聲。
《霸王卸甲》的“別姬”段則采用雙輪技巧演奏,并輔以里弦煞音,輪指層次分明、起伏有致,細膩地刻畫了項羽與虞姬生死訣別時肝腸寸斷的兒女之情。
(2)掃弦。掃弦亦是演奏武曲典型的常用技巧之一,主要表現琵琶武曲的力度,借以渲染激烈的戰爭場面和宏大氣勢。《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描寫楚漢垓下大戰時,都大量運用了掃弦技巧,充分烘托出戰爭的緊張氣氛和激烈場面。除具有渲染氣氛的強烈作用外,敘事性也是琵琶武曲掃弦的一大功能。《霸王卸甲》的“升帳”、“點將”、“整隊”、“出陣”和“垓下酣戰”段都采用了掃弦技巧。各段在骨干音上通過不同程度的加花變奏,形成各種節奏音型,并配用掃弦與其他技巧相結合的匯組指法,詳實地反映了楚軍的戰前準備與戰斗情景。
(3)吟揉。美,并非文曲的專利,武曲也綽具美感⑤。
與拉弦樂器的線狀音色不同,彈撥樂器以點狀音色為特點,并于余音中蘊含其藝術魅力。所以,只有把握住余音及其營造的和音效果,才能真正發揮琵琶的特性,使琵琶武曲的音色變幻無窮。
在琵琶武曲中,吟揉可以渲染氣氛和制造聲勢。比如,《霸王卸甲》中的“楚歌”段,采用波幅小而波速急的快揉,配合右手斷斷續續的輪指奏出凄涼悲切的楚歌聲,可謂余音不絕于耳。
此外,《霸王卸甲》的尾聲段采用了獨特的相角揉弦,即將一弦拉至相外揉弦,通過琴弦與相角摩擦而產生刺耳的聲響,從而更加生動地烘托出楚霸王項羽垓下戰敗時的慘烈景象。
(4)滑音。滑音系我國民族樂器中獨具魅力的一種表現手法,是琵琶武曲塑造形象與渲染氣氛的重要手段。武曲中滑音的作用在于美飾旋律,以豐富和深化樂曲的表現力。
《霸王卸甲》的“升帳”和“點將”段,集中運用了多種滑音手法,例如,先彈后拉的上滑音、先拉后彈的下滑音、回滑音以及音程距離較小的綽等。這些滑音栩栩如生地表現了楚霸王項羽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大將風度。
《十面埋伏》“九里山大戰”段中的“吶喊”部分是全曲的高潮,通過大膽地采用音程跨度很大的綽、注技巧,彰顯了漢軍驍勇善戰、勢不可擋的必勝之勢。彈奏者左手先運用綽的技巧從I把位滑到IV把位,緊接著右手在最高音位掃搖,使音調達到全曲的頂點。隨后,左手再以注的技巧從IV把位滑回到I把位,順勢伏弦,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2.非樂音技巧的充分發揮
琵琶的非樂音演奏技巧包括煞弦、絞弦、并弦、拍、提、摘和彈面板等,在武曲中,非樂音技巧能夠形象地模擬各種聲響,比如炮聲、刀劍碰擊聲和戰馬嘶鳴聲等,達到樂音技巧所無法比擬的音響效果。
煞弦、絞弦和并弦都是左手的演奏技巧。將左手伸到琴弦下方,并用指甲輕抵弦身,右手彈弦即可奏出近似于金屬碰擊的尖銳聲響,是為煞弦。將琴弦交叉在一起彈奏叫絞弦。視弦數的不同,絞弦可分為絞二弦、絞三弦和絞四弦。并弦則是將琴弦相并在一起彈奏,同樣也分為并二弦、并三弦和并四弦。
《十面埋伏》的“雞鳴山小戰”段運用煞弦,形象地描繪了楚漢兩軍短兵相接時,矛盾和刀劍相互碰擊的刺耳聲。“九里山大戰”段采用絞弦,使人感覺刀槍相擊、矛盾相撞之聲此起彼伏。全曲的高潮部分“吶喊”,運用并雙弦發出嘈雜的聲效,以表現兩軍交戰中殺聲震天、戰馬嘶鳴、殊死搏斗、驚心動魄的激烈場面。
拍和彈面板乃是右手的演奏技巧。拍即拇指將弦勾起即放,使得弦擊竹品而發出斷弦般的聲響。彈面板就是以食指或拇指的指甲面用力彈擊面板,借以奏出響亮的鼓聲。
《十面埋伏》的“列營”段分別采用拍和彈面板的特殊技巧,逼真地描摹了古代戰場上特有的炮聲和戰鼓聲。“大戰”段也以拍來模仿連續的炮聲,仿佛發出了沖鋒的號令,千軍萬馬勇往直前,勢如破竹。
1.形象的典型性
琵琶武曲的經典之作《十面埋伏》與《霸王卸甲》皆取材于公元前202年楚漢大戰這一歷史事件,但兩者卻塑造了不同的音樂形象。
《十面埋伏》按照故事情節的發展,依次描寫了戰前準備,激烈戰斗和戰爭結局,完整地表現了戰爭的全過程。樂曲著重描繪楚漢兩軍在垓下決戰時的情景,尤其突出了“埋伏”、“雞鳴山小戰”和“九里山大戰”三個段落。全曲以琵琶特有的演奏技巧,對古代戰場上鼓聲、號角聲、刀劍相擊聲、戰馬嘶鳴聲等,加以生動模仿和藝術概括,全面展現了驚心動魄、波瀾壯闊的戰爭場面,并成功塑造了得勝者劉邦及其漢軍驍勇善戰、威武雄壯的群體形象。
然而,《霸王卸甲》則主要從兩方面刻畫了失敗英雄項羽的個體形象,既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邁氣概,又飽含豐富的細膩情感。“升帳”段速度從容緩慢,節奏工整平穩,右手掃弦與左手推拉相結合,主題悲壯有力,富于棱角,表現出項羽傲視群雄、不可一世的霸氣。隨后,“別姬”段主要用右手雙輪、夾掃配合左手推、拉、吟、揉來演奏,音調悲憤凄婉、催人淚下,表現了項羽與虞姬生離死別時的凄慘情景,以及霸王細膩柔情的內心世界。
2.感情的感染性
琵琶武曲通常采用寫實的手法,根據所表現的內容和情節來安排樂曲結構的布局,類似于章回小說或分幕戲劇。但是,并非所有的琵琶武曲都只注重鋪敘故事情節,而忽略描寫人物性格和內心情感。在寫實性、敘事性很強的琵琶武曲中,《霸王卸甲》就特別側重于表現人物復雜而細膩的內心情感,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樂曲的重點段落是“楚歌”、“別姬”和“鼓角甲聲”。“楚歌”段以輪指演奏為主,輪指速度從中速、慢速、極慢速到快速不斷變化,配合左手吟、揉、推、拉技巧,奏出悠遠靜謐的曲調,強烈烘托了項羽身處四面楚歌的困境,不禁思念故土親人的意境。“別姬”段主要用雙輪演奏,并輔以里弦煞音效果,節奏比較自由,旋律由上而下,情深意濃,感人肺腑。該段突出表現了馳騁沙場、威風一世的楚霸王,面對回天乏力的失敗和生離死別的抉擇,內心充滿了痛苦掙扎與細膩柔情。“鼓角甲聲”段速度由慢漸快再漸慢,更加深了樂曲悲劇性的色彩,顯示出項羽終遭失敗的悲慘結局。
3.思想的深刻性
盡管琵琶武曲重在敘事和寫實,但并不止于講述故事,它真正打動欣賞者的還是音樂語言本身。的確,以精妙絕倫的高超技巧挖掘音樂中人的價值和情感,才是琵琶武曲思想深刻性的具體表現。
就《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而言,音樂本身與劉邦、項羽并無直接關系,因為樂曲的立意并非頌揚劉邦、貶低項羽,或是同情項羽、貶斥劉邦。宣泄人生之張力,乃是琵琶武曲的精髓⑥。這兩首琵琶武曲都具有兩個層面的語義,即以漢軍劉邦、楚軍項羽為主線的表層語義,以及隱喻著群體、個體自我意識和擴張力度的深層語義。
其實,音樂材料本身才是琵琶武曲內涵的根本所在。盡管武曲的標題和小標題無論是對演奏者進行二度創作、還是對欣賞者理解樂曲內容都具有一定的提示作用,但決不能把標題和小標題作為解釋樂曲內涵的唯一依據。否則,勢必會陷入對樂曲膚淺理解的誤區。
琵琶武曲亦有其獨特的神韻,集中表現為超越樂曲本身的生命律動。深入體驗、感受和表現生命的律動與韻味,才是琵琶武曲所竭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由此可見,琵琶武曲真正的價值在于強調藝術的創造和人生的宣泄。只有擺脫琵琶武曲以敘事為主的傳統思想禁錮,我們才能夠理解琵琶武曲的深刻內涵。
4.表演的完美性
近代琵琶演奏家衛仲樂先生等曾經提出“武曲文彈”⑦之說,即琵琶武曲,尤其是武套之敘事雖需相當高的技巧功夫,但切忌忽略樂曲內容刻畫所必須之情感表達。在琵琶武曲表演中,大多數演奏者存在著重技巧輕表現、重狀物輕抒情的偏向,往往由于過度注重高難的指法技巧及一味追求演奏的速度和力度,而不能夠充分表現樂曲的深刻內涵和精髓。
實際上,琵琶武曲不僅具有宏偉的氣勢,而且蘊涵深刻的意境。所以,演奏琵琶武曲不是單純比速度快、聲音響,而是需要以精湛的指法技巧和深厚的內在修養,力求“以形寫神,形神兼備”,這樣最終才能達到琵琶武曲表演的完美境界。
琵琶具有中西合璧、與時俱進的鮮明藝術特色,用極具民族特色的音樂語言傳達和體現了中華民族的藝術追求和時代精神。琵琶武曲集中了古今無數優秀創作者的智慧,凝聚著中華民族文化的深厚底蘊,具有非凡的藝術表現力。
在演奏和欣賞琵琶武曲之前,首先從結構形態、演奏技巧和審美價值三個方面,深入細致地認識和了解其藝術特征,必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去挖掘和表現琵琶武曲的內在美,進而以更加寬廣的視野把握并理解琵琶武曲深刻的思想內涵和藝術精髓。
① 王耀華、杜亞雄編著:《中國傳統音樂概論》,福建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61頁。
② 參見《衛仲樂琵琶演奏曲集》,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
③ 參見中央音樂學院民樂系、人民音樂出版社編《中國民族器樂曲博覽獨奏樂曲琵琶曲譜》,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年版。
④ 李民雄:《民族器樂概論》,上海音樂出版社,1997年版,第189頁。
⑤ 劉德海:《一字篇》,《中國音樂》,2001年第1期。
⑥ 劉德海:《劉德海傳統琵琶曲集》,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版,第68頁。
⑦ 秦鵬章:《淺述衛仲樂先生的琵琶演奏藝術》,《衛仲樂琵琶演奏曲集》,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