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女性愛情觀淺析

田月麗

（延安大學 西安創新學院 中文系，陜西 西安 710100）

愛情歷來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歷代作家都能夠用手中的筆表達對愛情的獨特感悟，可是漢代女作家卻能站在女性的角度，以更加敏感細膩的筆觸去刻畫內心的感情歷程，以一種女性特有的視角和感受去表達她們的愛情觀。這類作品根據抒發情感的不同，可以分為以下幾類：面對生死離別的真情絕唱、率性自然的思夫之情及負心背叛的憤怒之怨。

一、面對生死離別的真情絕唱

在嚴峻形勢的考驗面前，在生死離別的催促之中，女主人公該如何來面對這巨大的人生悲痛？她們往往通過詩歌來表現內心的凄愴和無助。漢代關于這方面的作品最多。虞姬、華容夫人、唐姬等的作品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虞姬，又稱美人虞或虞美人，秦末人，楚霸王項羽姬妾，常跟隨項羽出征。《和項王歌》作于公元前202年項羽被圍于垓下之時。“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樂生！”多么悲壯的生離死別之歌。當面對自己心愛的人身陷絕境、走投無路、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垓下歌》）時，虞姬唱起此歌，表達了她對愛情的一往情深，忠貞不渝，為了激勵項羽拼死突圍，她甘愿赴死。鐘惺云：“觀項王所以感動虞姬，與姬所以發項王，非千古真有情、真知己，不能到此。”①這首詩也是我國女文人創作的最早的五言詩②。

華容夫人，燕王劉旦姬妾。劉旦陰謀廢掉昭帝自立為帝，后以失敗告終，看到自己的戰敗慘象，劉旦長歌：“歸空城兮狗不吠，雞不鳴。橫術何廣廣兮，固知國中之無人。”華容夫人載舞且歌：“發紛紛兮置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兩渠間兮君子獨安居！”道出了燕王與自己的悲慘命運和真摯感情。“這是繼虞姬與項羽之后，帝王后妃、英雄美人唱出的又一曲生離死別歌”③。此詩在后代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沈德潛云：“杜少陵鬼妾鬼馬等語，似從此種化出。”④

唐姬，東漢少帝劉辯妻。董卓廢少帝劉辯為弘農王，使郎中令李儒進鳩，強迫劉辯飲下，劉不得已，乃與唐姬飲宴別，歌曰：“天道易兮我何艱，棄萬乘兮退守蕃。逆臣見迫兮命不延，逝將去汝兮適幽玄。”并令唐姬起舞，唐姬舞且歌曰：“皇天崩兮后土頹，身為帝兮命夭摧。死生路異兮從此乖，奈我煢獨兮心中哀。”少帝死時年僅十八歲，唐姬面對人生少有之打擊，唱出了孤獨無助、生離死別的悲涼之歌。

以上三首詩，準確地說是三支歌，都是作者在遭遇人生沉重打擊和悲哀境遇下為答自己心愛之人所唱，表達對愛情的忠誠和堅貞，語言簡潔，飽含深情。

二、率性自然的思夫之情

如果說，面對生死離別的真情絕唱更多是上層女性作品的話，那么，率性自然的思夫詩的作者身份就顯得多樣化，既有上層女性，又有平民女性，而且后者為數更多。漢代以前，《詩經》中就已出現了表現男女情思的作品，如《王風·君子于役》、《豳風·東山》等，要么寫妻子苦等丈夫的孤單苦悶，要么寫盼望丈夫早日歸來的急切之情，要么表現丈夫思念妻子、幻想妻子對自己的思念。東漢徐淑與丈夫秦嘉的贈答詩顯得尤為珍貴：“兩人（秦嘉、徐淑）的贈答詩，無不典正平和，哀而不傷，完全符合儒家詩教的規范。因此，秦、徐夫婦之情既能得到世俗社會的普遍認同，也能為歷代統治者所接受，而其《贈答詩》的本文及本事，則不僅在社會實踐領域為后世樹立了一種正統婦德和夫妻恩愛模式，而且在文學創作領域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范本。”⑤

徐淑，郡上計秦嘉之妻。秦嘉將赴洛陽游宦，徐淑因病回娘家，未得面別。秦嘉有《留郡贈婦詩》三首，作為復信，徐淑寫了《答秦嘉詩》：“妾身兮不令，嬰疾兮來歸。沉滯兮家門，歷時兮不差。曠廢兮侍覲，情敬兮有違。君今兮奉命，遠適兮親師。悠悠兮離別，無因兮敘懷。瞻望兮踴躍，佇立兮徘徊。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容暉。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長吟兮永嘆，淚下兮沾衣。”秦嘉的三首《留郡贈婦詩》和徐淑的回信《答秦嘉詩》表現出夫婦伉儷情深、恩愛非常，秦嘉不能與妻子相見的惆悵和思念，徐淑既通情達理又急切與丈夫見面的熱烈表達使得這幾首相互贈答的詩成為幾千年來表達夫婦深情的典范之作。徐淑的《答夫秦嘉書》、《又報嘉書》和《為誓書與兄弟》等，字里行間都蘊涵著對丈夫真切動人的思念，也同樣表現出了深沉戀慕、生死不渝的夫妻情感。鐘嶸《詩品》將徐淑詩列為中品，評曰：“夫妻事既可傷，文亦凄怨。為五言者，不過數家，而婦人居二。徐淑敘別之作，亞于《團扇》矣。”⑥徐淑的詩和書都寫得溫柔雅致，纏綿傷感的思夫之情流露于字里行間，讀之使人宛然不已。

三、負心背叛的憤怒之怨

關于愛情，女性似乎總是處于一種等待、忍耐的角色中，而在眾多抒寫愛情的女性作品中，除過以上面對生死離別的真情絕唱和率性自然的思夫之作外，也有的表達了負心背叛的憤怒之怨。當主人公遭遇所愛之人在情感上的背棄時，并不會一味地自怨自艾，而是表現出怨恨與憤怒。

在漢樂府《有所思》中，女主人公精心準備了禮物要寄送給自己遠方的愛人，但是當她得知愛人變心后，愛的柔情頓時化作恨的力量，悲痛失望之情點燃了心中憤怒的烈火，將禮物“拉雜摧燒之”，她將精美禮品折斷、砸碎、燒毀后，還不解恨，又在深夜來到院中，“當場揚其灰”，并立即決定“從今以后，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女主人公原來懷著美好心愿把赤誠的心和純真的愛交給了遠方的男子，但聞知男子另有新歡后毅然堅決斷絕了兩人的感情，她的失常行為把內心的惱怒、怨恨表現得淋漓盡致，她愛得熾烈，恨得也痛切，她的抉擇既痛苦又果斷。

東漢竇玄妻曾作《與竇玄書》，傾訴被棄的痛苦和憤怒。東漢竇玄相貌特異，天子讓他出妻后再娶公主，其妻悲怨不已，作書云：“棄妻斥女，敬白竇生，卑賤鄙陋，不如貴人。妾日已遠，彼日已親。何所告訴?仰呼蒼天。悲哉竇生！衣不厭新，人不厭故。悲不可忍，怨不自去。彼獨何人，而居我處！”竇玄前妻首先從自己講起，認為自己跟丈夫再娶的公主相比，出身卑賤，形貌鄙陋。自己與丈夫的曾經越來越遙遠，而公主與丈夫卻越來越恩愛。面對這種境況，自己惟有對蒼天控訴：“仰呼蒼天。悲哉竇生！”接著用“衣不厭新，人不厭故。悲不可忍，怨不自去”來勸誡竇玄，期望他能夠回心轉意，不要拋棄自己。最后，她將怨憤的矛頭對準了“彼人”，指責其奪人所愛，拆散自己本來幸福的家庭。“回顧整篇文書，以怨字貫穿始終，開篇先怨自己，‘卑賤鄙陋’；中途怨竇玄，喜新厭舊；結尾怨‘彼人’，鳩占鵲巢”⑦。作為一首痛斥丈夫絕情棄妻的詩，此詩嚴正譴責了丈夫的所作所為，不僅有失望之痛，而且有悲怨之恨。

卓文君，富豪卓王孫之女，夫死寡居娘家，后被司馬相如琴聲挑動而私奔相如于成都。《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白頭吟》頭兩句：“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以“山上雪”和“云間月”自比，說明自己的愛情純潔無瑕，心中光明磊落。當“聞君有兩意”時，隨即“故來相決絕”。可以看出，這符合卓文君果斷干練、敢作敢當的處事風格，當年她私奔相如，生活窘迫，只能當壚買酒。“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寫出了卓文君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氣概和堅強面對挫折與磨難的精神。同時，對于自己的愛情理想進行了勾勒：“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最后一句：“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寫出了自己對于司馬相如的怨恨。從卓文君的清醒和果斷中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有見解、有尊嚴的女性，她絕不允許自己純潔的愛情有一點瑕疵，當她得知愛人移情別戀后，沒有像一般怨婦那樣埋怨自己命運的凄慘，反而是冷靜主動地向負心人提出決絕、分手，表現出她干練率直、執著專一的可貴品格。

總之，漢代女性在特定的時代背景與生存環境中，用自己的生命體驗，通過詩文表達出了她們的愛情觀。面對即將生離死別的愛人，她們表現出忠誠與堅貞；面對分別中的愛人，她們表現出深切的思戀；面對負心的愛人，她們又表現出憤怒之怨。她們愛得深沉，恨得痛切，成為后代文人抒寫愛情的重要題材。

注釋：

①［明］鐘惺.名媛詩歸三十卷.明末（1620-1644）刻本卷一：16.

②蘇者聰.中國歷代婦女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7頁云：“這是一首五言詩，《詩經》中雖偶有五言，但未有全篇為五言者，此全篇五言，實為最早的五言詩。”

③莊新霞.漢魏六朝女性著述考論［D］.濟南：山東大學，2007：28.

④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1963：50.

⑤郭建勛.漢魏六朝詩歌中夫婦之情的倫理禁忌與性別表達［J］.文學評論，2006，（04）：114.

⑥［清］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10.

⑦邵華.論漢代婦女創作的文學主題［D］.青島：青島大學，2008：37.

［1］謝無量.中國婦女文學史［M］.上海：中華書局，1916.

［2］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

［3］蘇者聰.中國歷代婦女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明］鐘惺.名媛詩歸三十卷.明末（1620-1644）刻本.

［5］［清］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1963.

［6］［清］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7］莊新霞.漢魏六朝女性著述考論［D］.濟南：山東大學，2007：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