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少東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由晚期現代性而來的生活政治
鄭少東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晚期現代性;生活政治;日常生活;情感;自我
隨著傳統和自然的終結,關注日常生活,強調情感,以自我與身體為出發點的新政治論述方式——生活政治逐漸浮現,它與晚期現代性的特質密切相關:現代性的外延性和意向性交互關聯的特征導致吉登斯政治哲學的生活轉向;現代性的概念不僅僅指公共和理性,還包括私人領域和激情,從而使得吉登斯生活政治帶有明顯的情感轉向。
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把20世紀中后期的西方現代性稱為晚期現代性(late modernity),在這一階段現代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在政治上表現為全球性共同體的出現,新階段的行為規范問題和生存性問題。面對晚期現代性的這些政治訴求,吉登斯樂觀地表示,“要理解全球化所帶來的歷史性變革,并對新的全球化時代做出理論上的說明,就必須通過提出新的概念和理論框架來把握新時代的本質。”[1](P21)那么,新的概念和理論框架的基點是什么,它跟晚期現代性存在著什么邏輯上的聯系,它又是怎樣成為吉登斯生活政治的理論基礎,我們將通過論述現代性的兩重性來呈現它們之間的關聯,將從晚期現代性的特性的角度來解讀吉登斯生活政治的基調。
一
一方面,現代性的外延性(extensionality)和意向性(intentionality)交互關聯的特征導致吉登斯政治哲學的生活轉向。現代性的外延性指全球化的諸多影響,意向性指現代性帶來的個人氣質(personal dispositions)的改變。全球性和個人的日常生活關系息息相關,全球性導致個人日常社會生活發生嬗變,個人的日常社會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方式的抉擇直接能產生全球性效能。吉登斯認為,現代性是一種后傳統的秩序,在其中,“我將如何生活”的問題,必須在有關日常生活的瑣事的決策中得到回答,并且,生活方式的選擇,在地方性與全球性的交互關系的情境中,引發一系列的道德難題,包括生態倫理和由貧富差距引起的平等問題,這些難題召喚種種形式的政治參與[2](P9)。他說,當傳統的作用發生變化時,新的動力就被引入我們的生活。凡是傳統已經失去的地方,我們不得不以一種更加開放和更能動的方式生活,我們不得不在日常生活中做出決策。[6](P64)吉登斯在與克里斯多弗·皮爾森(Christopher Pierson)訪談時談到,“自己比以前更多地卷入了日常政治(day-to-day politics)。與此同時,一直思索,社會主義不再是政治唯一的陽康大道時,政治的未來前景將如何”[4](P151)。
當然,吉登斯所謂政治的含義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含義。關于政治一詞,在英文中可以有兩個單詞來表述,即politics和the political,與希臘詞politike相對應。即使在以往對政治所作的定義中也很難找到一種明確的說法,從詞根上看它肯定與polis的事務相關,可以公認的是,與集體決策的各種事務有關——政治顯然與公共領域有關。可以這樣說,政治的歷史就是公共領域擴張和收縮的歷史,[5](P12)肯定與集體決策有關系,集體決策方式就是做出政策選擇、形成并采納公共政策的機構。《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對“politics”作了兩種相近的界定:“政治是在共同體中并為共同體的利益而做出決策和將其付諸實施的活動”[6](P629),“政治可以被簡要地定義為一群在觀點或利益方面本來很不一致的人們做出集體決策的過程,這些決策一般被認為對這個群體具有約束力,并作為公共政策加以實施。[6](P630)政治意味著和某種與做出集體決策的方式有關的東西。它主要包括三個要素:勸說、討價還價和達成最后決定的機制。”[6](P630)杰弗里·托馬斯把政治系統的典型特征概括為五因素:“一個公眾主體,一個公共領域,為公共領域做出的政策選擇,為政策選擇做出集體決策的形式,一個行政和強制權力的機構。”[5](P10-11)吉登斯基本認可這樣的解釋,即政治在民族國家以及政府機構中占據核心的地位,但他覺得這只是屬于狹義上的政治概念,政治的內涵不只局限于此。所以,他把政治的含義擴大為“用以解決利益對立(opposing interests)和價值觀抵觸上的爭論和沖突的任何決策方式(modes of decisionmaking)。”[2](P226)他把政治定義為社會生活中的所有領域的決策方式,不管是集體層面還是個人層面意義上的決策。這樣一來,政治的歷史不只是“公共領域擴張和收縮的歷史”,私人領域的決策方式也進入了政治的領域,傳統政治的范疇被擴大,政治的概念變得日漸溫和。
那么,這種廣義的政治概念是否成立?我們先來考察此定義里面的關鍵詞:“對立”、“爭論”和“沖突”。政治的基礎在于某種意見不一致,如果結束意見分歧,政治就失去了其理據,布朗戴爾(Jean Blondel)這樣描述政治的性質:“必定存在某個問題、某種沖突。如果人人同意,那就不存在政治行動的空間了。政治意味著分歧,因為它事關解決這種分歧的方式。”[7](P123)伯林(Sir Isaiah Berlin)從反面說,“人們如果就目標達成一致的意見,那么留下的只是手段問題,但這些不是政治問題,而是技術問題。”[8])(P118)把沖突推向極至的是卡爾·施米特,他認為圍繞權力、地位和財富的沖突是政治生活的一種現實,他根據政治活動和政治動機來劃分“友-敵”關系,不僅把沖突概念化地置身于政治的性質中,而且還贊美沖突。因此,生活政治基本上抓住了政治的關鍵詞。
再來關注此定義中的定語“利益”和“價值觀”。毫無疑義,政治肯定與利益有關,克里克(Bernard Crick)就如是說:“政治是這樣一個活動,它把一個特定的統治單位內的不同利益調和起來,這些不同利益按照其對整個社區福利和生存的重要性的比例來得到一定的權力份額。”[9](P21)但政治一旦涉及到價值觀,情況就變得復雜。因為,政治行動者有可能根據他們自己的價值觀為政治外在地設定一個目的或目標,這就把我們帶入了意識形態的領域。[5](P16)在吉氏政治的范疇中,政治制度不止是關于利益和權力的分配制度,而且必須包括生活制度和價值觀的設計。
弄清政治的概念后,我們再來看日常政治的含義。吉登斯用兩個英語單詞day-to-day politics和everyday politics來指代日常政治,他主張從生活方式進行決策的角度來切入政治,通過生活方式的選擇納入他的思想體系之中。同時,生活是個動態的概念,既然日常政治面對的是我們的生活世界,那么,只要我們的生活世界在擴展,它的理論視閾也就必然隨之擴展,它的議程非常廣泛,遍及社會生活許多方面的問題,涉及集體和個體面臨的挑戰。在微觀層次上,包括上述提到的個人生存性問題(existential issues);在集體層次上,不僅包括了全球化,人的和世界的命運,我們的生活無疑都成了最時髦的哲學命題,而且還囊括了德里達列舉的哲學思考的最緊迫的具體問題——暴力、恐怖主義、人性、數碼知識、虛擬文化、環境保護、法制、死刑、動物虐待、克隆人、多元文化等等,還涵蓋相當正統的政治事物如勞動與經濟活動。
從這方面看,吉登斯跳出傳統政治哲學家的理論視閾,把眼光投向正式的政治領域之外的社會生活的各個部分,直接從日常生活出發來探究政治哲學的新出路,希望能找到新的力量來抵抗全球性的巨大后果。吉登斯的生活政治不僅包括狹義上的政治,而且還是關于整個生活畫面的全方位政治。問題在于,這種全方位的政治概念是對政治的更深刻理解,還是只是一種大而籠統的提法,這需要我們把它提升為理論做進一步考察。
二
另一方面,現代性這一概念不僅僅指公共(the public)和理性(the rational),而且還包括私人領域(the private)和激情(the passionate)。[4](P20)理性是現代性得以建立的理論根基,自馬基雅弗利以來,或至少自霍布斯以來,幾乎所有現代文明的設計者和捍衛者都無一不是以理性作為自己的理論指南,以人類具有的理性能力為依據來說明現代社會各種結構和制度安排的可行性與正當性。[10](P3)但以理性為核心的現代性受到了尼采、柏克等人的批判,受到了法蘭克福學派霍克海姆、阿多諾等人的強烈指責,尤其是后現代主義者對此進行猛烈抨擊,比如德里達攻擊理性主義思想傳統中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批判理性的宏大敘事方式。
吉登斯同樣對理性提出了批評,“為什么現在我們生活在一個如此失控的世界里,它幾乎與啟蒙思想家們的期望南轅北轍?為什么‘甜蜜理性’(sweet reason)的普及沒有創造出一個我們能夠預期和控制的世界?”[11](P151)在注重日常生活的基礎上,他另辟蹊徑,跟費孝通先生一樣,他認為私人生活領域是熟人領域,基于人類的天然情感紐帶所構成。公共生活領域是陌生人的領域,社會的公共生活領域、私人生活領域隨著自由的擴大,隨著家庭觀念、整個文化、整個社會結構的變化而延伸,反過來會影響公共領域的發展。在這個角度上,吉登斯把情感與私人領域聯系起來,把理性與公共領域聯系起來。他提出公共領域(the public domain)是國家的領域,而私人領域(the private domain)是指對國家的監控活動的侵占(encroachment)予以抗拒的那個領域。[2](P151)私人領域都是一種公共領域的再造(creation),私人領域內發生的變革完全可同公共領域的變革相提并論。因此,吉登斯注重情感生活,認為隨著現代性的晚近發展,情感(emotion)在許多方面成了生活政治問題。因為,公共領域的日趨擴張使得現代人的私人生活空間受到越來越強大的擠壓,私密化的生活資源越來越缺乏,以至于在許多情況下,后者常常被人們作為純粹的私人事件而受到嚴重的忽略,尤其是被現代政治學或政治理論研究所忽略,從而最終導致了政治哲學的長時間缺失。[12](P149-150)
無論人們對政治持有何種理解,有一點似乎是大家可以一致認同的,那就是,政治所關涉和處理的乃是公共領域而非私人領域的事務。就此而論,不同時代和不同的人們之間的最大分歧在于,究竟公共領域的東西應當在我們的價值世界中處于什么地位,進而公共領域的合理邊界究竟應當如何劃定。常識告訴我們,離開公共領域來談論政治,似乎有文不對題之嫌。但在古希臘政治哲學體系中,道德倫理與法律或政治之間不僅沒有被嚴格區分開來,而且常常是相互糾結、相互支撐、相互印證的。吉登斯在這一點上,覺得我們應該向前人學習,打破政治領域的公、私領域的劃分。
1992年,吉登斯發表“親密關系的變革”(The Transfor mation of Intimacy)一書,以福柯的《性史》和生命政治為參照物,探討個人生活的基礎結構中的變革對心理和社會的變化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進而“自下而上”(from the bottom up)的變化通過公開的制度擴散開來,以“情感民主”等概念涉入政治領域,尋求全球性團結的新手段。
他注意到與性相關的愛從18世紀開始發生變化——浪漫之愛(romantic love)在親密關系之間逐漸形成,與基督教道德價值緊密相關的愛情理想的出現把一種敘事觀念導入了個體生命之中。浪漫之愛設想了某種自我審視(self-interrogation)的方式,這種自我審視類似于黑格爾意義上的愛的概念,開始反思自我與他人的微妙關系,“它第一次把愛與自由聯系起來,直接把自身納入自由與自我實現的新型紐帶之中。”[13](P40)19世紀晚期以來,由于女性的性解放(sexual emancipation)與性自主(sexual autonomy)的興起,浪漫之愛的理想逐漸破碎,出現了融匯之愛(confluent love)。“融匯之愛”建立在信任、尊重、平等和溝通的基礎上,最大特點就是向他人敞開自己,假設了在情感的予取上的平等性。而情感的予取越是平等,特殊的愛的維系也越是接近于純粹關系的原始樣態。
“純粹關系”是一種限定概念,它基于一個積極的信任過程——人與人之間是開放的,開放確保了人跟人之間的良好溝通,人與人之間有了對話的平臺,而對話又促進了積極信任,它們之間建立了良性循環。純粹關系的可能性意味著民主的許諾:這一許諾的結構來源是純粹關系不僅在性的領域、而且在父子關系的領域的出現,以及親緣和友誼等關系形式的出現。我們可以預見,個人的民主秩序制定的倫理框架的發展,在性關系和其他個人領域中與融會之愛的模式相一致。[13](P118)吉登斯總結,純粹關系的這些特性都符合民主政治價值觀,兩者之間存在著一致性。
不僅如此,在最廣延的層面上,個人生活的民主化與全球政治秩序中各種民主性之間存有一種對稱。這些領域內的“情感民主”(emotional democracy)有可能向外延伸為全球性秩序中的“對話民主”(dialogic democracies)。現代城市的領域允許一種公共生活的發展,與五湖四海的人進行交往在傳統社會中是不可能實現的。在現代性的早期階段,廣大的民眾不論是在政治還是在經濟領域中都沒有什么參與權,但公共領域的擴展及個體有效地參與到其中去的可能性,已經隨著現代制度的成熟而得到提升。在純粹關系領域、社會自助團體和社會運動領域、組織領域以及全球民族國家體系領域四個領域內建立的對話民主擴大了政治行動主體,使現存的制度進一步民主化,滿足全球時代民主化的需求。
另一方面,在親密關系內部的這種變革的根本可能性是非常真實的。如果將親密關系看作是平等的個人紐帶的相互協商,它意味著對個人關系領域的大規模的民主化,其方式完全可與公共領域的民主相提并論。[13](P3)在正式的政治領域之外的社會生活的各個部分,通過政治對話解決利益沖突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把對等的政治看成不僅在全球化水平上,而且也在地方化水平上既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
概括地說,基于現代性的兩重特性,或者說晚期現代性的時代背景,使得吉登斯生活政治鮮明地帶有日常生活轉向和情感轉向的特色。自全球性加劇以來,自然和傳統終結,我們進入晚期現代性階段,不僅社會結構和生活模式發生了變化,而且,文化思想和人們的精神狀態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更重要的是,人們不再關心真理、道德和歷史,長期以來作為哲學理論創造的基礎的重要因素,幾乎都消失得蕩然無存。哲學家面對著重新考慮改變自己的思想以及整個理論基礎的問題。政治哲學需要轉換傳統的思維模式。吉登斯生活政治正是以“我們應當如何生活”為理念的一種新思維模式,其一方面希冀挖掘出每個人內在的哲學潛能的政治,從日常生活的自我實現、自我認同和生活方式的決策、選擇中達到生活道德化的目的,以彌補現代制度的不足之處;另一方面以可信性(authencity)為出發點,以親密關系中的變革為基點,從浪漫之愛到融合之愛再到達成情感民主的自覺過程中,希冀形成一個以對話民主為主要形式的倫理和諧共同體(相互贊許中的團結),建立一種從下到上,從愛出發,情感出發,從私人領域到公共領域的一種政治新模式。然而吉氏政治理論是否提供了最好的理論資源來闡述這些現象并把之概念化和放到歷史情境中加以研究,仍是一個開放的問題。
[1]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理論與現代社會學[M].文軍、趙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2]Anthony Giddens.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Modern Age[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1.
[3]Anthony Giddens.Run a wayworld:How Globalization Is ReshapingOur lives[M].New York:Routledge,2000.
[4]Anthony Giddens.Christopher Pierson,ConversationswithAnthony Giddens:Making Sense ofModernity[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8.
[5]杰弗里·托馬斯.政治哲學導論[M].顧肅,劉雪梅譯.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06.
[6]戴維·米勒、韋農·波格丹諾(英文版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C].鄧正來(中譯版主編)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7]Jean Blondel,"Government",A Guide to the Social Scences[C].ed.N.Mackenzie,London:Weidenfeld andNicolson,1966.
[8]Sir Isaiah Berlin.For Essays on Liberty[C].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
[9]Bernard Crick.In Defence of Politics[M].Har monds worth:Penguin,1964.
[10]現代性、后現代性社會理論:詮釋與評論[C].謝立中、阮新邦主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11]Anthony Giddens,The ConsequencesofModernity[M].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12]萬俊人.政治哲學的視野[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8.
[13]Anthony Giddens,The Transfor mation of Intimacy:Sexuality,Love and Eroticis m in Modern Societies[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2.
(責任編輯:田 壤)
D691
A
1008-5955(2010)04-0048-04
2010-10-10
鄭少東(1978-),女,浙江溫州人,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政治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