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淑華
(山東政法學院 刑事司法學院,濟南 250014)
口供是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一種獨立的證據種類,在司法實踐中也具有較為重要的地位。但是,由于口供的獲取方式常常會侵犯到被追訴者的合法權利,因此,各法治國都對此作了較多的立法規制。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口供制度的立法規制能反映出一國刑事訴訟法對人權的保護程度。我國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雖然也對口供的獲取及采用做了一定的限制,但是還不完善,致使刑訊逼供等一系列司法頑疾得不到有效遏制。雖然很多學者都提出要建構相關的證據規則,如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自白任意性規則、沉默權等。但是,如何將上述制度與我國的國情有機地結合起來,確是一個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一般認為,自白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做出的一種不利于己的陳述或承認,并以此作為認定作出者有罪或不利于他的證據。[1]12自白任意性規則是指在刑事案件中,只有基于被追訴人自由意志而作出的自白(即承認有罪的陳述),才具有證據能力。缺乏任意性或者具有任意性懷疑的口供,不論其原因是什么,均不具可采性。[2]208
自白任意性規則的意義在于:一方面自愿的自白比強迫的自白更具有真實性,從而保障了實體的公正性;另一方面體現了對被追訴者的尊重,使被追訴者的尊嚴及程序正義得到維護。
而我國刑事訴訟法第93條規定:“面對偵查人員的訊問,犯罪嫌疑人應當如實回答。”
首先,由于“如實回答”的判斷標準由偵查人員進行界定的,而偵查人員由于與案件的結局有著最為直接的利害關系,這種利害關系既體現在其職業利益得失這一層面上,也決定了偵查人員本人的基本心理動機,因此,只要偵查人員認為你實施了犯罪,那么,犯罪嫌疑人的無罪或罪輕辯解就成了“不如實回答”[3]392。事實上,這種“如實回答”等于變相地剝奪了犯罪嫌疑人的辯護權。
其次,從司法實務來看,這無形中使得犯罪嫌疑人承受了證明自己有罪的壓力,更使口供的作用被無限擴大,甚至成為了偵查機關破案的保障條款。[4]593而這無疑會是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方式存在的另一重要原因。
所謂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通常指執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使用非法行為獲取的證據不得在刑事審判中采納的規則。[5]1如果說自白任意性規則是從肯定意義上確立何種自白具有證據資格,可以用作指控犯罪的證據;那么,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則是從否定意義上明確何種證據材料(特別是自白)因違法取證而喪失證據資格,不得作為證明犯罪事實成立的證據。[6]51由此,英美法系通過這兩個規則,從正反兩方面確保了有罪供述的自愿性,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刑訊逼供發生的幾率。可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意義一方面在于確保被追訴者受到公平的、人道地對待;另一方面在于通過對非法證據的排除實現程序的公正。因為,通過刑訊得到的口供有可能是真實的,但確實有違程序正義要求,對此予以排除,雖然可能會導致對犯罪的放縱,犧牲了實體公正,但是卻弘揚了程序正義的理念,使被追訴者的人權得到尊重。從長遠利益來看,應當是利大于弊。
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第43條規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輕重的各種證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的方法收集證據。”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1條也明確規定:“嚴禁以非法的方法收集證據。凡經查證確實屬于采用刑訊逼供或者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方法取得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被告人供述,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
但是,這兩個法條,一方面沒有明確界定“非法證據”的范圍及標準,這就使得偵查人員的行為標準失去了具體的參照物,根據“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的精神,一些偵查人員會借此規避法律;另一方面,雖然司法解釋較之于法條作出了明確的排除性規定,使違法性訊問得到了相應的程序性制裁。但是,這種解釋的效力位階還比較低。
這兩個規則的缺失,使得偵查機關機關的行為如脫韁的野馬般失控,并導致刑訊逼供現象的屢禁不止。這不僅侵犯了被追訴者的權益,不符合程序正義的要求;而且由于可能存在屈打成招,會造成冤假錯案,從而會造成實體不公正,佘祥林案,趙作海案的存在就是極好的例證。
另外,由于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迫于壓力做出了有罪供述,但是,到庭審階段會翻供。法院為了查明事實會再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這無疑會提高訴訟成本,也降低了訴訟的效率。而如果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是自愿做出的,他不僅不會翻供,一般也不會上訴,這樣才會提高訴訟的效率。
我國沒有確立無罪推定原則。無罪推定主要為我們提供一種追訴的視角:無罪是最原始的生命形式,我們應當善待被追訴者。其基本價值取向在于保護被追訴者在訴訟中的合法權益及其主體性訴訟地位,防止其人格尊嚴受到不合適的貶損及訴訟地位的惡化。據此,自白的任意性就成了無罪推定原則題中的應有之義,而無罪推定原則是自白任意性的基礎。無罪推定原則在我國立法上的缺失,恰恰使自白任意性原則缺乏存在的基礎與依據。
任何訴訟現象的產生與消亡都離不開一定的文化背景,而訴訟文化本身又可以從觀念性文化與制度性訴訟文化兩個層面來把握。觀念性訴訟文化是指以訴訟觀念為核心的包括訴訟理論、訴訟心理、訴訟價值取向等內在的文化結構。[7]274同樣,我們現有的口供制度也離不開產生它的文化性土壤。具體而言,主要有以下幾點:
1.傳統法律思想的影響:重實體,輕程序。中國的傳統法律文化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其主要特征就是追求懲惡揚善,維護等級特權,強調命令服從。體現在法律上則是側重定紛止爭的實體合法,追求“無訟”的理想境界。[8]84再加上傳統的中國法制強調“法”與“情”的統一,要求案件的處理結果不僅要合法,還應當能夠被老百姓所接收,即能夠“合情”。為了解決實體問題,往往會不顧程序正義,而程序的唯一價值就在于保證實體法的實現。最后,造成了實體法相對發達、而程序法極度落后的狀態,導致對證據定案的意義認識不夠,所以就缺少相關的證據規則。
2.立法理念的影響:重視打擊犯罪,忽略對人權的保護。長期以來,我們一直片面強調打擊犯罪的重要性,并認為這是刑事司法的唯一價值取向,其他利益和價值必須服從于這個取向。為了快速、有效地打擊犯罪,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個人的權利幾乎被抹殺了。體現在立法上,就在于對國家權利限制較少,并缺乏相關的制裁性機制。
3.傳統糾問式訴訟模式的影響。為了打擊犯罪,封建社會實行糾問式訴訟模式。在這種模式里,法官集控審職能于一身,被告人基本上沒有任何訴訟權利;并且重視口供,口供具有“證據之王”的美稱,為了獲取口供,承認刑訊逼供的合法化。所以,這個歷史傳統因素導致立法者過于依賴口供,相對而言,對口供的立法規制也就較少。
在上述諸原因中,制度上的原因應是主要原因。雖然觀念可以成為立法的指導思想,促進立法的進步與發展。但是,制度的存在卻可以適時地規制舊觀念所產生的不利后果。它可以通過確立新的制度及違法性制裁措施,使違法者受到相應的制裁,從而引導觀念的更新。
真正堅持打擊犯罪與保護人權相結合的理念,重視對被追訴者的人權保護。刑事訴訟中對人權的保護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強大的國家機關在追溯犯罪時,常常會不自覺地濫用權力,從而侵犯公民權利。在某種意義上,一國對于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保護程度能體現了該國的人權狀況,這也是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一個重要的標志。因為如果國家對他的反對者都那么寬容的話,那么對于普通公民則會更加寬厚與仁慈。
“不同的制度實踐和制度價值會使一些機構產生完全不同的遵守法律的態度”。[9]168所以,制度的完善有利于理念的實現。
1.確立自白的任意性規則。痛苦和強制可能會使人們做出非真實的自白,而只有人保持意志自由,才可能使其有說真話的心理和思想準備。為了保障供述的明知、自愿和明智性,我們應當增設以下保障性制度:
第一,確立沉默權制度。這是自白任意性的前提條件。
第二,設立訊問時律師在場和同步錄音錄像制度。從理論上講,設立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一方面可以有效地監督訊問行為;另一方面,可以為犯罪嫌疑人提供一些法律幫助。這對于保障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的充分、及時行使,保持審前程序中平等對抗的訴訟構造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使得“正義不僅要得以實現,而且應以公開公正的方式實現”。同步錄音錄像制度的意義在于:固定、保全證據。是將來法庭上證明訊問是否合法的一個重要證據。
第三,建立有罪答辯機制和辯訴交易程序,作為對任意自白者的獎勵性機制。所謂有罪答辯,是指基于控辯雙方協商,被告人對于控方所指控的犯罪表示承認或認可,不再要求利用法庭對抗式審理程序予以抗辯,并接受法庭所做的有罪裁決。[1]70因而,被告人會因此獲得輕刑或輕罪名。通過這種合法的獎勵性機制,促使控辯的主動配合來進行有罪供述。這一方面會大大減輕偵控方的破案壓力,另一方面,也會真正實現對刑訊逼供的遏制。
2.確立非法口供證據排除規則。這是自白任意性規則得以有效實現的制度性保障。對此,有幾個相關問題需要明確:
第一,“非法口供”的界定標準。借鑒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立法經驗,我們不妨將“非法口供”界定為:有違被追訴者自由意志的供述。具體包含夜間訊問、疲勞戰、使被訊問者肉體遭受折磨的訊問方式;或采用催眠術及藥物作用下有損于被追訴者之記憶力和理解力的之精神摧殘訊問方式;還有以無法兌現的許諾進行引誘來進行的訊問。
第二,對于非法口供的效力問題。“無制裁即無規則”,通過對非法獲取的口供的排除使得偵查機關承擔相關的違法成本。我國學者陳瑞華則把非法證據分為三類:一是違反憲法的證據;二是一般的非法證據;三是技術性的非法證據。[3]436-437他認為第一類違反憲法的證據主要包括了以拷打、肉體折磨、精神折磨等刑訊行為逼取的供述,也是最為嚴重的非法證據,應當絕對排除;第二類即一般的程序違法所獲取的證據,包含了違背偵查程序和以“威脅、引誘、欺騙”所獲取的證據,對于這類證據,則應由法官進行自由裁量決定。
第三,關于“非法證據”的證明責任的分配制度。偵查人員對于訊問程序具有主導性,他手中可能比犯罪嫌疑人握有更多的證據材料,被追訴者由于處于劣勢的地位,人身自由被剝奪,難以舉證。因此,由偵查人員承擔舉證責任,應該算是一種“平等武裝”。
[1]牟軍.自白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6.
[2]樊崇義.刑事訴訟法實施問題與對策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
[3]陳瑞華.問題與主義之間[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4]張展.挑戰與回應:口供制度的重生— —兼論律師法對偵查工作的影響[J].證據科學,2008(5).
[5]楊宇冠.非法證據排除規則[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2.
[6]楊曉靜.析有罪答辯機制下的口供證據規則建構[J].東岳論叢,2008(5).
[7]謝佑平.刑事訴訟模式與精神[M].成都:成都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
[8]孫洪坤.刑事訴訟法的時代精神[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9]莫頓·J·霍維茨.沃倫法院對正義的追求[M].信春鷹,張志銘,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