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國平
何必溫馨
● 文/周國平
不太喜歡“溫馨”這個詞,我寫文章時都盡量少用。不論哪個詞,一旦成為一個熱門、時髦、流行的詞,我就對它厭煩了。
溫馨本來是一個書卷氣很重的詞,如今居然搖身一變,儼然是形容詞家族中脫穎而出的一位通俗歌星。她到處走穴,頻頻亮相,泛濫于歌詞中、散文中、商品廣告中。以至于在日常言談中,人們也可以脫口說出這個文縐縐的詞了,宛如說出一個人所共知的女歌星的名字。
溫者溫暖,馨者馨香。暖洋洋,香噴噴。這樣一個詞非常適合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描繪自己對愛的憧憬,一個初為人妻的少婦描繪自己對家的期許。它基本上是一個屬于女中學生詞典的詞匯。當舉國男女老少都溫馨長溫馨短的時候,我不免感到滑稽,詫異國人何以在精神上如此柔弱,紛紛競作女兒態?
事實上,兩性之間真正熱烈的愛情未必是溫馨的。這里無需舉出羅密歐與朱麗葉、奧涅金與達吉亞娜、賈寶玉與林黛玉。每一個經歷過熱戀的人都不妨自問,真愛是否只有甜蜜沒有苦澀,只有和諧沒有沖突,只有溫暖的春天沒有炎夏和寒冬?我不否認愛情中也有溫馨的時刻,即兩情相悅、心滿意足的時刻,這樣的時刻自有其價值。可是,倘若把它樹為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會扼殺一切深邃的愛情所固有的悲劇性因素,把愛情降為平庸的人間喜劇。
比較起來,溫馨對于家庭來說倒是一個較為合理的概念。家是一個窩,我們當然希望自己有一個溫暖、舒適、安寧的窩。不過,我們也該記住,如果愛情要在家庭中繼續生長,就仍然會有種種亦悲亦喜的沖突和矛盾。一味地溫馨,試圖抹去一切不和諧的音,結果不是磨滅夫婦雙方的個性,從而窒息愛情(我始終認為,真正的愛情只能發生在兩個富有個性的人之間),就是造成升平的假象,使被掩蓋的差異終于演變為不可愈合的裂痕。
至于說以溫馨為一種人生理想,就更加小家子氣了。人生中有順境,也有困境和逆境。困境和逆境當然一點兒也不溫馨,卻是人生最真實的組成部分,往往促人奮斗,也引人徹悟。我無意贊美形形色色的英雄、圣徒、冒險家和苦行僧,可是,如果否認了苦難的價值,就不復有壯麗的人生了。
寫到這里,我忽然悟到了“溫馨”這個詞時髦起來的真正原因。我的眼前浮現出許多廣告畫面,畫面上是各種高檔的家具、家用電器、室內裝飾材料、化妝品等等,隨之響起同一句畫外音:“……伴你度一個溫馨的人生。”一點也不錯!舒適的環境、安逸的氛圍、精美的物質享受,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理想,這就是“溫馨”一詞的現代含義!這個聽起來頗有些浪漫的詞,其實包含著非常實用的意思、一個正在形成中的中產階級的生活標準和一種講究實際的人生態度。不要跟我們提羅密歐了吧,愛就要愛得愜意。不要跟我們提哈姆雷特了吧,活就要活得輕松。理想主義的時代已經結束,讓我們回歸最實在的人生……
我絲毫不反對實在的生活情趣。和突出政治的時代和到處膨脹的權力野心相比,這是一個進步。 然而,實在的生活有著深刻豐富的內涵,絕非限于舒適安逸。使我反感的是“溫馨”這個流行詞所標志的人們精神上的平庸化,在這個“女歌星”傳遍千家萬戶的溫軟歌聲中,一切人的愛情和人生變得如此雷同,就像當今流行歌曲的歌詞和曲調如此雷同一樣。聽著這些流行歌曲,我不禁緬懷起歌劇《卡門》的音樂和它所謳歌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愛情和人生來了。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要說:“愛,未必溫馨,又何必溫馨?人生,未必溫馨,又何必溫馨?”
賞
從結構上來看,這是一篇規整的議論文。
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僅要讀者“知其然”,更要讓讀者“知其所以然”。在他看來,舉國上下男女老少齊“作女兒態”的滑稽,是時代大潮濺出的一朵浪花,是時代交響樂奏出的一個音符。“溫馨”何以不絕于耳?其根源是商品經濟的時代里理想主義的失落、實用主義的囂張、國民精神的柔弱與平庸化。
那么,超凡的洞察力因何而來?依筆者的管窺,一方面是學養使然,作者敏銳地察覺到詞語的嬗變——“溫馨本來是一個書卷氣很重的詞,如今居然搖身一變……以至于在日常言談中,人們也可以脫口說出這個文縐縐的詞了。”另一方面,恐怕更重要的,還是他的不合眾囂的思考習慣。正如文中所說,“不論哪個詞,一旦成為一個熱門、時髦、流行的詞,我就對它厭煩了”。周國平先生還說過:“我對一切太喧囂的事業和一切太張揚的感情都心存懷疑,它們總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對生命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里面空無一物’。”
本文可圈點處甚多,但筆者認為最大的優點恰恰在文字之外。其實在寫作中,文字是末端的東西,“有境界則自成高格”,本文恰恰體現出“高遠”的境界。所謂“高”,是說文中高揚著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旗幟,作者敢于直面人生之海,在驚濤駭浪中昂首前進,其豪邁與大氣震撼人心。所謂“遠”,是說作為一個守望者,作者“與時代潮流保持適當的距離,守護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價值”。周國平先生以其對傳媒的懷疑、對潮流的警惕捍衛了精神貴族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