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勢群體為何維權難

□本刊記者 ■特邀嘉賓 王懷章 朱曉燕

弱勢群體為何維權難

□本刊記者 ■特邀嘉賓 王懷章 朱曉燕

從“開胸驗肺”，到“揮刀斷指”，再到“澆油自焚”……剛剛過去的2009年，涌現出了一系列弱勢群體非正常維權事件。這些事件，暴露出的是法治進程中的制度缺陷。完善制度保障、暢通維權渠道，成為當務之急。

新聞背景：

“開胸驗肺”：2009年1月，農民工張海超因感覺肺部不適到為其體檢的防疫站查詢，被告知其在2007年體檢時就發現肺有問題，曾通知單位組織復查，但單位卻將其復查通知私自扣下。隨后，張海超要求進行職業病鑒定，但其所在單位拒不提供相關資料而未能成功。2009年5月，在有關部門干預下，鄭州市職業病防治所為張海超進行鑒定，結果是“無塵肺”。激憤之中，張海超不顧醫生勸阻，決定冒生命危險開胸驗肺。

“揮刀斷指”：2009年10月14日，原上海市南匯區交通行政執法大隊一中隊的一名負責人將執法的時間和地點通過“鉤頭”蔣某某告知“鉤子”陳某某。當晚8時許，“鉤子”陳某某搭乘孫中界駕駛的金杯牌面包車駛至閘航路188號附近，被原上海市南匯區交通行政執法大隊執法人員截住并扣車。同時，執法人員還為陳某某制作了筆錄作為孫中界從事“非法營運”的證據。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孫中界用刀將自己的小手指砍斷。

“澆油自焚”：2009年11月，成都市金牛區天回鎮金華村發生一起惡性拆遷事件。被拆遷人唐福珍以死相爭未能阻止政府組織的拆遷隊伍，最后澆油自焚于自家樓頂天臺。11月29日晚，唐福珍因傷勢過重，經搶救無效死亡。唐福珍的數名親人或受傷入院或被刑拘，當地政府將該事件定性為暴力抗法。

激烈的非正常維權

□從張海超為證明自己患的是職業病怒而開胸驗肺，到孫中界不滿被“釣魚執法”毅然揮刀斷指，再到唐福珍為抗議暴力拆遷無奈澆油自焚……剛剛過去的2009年，涌現出了一系列弱勢群體非正常維權事件。請問您是怎樣看待的？

■王懷章三個事件的當事人作為弱勢群體在自身權利受到侵害或面臨侵害危險時，試圖通過正規途徑尋求救濟未果，進而以一種悲憤的方式獲得社會力量尤其是輿論媒體的關注。

□此類事件引發了社會對弱勢群體維權現狀的反思。您能談談看法嗎？

■朱曉燕不斷發生的弱勢群體非正常維權事件彰顯了問題的嚴重性，我們不能僅僅滿足于對某個事件的爭辯、對某個當事人的關懷，而必須以更為宏觀的視角來審視隱藏其后的制度積弊。在這些激烈的弱勢群體非正常維權現象的背后，充分暴露的是當前社會法律的軟弱以及人們對法治的不信任乃至排斥。

□在這三個事件中，當事人都選擇了非正常的維權方式。您是如何看待的？

■王懷章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諸如非法取證、暴力拆遷等不當執法手段被普遍采用，公民個人權利因此遭受侵害也絕非個案，但真正如張海超們那樣決不妥協，并以激烈的方式予以抗爭的少之又少，絕大多數權利受到侵害的人們選擇了忍氣吞聲，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也正是這些在不法行為面前選擇沉默的大多數，才凸顯了張海超們誓死捍衛自身合法權利的可貴，也成就了“開胸驗肺”等一系列標志性的法治事件。

□他們為何選擇這些極端的方式，如何來解讀目前的救濟渠道?

■王懷章那些需要維權的群體因其弱勢而喪失話語權，他們的訴求往往被故意或無意地曲解或抹殺，而掌握話語權及救濟渠道的是權力擁有者，他們往往對引發社會轟動的非典型維權事件頗為關注，而對數量更為龐大卻保持沉默的弱勢群體缺乏應有的關切，甚至人為地為其設置一些障礙。這就對此后需要維權的群體產生了示范和激勵，當他們通過正當渠道維權難以奏效時，就只能效仿“開胸驗肺”、“揮刀斷指”、“澆油自焚”等極端方式去抗爭，以期引起公眾的關注，向權力擁有者施加壓力。

殘酷的現實困境

□您提到這些事件暴露出了法律層面的問題，能具體地談談嗎？

■王懷章首先是立法層面的問題。我們以“開胸驗肺”中的職業病鑒定為例。職業病防治法賦予了勞動者享有職業衛生保護的權利，但職業病診斷與鑒定管理辦法又要求勞動者在申請職業病診斷時需要提供職業史、職業健康監護檔案、職業健康檢查結果、工作場所歷年職業病危害因素檢測、評價資料等諸多資料。而掌握這些資料的顯然是用人單位，要求其提供上述材料無異于要其自證其罪。如同這般脫離實際的法律規定在弱勢群體維權的路上砌起了一道無形的高墻，將眾多的維權者擋在了千里之外。

□從職業病鑒定到查扣“黑車”再到強制拆遷，行政執法部門所處的立場引發了社會公眾的質疑。您能從行政執法這個角度來談談嗎？

■朱曉燕這些都暴露出了執法層面的問題。在這三起事件中，衛生管理部門與職業病防治所、交通執法部門與“鉤頭”“鉤子”、政府拆遷部門與房產開發商似乎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糾葛，一些或公開或隱蔽的調查也印證了利益鏈條的存在。牽涉到執法者的自身利益，我們就不難理解虛假鑒定、非法取證、暴力拆遷等行為的內在動因，也就不能對執法公正抱有太多的期望了。

□在“開胸驗肺”等一系列事件發生的過程中，都難覓法律監督者的身影。對此，您是怎么認為的？

■王懷章這是監督層面的問題。當法律把行政執法權力賦予某一行政部門時，也同時為其設定了多層次的監督者。但權力是否行使、權力如何行使更多地維系于執法者良心自律，而良心這一道德性要求既無法用法律制度去約束，又無法抗拒各式各樣利益的誘惑。在法律監督缺失的情況下，張海超們才選擇了近乎自殘的方式，試圖引起輿論媒體這一社會監督力量的關注和重視。在媒體對此類事件進行了大量報道以后，權力監督者們才姍姍來遲。在此，不妨多問一句：事前監督何在？

審視執法之弊

□這三起弱勢群體非正常維權的事件，是否為我們的法治之路提供了可以借鑒或是值得警惕的地方？

■王懷章的確，弱勢群體非正常維權事件讓我們有機會管窺我國法治進程中的缺憾，也再一次警醒我們，實現真正的法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朱曉燕首先應當構建維權良法。翻開三起事件所涉及的法律，職業病防治法旨在“保護勞動者健康及其相關權益”，道路交通安全法強調要“保護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財產安全及其他合法權益”，城市房屋拆遷條例把“維護拆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作為立法目的之一，但與“開胸”、“斷指”、“自焚”等字眼聯系在一起，似乎又頗具諷刺意味。為什么法律如此美好的愿景難以實現？為什么法律在運用時總是走樣？立法者在進行立法時應盡可能讓法律貼近弱勢群體的實際需求，考慮法律出臺后實際操作層面的具體問題，總結反思法律在運用中的不足并及時予以查漏補缺。

□您剛才提到了執法層面的問題，有好的解決途徑嗎？

■王懷章應當切斷利益鏈條，堅定執法者的公正立場。圣人有云：“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旦將執法所需的“義”與經濟行為所追逐的“利”混雜在一起，其結果必將是執法者在法律之外謀求“義”與“利”的置換。權力從何而來？執法目的何在？面對這些最原初的質問，執法者應主動斬斷自身與其利益同盟之間的利益鏈條，徹底消除執法過程中的私心雜念，清理不合法的執法方式，重新贏得社會的信任。

■朱曉燕還應當規范行政授權，堵住權力外溢的漏洞。權力的享有必須具有明確的授權，權力的行使必須遵守嚴格的程序，這是行政法治的一項基本要求。在“開胸驗肺”等一系列事件中，從職業病鑒定所的職業病鑒定，到“鉤頭”“鉤子”的非法取證，再到職業拆遷隊的暴力拆遷，其行為或多或少地具有權力的屬性，權力的來源自然是行政執法部門或明示或默許的授權和讓渡。這些缺乏明確法律依據的授權，模糊了執法者與普通社會組織或個體的界限，成為弱勢群體權利遭受侵害的重要原因。對此，行政執法部門有必要對照法律法規的規定，重新審視各種行政執法方式，清理其中缺乏明確法律依據的行政授權，廓清執法者的外延。

□行政執法具有專業性和復雜性，在規范執法的同時，如何加強法律監督？

■王懷章強化法律監督，可以加大對行政執法的外部壓力。但在一系列弱勢群體非正常維權的事件中，除了社會監督中的輿論媒體發揮了較多作用以外，其他的監督主體都處于后知后覺的狀態，成為行政執法監督機制的薄弱環節。為此，應進一步明確人大、上級行政部門、司法機關等法律監督主體的監督職責，暢通監督渠道、健全監督機制、提高監督能力，重點強化對行政執法事前、事中的監督，從外部提高行政執法的能力和水平，切實維護弱勢群體的合法權益。

□對于如張海超等弱勢群體自身而言，如何理性維權，您有什么好的建議？

■王懷章應當喚醒沉默的大多數，改善弱勢群體維權環境。盡管我們無意指責或批評沉默的大多數在強權面前所表現出的軟弱，但要挽救公眾對于法治的信心，喚醒更多人內心的維權意識，需要更多敢于對侵權者說“不”的人，需要更多愿意為自己的合法權利較真的人。

■朱曉燕社會還應為這些維權的人創造良好的維權環境，提供健全的制度保障、足夠的維權知識、順暢的維權渠道以及有力的激勵措施，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

（王懷章：就職于中國證監會浙江監管局，浙江大學經濟法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公司法、證券法。朱曉燕：就職于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浙江大學行政法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行政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