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千帆
以“更高的法”去衡量法規
■ 張千帆
如今的公眾事件,非要出了人命才可能受關注。繼成都唐福珍自焚抗拆之后,近日天津市靜海縣部分電動和燃油三輪車主因對集中治理“非法運營”的措施不滿,闖入京滬鐵路線臥軌,被快速行駛的列車撞上造成4死5傷。報道稱,靜海縣對非法運營電動和燃油三輪車展開集中整治,是因為這些“黑車”擾亂了出租車運營市場,引起交通事故頻發,給群眾出行帶來了“極大的交通隱患”。總之,報道似乎是想表明,禁止“黑車”是有充分理由的,而“黑車”車主既已違法在先,然后又試圖以非理智行為要挾政府,即便死傷慘重也是咎由自取。不過按照這種邏輯,唐福珍之死也同樣是“活該”,因為她的房子其實是一個“違法建筑”,按規定即便不給任何補償也是可以強拆的;要嚴格依法論事的話,她的全部抵抗行為包括自焚都是“非法”的,最后因此喪命,又能怪誰呢?
如果大多數人不能接受這種邏輯,那么要怪的話最后就只能怪這個“法”了。我們之所以不認為唐福珍咎由自取,不只是出于對其命運的同情,而更在于對拆遷條例自身是否合法的根本質疑。當然,理論上,拆遷暴力直接來自執法人員,而未必歸咎于拆遷條例,但如果條例授權下的拆遷產生了那么多的暴力沖突和社會悲劇,我們就不得不思考條例本身乃至整個城市發展模式的缺陷了。換言之,唐福珍的屋子是“違法建筑”并不足以為整個事件蓋棺論定,我們還要進一步追問究竟違的什么章,犯的什么法,這些“章法”本身是否正當合法——是否符合憲法、法律等“更高的法”(H igher Law)。如果拆遷條例在不符合憲法要求的“公共利益”和公正補償的情況下就授權拆遷,那么條例本身就已違憲違法,當然不能被用來為公民的行為定性。
同樣,地方整治“黑車”的措施,也不僅僅因為某個規定將出租車壟斷行業之外的運營車輛統統貼上“非法”的標簽而自動合法。就和廣東商販并不因為被稱為“走鬼”而成為“鬼”一樣,“黑車”也不因為被地方政府規定貼上“非法”標簽就“黑”,出租車壟斷行業也不僅僅被貼上“合法”標簽就“白”。法治國家的公民要養成一個習慣,那就是但凡有政府措施出臺,首先不是拿這個規定衡量自己的行為是否“合法”,而是用憲法、法律等“更高的法”去衡量這個規定本身是否合法。如果規定符合“更高的法”,那么它就是國家法律體系的正當組成部分,理應嚴格遵守;但是如果規定本身不合法,那么它至多是形式合法、實質違法的“惡法”,本來就不是有效的法,應該通過各種合法途徑取消之。即便表面上不取消也不應再實施,通過執法“冷處理”使之名存實亡。20年前,我們還經常打擊“投機倒把”,按此邏輯,今天在各大城市經營的流動商販應被統統取締,但是時代不同了,中國進入市場經濟之后,對“投機倒把”的禁令反而成了“非法之法”,因為它不正當地限制了公民的經濟活動自由,即便這類規定還在紙上存在,也對商販經營失去約束效力。
經濟活動自由是市場經濟的一個基本前提,并經過歷次修憲而成為中國的基本憲法原則。1982年憲法第十六、十七條規定,國有企業和集體經濟組織“有獨立進行經濟活動的自主權”。但我理解,這種自由并不局限于國有或集體企業,而是適用于每一個公民,因為修正后的第十一條規定,“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等非公有制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也應該享有憲法為國有或集體企業保障的自由。如果個人沒有經濟活動自由,那么中國經濟體制的市場特征究竟體現在何處呢?我們的“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區別又體現在何處呢?自由是不需要理由的,對自由的限制則是需要理由的。如果有人將自己擁有的車輛用于載客或載貨等商業目的,那么這種行為首先應被假定合法。“假定合法”并不等于“合法”,法律或規定還是可以限制或禁止的,但是不能為了限制而限制,而必須“師出有名”——確實為了公共利益而有必要限制,并不抵觸上位法。因此,如果“黑車”運營行為受到禁止,我們首先要追究的不是“黑車”違法,而是禁止“黑車”的合法性與合理性。
說“黑車”擾亂了“出租車運營市場”,很可能只是打破出租車行業壟斷的另一種表達。至于“交通事故頻發”是否確實由黑車引起,“極大的交通隱患”究竟體現在哪里,也不應只聽和出租車壟斷利益有糾葛的地方政府一面之詞,而必須擺出確切的證據來。沒有事實和法理的支撐,靜海縣整治“黑車”的行動本身便涉嫌違憲,真正需要規范整治的恰恰是表面合法的壟斷行業。“黑車”只不過是被抹黑的經濟活動自由,而剝奪了這個自由和車主賴以謀生的手段,那么就和剝奪商販崔英杰的活動自由或拆掉唐福珍的“違法建筑”一樣,殺人、自焚、臥軌等形形色色的社會悲劇就不可避免了。
因此,黑白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分明;但是孰黑孰白,倒確實是要弄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