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迎春
(中國作家協會 魯迅文學院,北京 100025)
“才”、“氣”、“學”、“習”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重要內容。我在研讀《文心雕龍》原著時,發現以往學者們對于這四個概念的界定,以及幾處關鍵原文的理解上,還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現不揣淺陋,謹陳如下。
一般認為,“才”即“才能”,作家天生的稟賦。這一理解并不全面,也不夠深入。在劉勰看來,“才”是一個作家非常重要的一個條件。而且,才能是天生的,所以不僅十分珍貴,而且會各有不同(“才難然乎,性各異稟”①):既有高下之分(“才有庸俊”),又有遲緩之別(“人之稟才,遲速異分”)。
因此,劉勰非常重視“才”在創作中的作用。在《事類》篇中,他以“姜桂”與“文章”類比,指出“才”對作家創作的決定性作用(“夫姜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學,能在天資”)。他還將“才”與“學”對比,指出了“才”的“盟主”地位(“是以屬意立文,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
但劉勰的“才”,卻并非指飽讀詩書后的滿腹經綸之才,而是僅指文學方面的才。這點很有必要強調。因許多學者都是將此“才”籠統概括為“天生的稟賦”(如范文瀾、楊明照、周振甫等)。而事實上,劉勰在書中是講得很清楚的,如《才略》篇:“桓譚著稱,富號猗頓,宋弘私薦,爰此相如;而《集靈》諸賦,偏淺無才,故只長于諷刺,不及麗文也。”
牟世金也深有同感:學術論著的寫作和文學創作是兩種不同的才氣,《才略》篇只承認文才,故桓譚的論著仍舊是“無才”。而所謂“麗文”或者“絢采”,作為與“著論”和“博識有功”的相對概念,是指與之性質不同的文學而言了。[1]
所以,將劉勰的“才”釋為“天生的文學才能”比籠統的才能更合原意。
在這個問題上,劉勰還有一重大超越。他也認為文學才能是天生的,但也認為“才”是可通過后天的訓練得到增加或發展。他一重要觀點就是“酌理以富才”,指出博聞強記、積極思考對增加才能的重要作用,“將贍才力,物在博見”。又主張“因性以練才”,強調在“練才”時要依照本性,否則“習與性乖,則勤苦而罕效;性為習誤,則勞而鮮成”。[2]
這樣,劉勰的“才”,就不僅僅是一種先天的稟賦,還是一種可通過后天的學習得到開掘和發展的。較之曹丕的“文以氣為主”思想,無疑是一大進步。
所謂的“氣”,范、楊、周都注釋為“作者的氣質”。②據王元化的考證,劉勰之所以將“氣”作為作家素質的重要因素,“是受到王充的自然元氣論的一定影響”。[3]王充《論衡》有云:“稟氣有厚薄,故性有善惡”,“人之善惡,共一元氣,氣有少多,故性有賢愚”。
劉勰對作家素質中“氣”的要求,較之于“才”,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體性》篇有這樣四句話,為學者們廣泛征引,以為明證:“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
但在對這句話的解釋和句讀上,我有不同的看法。前人解釋時,都把第一、二句和第三、四句之間用分號斷開,按兩個意義段來理解。如周振甫解釋為:“個人內蘊的才能最初是由于氣質所造成的。”[4]王元化也說:“照劉勰看來,才性或才情是由氣所決定的。《體性》篇‘才氣居中,肇自血氣’,即申明此旨。”[4]
我以為:“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 三句都是上承第一句“八體屢遷”而來,它們之間實際是并列的關系。表現在句讀上應該是:“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換言之:“八體屢遷”的完成,最后一步靠“學”,中間起重大作用的是“才”,但最初起作用的則是“氣”。因此,在下文中劉勰才詳細論述為什么開始發揮作用的是“氣”。否則,劉勰又何必還將“才”與“氣”并列為作家素質的要素呢?所以,筆者認為,只有依照上述的斷句和解釋,才能充分證明劉勰對“氣”的重視,也才能看出他這種觀點與曹丕的“文以氣為主”的前后傳承。當然,也更符合原意。
劉勰既然如此重視作家的氣質,那么他最為欣賞哪一種氣質呢?
從《體性》篇中“柔”字的解釋可知:“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深淺,習有雅鄭。”在解釋這句話時,各家都將“柔”解釋為“柔婉”之意。但參考上下文,這一解釋則明顯矛盾。“庸俊”、“剛柔”、“深淺”、“雅鄭”這四對詞,不僅是反義詞,而且是感情色彩對比鮮明的四組褒貶詞。如果這樣解釋“柔”,豈不是和上下文矛盾?而劉勰對此四者的態度可謂是愛憎分明,取“俊、剛、深、雅”,而鄙薄“庸、柔、淺、鄭”。所以,這里的“柔”解釋為“柔靡”、“輕浮”之意似更恰當。基于此,我們就會明白劉勰喜“剛強之氣”,惡“靡靡之音”了。
如何“練氣”,使文章文氣浩蕩呢?劉勰認為要有豐富的思想感情,所謂“思不環周,索莫乏氣,無風之驗”。黃侃解釋說:“可知情顯為風深之符,思周乃氣足之證,彼舍情思而空言文氣者,蕩蕩如系風捕影,烏可得哉?”[2]97這可謂不易之論。
所謂“學”,乃學習之意。然劉勰的“學”非泛泛而學,而有“必學”、“選學”之分。在劉勰看來,儒家經典著作是必學的。所以他視五經為“群言之祖”、“極文章之骨髓者”。又說,“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對圣人之言推崇備至。
此外,劉勰還認為在技巧上要有“風”和“骨”:“練于骨者,析詞必精;深于風者,述情必顯”。“風骨”是創作者所必須擁有的,如果此方面沒有練好,“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
劉勰還認為,在“必學”之外,還要據自己的天資、性情學習。即所謂的“選學”。在《正緯》篇中,他說緯書“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所以對于緯書也不宜一概排斥,而要有選擇地學習,“芟夷譎諱,糅其雕蔚”。另外,每個作者的自身素質是不一樣的,所學習的東西應該適合自己的本性,才能有所收益,而不可逆性而學,所謂“摹體以練習,因性以練才”。
因此,在選擇“學”的對象問題上,劉勰主張要十分慎重,特別是在初學之際,“學慎始習”。因為作家寫出的作品,和他所模仿的東西總有幾分相象,而學習對象的“庸俊”、“剛柔”、“深淺”、“雅鄭”, 將直接影響到學習者創作的風格和品位,“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體”。
在學習態度上,劉勰認為應該有恒心。“熔鑄經典之范,翔集經史之術”是很偉大也很艱辛的過程,絕對不可能一蹴而就,而必須長期堅持,下苦功夫。
所謂“習”,指的是后天的陶染。這種陶染首先是來自書本的。如果“習”僅僅指對書本的研閱,那么“習”與“學”就毫無二致,劉勰又何必重新提及呢?
綜觀全書,這里的“習”還應該包括外界環境的陶染,包括作家生活的自然環境和時代環境兩個方面。首先,自然環境。劉勰在《物色》中說:“情以物遷,物以情發。”這說明,在劉勰看來,外界環境對作者內心情感的激發陶染有著重大的作用,而人的思想感情也是隨著外界的改變而不斷發生變化的。《明詩》篇又說:“應物斯感,感物吟志。”作家所見“物”之不同,所“感”也應不同。其次,時代環境。《時序》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這明確說明了一個時代的文風會對作家的創作產生影響。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文風。建安時代是“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而“晉世群雄,稍入輕綺”。“社會的變化必然會反映到文學上來,形成一代文風”。[3]133
綜上所述,劉勰所說的“習”,應該包括書本、自然風光和時代三者對作家的影響。而后兩者都取決于先天的因素,難以左右,只有書本是可選的。這實際也就指出了作家學習創作所應該主要努力的方向。
首先,“才”、“氣”是性情所鑄,屬于先天的稟賦,“學”、“習”是陶染所凝,屬于后天的素養。前者是不可改變的,后者可通過努力得到增加和發展的。
其次,才氣與學習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即使才氣橫溢者,也要“因性以練才”,否則“性姿淑而無成”,學習與才氣之間應該是“性習相資”,不可偏廢,如果對這兩者抱偏頗的態度,便會“才學偏狹,雖美少功”。
再次,在先天的才氣里,“才”與“氣”也有區別,《文心雕龍》里的“才”主要是作家分析和理解事物的能力,所以“才”常常和“理”聯系在一起。而《文心雕龍》中“氣”常常和“風”聯系著,“風”又和“情”聯系著,因此“風”表現于文章中是有氣勢。
最后,在后天的學習里,“學”有淺深,學常常以學問的高深呈現于作品中,因此與“才”聯系密切,有才學之稱。而“習有雅鄭”,習指作品表現出來的面目,因此常常與氣連用,有習氣、風氣之稱。
那么,在劉勰看來,它們之間的地位高下如何呢?現在學術界有三種意見:
張少康認為學習在作家素質中起決定性的作用,實際上把后天的學習和訓練放在才氣之上,并且說劉勰對作家才性的重視是和他重視社會實踐的思想分不開的。[5]
石家宜認為劉勰把“才”、“氣”與“學”、“習”放在并列的位置上,也就是說把作家后天的陶染與先天的情形放在并列的位置,認為這是很難能可貴的。[6]王運熙先生也持這種觀點。他說劉勰在這個問題上,雖然也很強調才氣的作用,但是他總是把才氣和學習并提。[7]
敏澤認為劉勰雖也把才能看作主要是先天的,是第一位的,但并沒有把它看成純粹先天的東西,而是經常強調后天學習的重要作用。[8]
筆者贊成第三種觀點。劉勰已經不像曹丕那樣一味強調才氣的決定作用,而是認識到了學習的重要意義。但是,在他看來,天生的才氣仍然是第一位的,后天的努力是第二位的。后者不能根本改變前者。這一觀點其實不乏科學性。
注釋:
①本文所引 《文心雕龍》原文俱據中華書局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本,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②需要注意的是,《養氣》篇中的“養氣謂愛精自保,與《風骨》篇所云‘氣’字不同”。參見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03頁。
[1]牟世金.《文心雕龍》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299.
[2]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00.
[3]王元化.《文心雕龍》講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6.
[4]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92:257.
[5]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29.
[6]石家宜.《文心雕龍》系統觀.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162.
[7]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128.
[8]敏澤.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276-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