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煥
(北京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北京 100871)
●哲學與文化
馬克斯·韋伯的精英民主思想研究
張樹煥
(北京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北京 100871)
馬克斯·韋伯是現代社會學的偉大奠基者,提出了現代化理論的一系列重大命題。關于民主,韋伯并沒有形成系統的理論,但在他博大精深的著作中不乏關于民主的洞見。韋伯從現代社會日益官僚化這一前提出發闡述了精英民主觀點,認為民主是“公民投票的領袖民主”。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改變了經典民主理論的發展路徑,同時他對大眾的作用估計過低;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極大地影響了現代民主思想。
馬克斯·韋伯;官僚化;議會;政黨;精英民主
馬克斯·韋伯(1864-1920)是現代社會學的偉大奠基者,終生致力于現代化問題的研究,提出了理性化、官僚制、宗教文化的現代角色等一系列命題,對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民主是政治學廣泛討論的議題,韋伯沒有形成系統的民主理論,但在他博大精深的著作中不乏關于民主的洞見;與洛克、盧梭的經典民主理論不同,在韋伯的視野中民主是少數政治精英的事業,是典型的精英民主論者。本論文以韋伯的政治學著作、演講等文本為依據,試圖對韋伯的民主思想做一管窺。
韋伯認為隨著現代社會的推進,直接民主越來越不可能,它會日益陷入官僚化的包圍中。直接民主的代表是瑞士和美國早期的政治景象,它們沿襲了古希臘的直接民主——“全體公民集合在一大塊空地上舉行討論之后就一切有關問題進行舉手表決,包括從州長的選舉到新稅法的決議或者某些行政事務”[1]275-276。現代社會事務的日益復雜化和場域的不斷擴大使得直接民主越來越不可能,“如果群體的發展超出了一定的規模,或者行政管理的功能變得過于困難,以至于不可能通過任何人員的更替得到令人滿意的履行,那么,人們就可能設計一種抽簽或者選舉的方法。龐大的組織的管理條件完全不同于那些小團體中依托于鄰里或者個人關系的管理條件”[2]951。當然韋伯并不是否認直接民主在一切條件下的適用性,他認為在滿足了幾個條件的情況下直接民主是可以運行的:(1)這個組織必須是區域性的,或者成員的數量是有限的;(2)這些社會成員之間的社會地位必須沒有很大的差別;(3)行政功能應該比較簡單和穩定;(4)做出決定的方式和手段的客觀性必須得到最低限度的保證[2]949。韋伯認為,直接民主的關鍵條件是最低限度的經濟和社會差別,它除了在較小的封閉的和平等的社會共同體之外一般是不能實現的[3]37;但是現代社會的規模、復雜性和極大差異性使得直接民主絕對不宜作為政治管理和控制的一般模式。此外,韋伯進一步分析了現代社會不適用直接民主的原因:首先,直接民主會嚴重削弱國家的財政預算功能,“如果由民眾直接投票決定任何稅收法案,這法案的最終命運如何就不難預料了”[4]105,“除了導致財產被充公與‘國有化’的累進所得稅,很難想象平民投票還能接受別的稅法”[4]181-182;其次,現代政治往往與妥協和平衡聯系在一起,直接民主政治意愿的表達方式阻礙了政治協商和談判妥協的可能,這是因為平民表決具有很大的技術局限性——“唯一能夠通過公民直接投票以政治上和技術上都令人滿意的方式加以解決的問題就是能夠僅僅答以‘是’或‘不’的回答”[4]105,因此無法對“異議的多樣性”做出恰當的處理;第三,直接民選還會不可避免地鼓勵腐敗,韋伯考察美國總統制選舉后發現由總統提名的官員整體上比民選官員出眾,因為總統和支持總統的政黨要對選民負責[1]276,而“官員的民選……會由于無人為任命官員承擔責任而鼓勵腐敗”[4]106。
韋伯認為直接民主在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地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官僚化的民主制”。隨著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不可避免地帶來理性化,所謂的理性化是指“把一種技術性的算計態度延伸到越來越多的活動領域,它是科學程序的典型體現,并且在專門知識和科學技術在現代生活中發揮的越來越多的作用中得到實際體現”[5]148,與理性化伴隨而至的是官僚化的擴展。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把官僚制僅僅局限在政治領域不同,馬克斯·韋伯擴大了這一概念的外延,認為它是一切大規模組織的特征,廣泛存在于軍隊、醫院、宗教、行政機關和公司等領域。在經濟領域不可避免地需要“長期的專業訓練、不斷增強的專業化以及由這樣訓練出來的專業官員進行管理”[1]279;在政治領域的直接后果是實際的政治統治日益操縱在官員手中,在這種形勢下“對日常生活的有效統治既不是通過議會的演說,也不是通過君主的文告,而是通過日常的行政管理”[4]120。這些官員無權占用行政技術資源或者官職本身,只能憑借一種客觀化的專業資格受到雇傭,其處理公務必須符合條文規定,依法行事;在官職安排上,嚴格遵循規定職權的范圍以及官位階層劃分的原則組織[6]39。面對現代社會出現的官僚化,馬克斯·韋伯的態度非常謹慎:他一方面肯定了官僚制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指出“正如所謂向資本主義進步就是衡量中世紀以來經濟現代化的確鑿標準一樣,向官僚制官員進步則是同樣確鑿的衡量國家現代化的標準”[7]736,韋伯進一步指出,從技術的角度來看,龐大的現代國家必須以官僚制為基礎“國家越大、它的權力越大,就越是如此(官僚制)……與外部沖突的范圍越廣泛,內部統一管理的需要越迫切,這一特征就越不可避免,官僚結構也就越會逐步獲得其發展途徑”[2]971;另一方面,韋伯對官僚制的發展憂心忡忡,特別擔心官僚權力膨脹導致人格的矮化,一個官僚專政的制度是一個“到處都是匍匐在小事上,努力向上爬的小配角、小人物”的世界,并且還會導致官僚專制的出現,由于官僚具有專門知識并接近機密信息,因而他們必然掌握重要的權力,他們才是真正的權力擁有者,連政治家也時時需要依賴他們[4]146;如果不能有效地控制官僚機構,國家的決策就不能實現,日益擴大的官僚化最終會破壞民主和自由,社會個人將被裝入官僚制沉悶的箱子的方格子里[8]91。
面對官僚制帶來的牢籠,韋伯始終關心的問題是官僚權力如何才能得到制約?用韋伯在《新政治秩序下的德國議會與政府》中的話來說“鑒于國家官員系統的日益不可或缺、因而它的權力不斷膨脹,如何才能保證那些能夠對這個不斷膨脹的社會階層壓倒性的巨大權力加以約束并進行有效控制的力量繼續存在下去”[4]131。韋伯認為,民主的政治體制安排對于理性官僚制十分重要,其中代議制能夠有效地把官僚的權力控制在適當的范圍之內,因為議會在“迫使行政公開”方面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議會作為一個辯論公共政策的論壇,確保各種競爭性的觀點和利益具有表達的機會[5]156;更為重要的是,議會是“被官僚制手段統治的人們的代表機構”,官僚要想統治下去必須得到人們最低限度的同意。因此要充分發揮議會制的作用,實現對官僚制的制約,核心措施是“行政領袖必須直接從議會成員中產生,或者他們需要議會多數明確表示信任才能繼續任職,至少也必須在失去議會信任時辭職”[4]136,也就是做到官僚領袖對議會負責和行政由議會控制。但是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韋伯看到議會雖然具有政治法律上的重大功能,但在大眾參與的社會里,真正的權力并不掌握在議會手里,作為一種合議機構,議會行使權力有其內在的不便;在大眾民主的時代,政黨才是政治上最有勢力的機構。
馬克斯·韋伯認為,隨著議會制的發展,平等選舉權日益成為必要,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保證大眾的需求,打破“商業既得利益集團的權力和國營產業必然形成的財政利益集團的統治”[4]86-87;只有這樣才能贏得公民的信任,才能使“號召它的公民再次為他們自己將來的生存和榮譽(即帝國的利益)而戰”成為可能[4]103。因此他強烈呼吁在德國實現真正的平等投票權①在德國實現平等投票權始終是韋伯非常關注的問題,集中表現在他對復員士兵投票權的關注上.只有讓所有復員士兵具有“與留在國內的任何人”都一樣的選舉權,士兵才可能會再次應招參戰,保衛國家的利益.韋伯的這種觀點曾在《德國的選舉權與民主》、《新政治秩序下的德國議會與政府》、《經濟與社會》中反復闡述.。選舉權的擴展不可避免意味著組織選民的政治組織的擴展,因為除了在國家緊急狀態和戰爭時期外,選民的利益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分裂和分化的,他們競相對公共事務施加影響。為了能夠搞到追隨者,能夠動員最大的支持者,就產生了新的動員工具——政黨。現代政黨的出現基于兩種原則:或者是為了謀求官職庇護權;或者秉持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實現根本性的政治目標。但無論持哪種目標,如果他們的活動不以實現選舉成功的一整套戰略為依據,那么都是徒勞的。“一切政黨斗爭不僅是為爭取事業的目標的斗爭,而且也是為爭取職位蔭護的斗爭”[7]762,“今天政黨的目標始終是游說選舉投票人以謀求政治職位或進入某個選舉機構”[4]123,因此,政黨越來越成為從事和贏得選舉的首要工具;競爭性政黨的發展不可避免地改變了議會政治的本質,政黨機器掃除了傳統的關系,把自己確立為政治忠誠的中心,由此取代了其他的結構而成為國家政治的支配性基礎;那些操縱這部機器的領導人,能牽制議員,并且能夠在相當大程度上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們;議員的選舉、黨的領導人的遴選、國家領袖的選舉,都是通過政黨這個平臺來運作[6]42。
在馬克斯·韋伯看來政黨是現代政治的核心,但也無法擺脫官僚化的夢魘,“隨著競選技術的日益理性化,所有政黨的內部結構都采取了官僚制的組織形式”[4]126。在政黨競選的過程中,人們對政治的興趣和能力是不同的,政黨組織“必然是由對政治管理感興趣的人管理的”[2]99,而廣大群眾成為這些精英人物的追隨者。在此基礎上,馬克斯·韋伯提出了精英民主理論,在他看來所謂的民主就是“大規模國家中國民的最高政治代表的選舉”[4]143、“大眾的信任賦予了他(精英)建立自己的行政機構的權利”[4]179。因此,韋伯認為現代民主是“公民投票的領袖民主”:之所以是“公民投票的”是因為西方國家例行的選舉越來越難以與偶然的對于政府的直接信任(或不信任)投票區別開來;之所以是“領袖的”,是因為在這樣的選舉中,至關重要的是特定的領袖集團,即政治精英的聲望和信譽。這種精英用韋伯的術語就是“卡理斯瑪”類型的人物,這種人由于個人的魅力或特質而被人們追隨;他出現在各個地方和歷史上的各個時期,在現代社會主要以國會中的“政黨領袖”形態出現[9]200-201。
韋伯對政治精英的推崇突出表現在他對“以政治為生”者的贊賞。韋伯把現代社會的從政者分為兩類——“靠政治為生者”和“為政治而生者”。“靠政治為生者”把政治作為賺取固定收入的手段,缺乏承擔責任和實現個人理想的勇氣;而“為政治而生者”則完全不同,這種人往往比較富有,不依賴政治帶來的收入,因此他“把政治當成自己的‘生命所在’…或者欣喜他之擁有他所施展的權力;或者他要知道他的生命在為一件‘事業’的服務中得到了意義,他才能維持內心的平衡以及覺得自己有某些價值”[9]208。這兩種不同類型的政治家的政治行為方式明顯不同:靠政治為生者往往置身于政黨之外,缺乏承擔責任的勇氣,只是機械地執行上級交給的任務,即使上級的指示錯誤也不會表示異議,韋伯厭惡這樣的政治家,“一個有這樣表現的政治領袖理所當然會遭到我們的蔑視”;而為政治而生的領袖則有更大的政治抱負,“為個人權力而斗爭以及為隨之而來的事業承擔全部個人責任”[4]132,韋伯對這類政治領袖贊賞有加。至于哪種人適合做這類政治領袖呢?韋伯并沒有給出直接回答,他認為在德國由于俾斯麥對議會的打壓,沒有培育出真正的政治領袖;但是他認為“一個具有政治傳統的貴族階層的統治,更加優越于民主統治形式”[4]89:一方面,貴族有條件成為“為政治而生者”,因為“不光是擁有相當的財產收益而不至于難以割舍部長薪水,尤其是他‘在經濟上能夠脫開身’,以便他能隨時出來追求政治目標,無論那是外在的還是內在的政治目標”[4]90;另一方面,貴族經濟更為富足,頭腦更為冷靜,因此決策更理性,“無財產的大眾必須為日常生存而斗爭,相對來說在政治上更容易受到一切情緒化動機的影響,以及感覺性的激情和瞬間印象的影響,相比之下,因財富而超越了這種焦慮的人則‘頭腦更為冷靜’”,“有產者理論家的經濟利己主義遠比直接卷入利益沖突的比較平民化的階層更淡漠,前者的理想主義追求是可靠的‘民主’信念”[4]93。
馬克斯·韋伯通過分析現代社會中日益發展的官僚化傾向,提出議會要限制官僚化專政現象的出現;在大眾選舉日益普遍的狀況下,議會的選舉往往是通過政黨實現的;由于每個人的政治能力和政治興趣不同,具有較強政治能力(政治煽動能力)的人往往就成為被追隨者,成為政治精英。政治精英對現代民主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他們是現代政黨政治的核心,組織議會選舉,通過贏得人民投票的支持而組成議會,從而防止官僚制的過分發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韋伯心目中的理想民主就是“人民選舉政治精英的手段”,他視野中的民主是一種精英民主。
馬克斯·韋伯的民主是精英民主,他分析的邏輯框架是:隨著現代社會的興起,理性化日益擴展,隨之而來的是官僚化在社會各個層面推進,官僚化使得大眾參與日益退縮,“多數人的參政”日益不可能;但是官僚制在帶來社會進步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官僚專政,破壞了自由,因此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議會約束官僚制的發展;在每個人都具有投票權成為社會主流時,議會選舉需要政黨組織,政黨日益成為現代政治的核心——它是民主的體現,不但組織選舉,而且為政治精英的產生提供了途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韋伯認為現代民主是“公民投票的領袖民主”,是產生政治精英的手段。在韋伯看來,現代社會統治的最好方法是:政黨通過發動大眾投票產生政治領袖,從而制約大眾官僚制的消極作用,使政黨、議會、大眾保持較好的平衡,從而實現社會的和諧發展。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改變了經典民主理論的發展走勢,對后世民主理論的發展具有重大影響,以至于赫爾德稱這一理論使得自由民主理論處于“十字路口”[5]160。下面筆者試圖對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做一簡要評價。
首先,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改變了經典民主理論的研究路徑,提供了看待民主的全新視角。自啟蒙運動以來,隨著“天賦人權”、“主權在民”等口號深入人心,西方古典民主理論一直把民主與“主權在民”、“人民的統治”、“多數人的統治”等同。約翰·洛克作為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思想家是經典民主理論的代表,他從反對君主專制的需要出發提出“國家產生之前存在著一種自然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人們都在理性的范圍內即他們認為合適的辦法決定自己的行動、處理自己的財產和人身,并且沒有一個人享有多于別人的權力;由于自然狀態存在著不安全的問題,人們締結契約建立政府,但是這個政府的運作必須以多數人的決定為前提。盧梭的思想是法國大革命的指導思想,他指出國家是建立在人民自由意志和賴以維持的社會契約基礎上,國家的最高權力屬于全體人民,人民主權是公意的運用和體現,具有不可轉讓、不可分割、不能被代表、絕對至高無上性等特點。由此可見,經典民主理論出發點是假定的自然狀態和人具有理性,核心是人民的統治。與洛克、盧梭這些近代民主理論家相比,馬克斯·韋伯把少數政治精英而不是人民大眾作為政治過程的核心和支配力量;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是反民主的,而只是表明他從實證主義的分析方法入手,以西方國家的政治現實而不是抽象的民主理念為依據,通過把精英主義觀念引入到民主理論中,來重新定義民主,賦予民主新的涵義,使之符合西方民主政治的實質。在他看來,公民并不具備經典民主理論所認為的“理性”、“某些不可缺少的美德和才智”等素質和行為特征,實際的政治過程不過是塑造或捏造“人民意志”的過程,那么就應該把經典民主理論修改為精英民主理論;既然對代議制度期望過高是經典民主理論的主要困境,那就應該改變代議制度的原則,使它的目的不再是體現人民的意志或實現人民的統治,而只是人民選擇政治領袖的途徑;既然經典民主的價值理想是民主方法所難以企及的,于是就不再空談這些理想[10]67。
其次,馬克斯·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為我們看待現代民主提供了全新的視角,他把精英人物放在了現代政治的核心,但是他把一個社會中占大多數的人民的作用評價過低。韋伯認為社會大眾在政治過程中的主要作用是選擇政治領袖,在韋伯看來,社會大眾參與政治具有障礙:一方面,他們缺乏參與政治的充裕時間,他們更多的需要關注自己的生存需要,例如現代企業家雖然財富充裕具有從事政治的物質基礎,但是“一個現代的制造商,束縛于持續不斷、緊張而令人疲憊不堪的經營工作之中”,一個直接的后果就是他們“盡管在經濟上舉足輕重且富有實際知識、但對于政務和自治來說卻相對無足輕重”[4]91,對于企業家來說參與政治尚如此困難,對于需要滿足基本物質需要的廣大民眾來說,更沒有參與政治的充裕時間;另一方面,廣大民眾由于必須為日常生存而斗爭,因此特別容易受到“情緒化動機的影響以及感覺性的激情和瞬間印象的影響”,缺乏從政所需要的理性。韋伯的論述無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他把大眾放在僅僅是被動發動起來進行政治投票的消極地位,但是問題是選民選擇政治領袖時的標準是什么呢?這些選民缺乏政治理性,因此無法對政策做出判斷,而政治領袖參與競選的依據恰恰就是提出的政策,選民又是憑什么選舉出的政治精英呢?“談到選民能夠區分不同的領袖集團而不能根據政策的優劣做出決定時,韋伯的說法是含糊不清的,而他的立場一定程度上就建立在這種含糊不清的說法上……如果人們認為選民不能透徹地把握政治上重要的問題,那么當選民根據其能力和想象力選擇具有不同主張的政治領袖時,人們為什么應該相信他們的判斷呢?認為選民能夠選擇領袖,而無視這一點對于更廣泛地(或者更高地)估計其綜合能力的含義,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而且實際上是武斷的”[5]161-162。不可否認,民主制的發展很大程度上越來越精英化,如美國政壇的羅斯福家族、布什家族和肯尼迪家族,日本政壇上的田中派、鳩山家族等。但是同樣的一個社會現實是廣大民眾在政治選舉中并不是處在消極的被動地位,他們投票更多的是對政治候選人競選綱領、競選政策的選擇,而政治候選人為了吸引選民投票提出滿足最大多數人利益的綱領。
再次,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在思想史上具有重大意義,既繼承了柏拉圖以來的賢人政治思想,又對熊彼特等人的民主思想產生了重大影響。早在古希臘時期,政治哲學中就蘊含著精英民主的理念,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考察了寡頭政體、民主政體、僭主政體的優劣,指出最佳的統治方式是“權力掌握在哲學家手中,或者掌握在經過教育和培養的統治者手中,即掌握在能把政治權力與聰明才智合二為一的人手中”[11]39,晚年柏拉圖進一步發展了自己的思想,認為最佳政體是將君主制的智慧與民主制的自由結合起來的政體。亞里士多德作為古希臘政治學的集大成者,在對數百個城邦的政治做了考察后,對政體做了分類,他把政體劃分為正宗政體(包括君主政體、貴族政體、共和政體)與變態政體(僭主政體、寡頭政體、平民政體);由于他的政體理論是建立在經驗材料的實際考察,掌握了豐富的歷史材料,因此對不同政體的利害都有比較深刻的認識,所以他在設計理想的政體和理想的城邦時有些為難,但字里行間看出他希望“半島民主制與寡頭制結合起來”,西塞羅說明了這種政體的精髓在于融匯了“君主對臣民的父愛、貴族議政的智慧和人民對自由的渴望”于一爐,但“對人民自由的讓步必須以保持貴族意志能夠實現為限”[12]70。此后的波利比阿、托馬斯·阿奎那、馬基雅維利等學者都繼承了混合民主的理論,即認為純民主的政體是不理想的,但是不反對在“混合政體”中給“民主”成分一席之地,以此緩和“多數人”的敵意。即使古典自由主義的奠基者密爾也承認“歷史上凡是在管理事務中以持續的智力和魅力著稱的政府一般都是貴族制”,而“通過許多世代顯示出高度統治才能,并按照確定的政策原則行動的貴族政體,只有羅馬和威尼斯的貴族政體”[13]87。由此可見,馬克斯·韋伯把民主作為“一種挑選領袖的機制”,與柏拉圖、西塞羅等人提倡的混合政體具有很大的契合性;韋伯的思想與他們的理論都是為了尋求當時歷史條件下最好的國家治理形式,以往的思想家更多的是從宏觀、比較的視野探討該問題,而韋伯是從現代社會日益官僚化的事實出發探討這個問題的。馬克斯·韋伯思考現代民主的方式對后世的民主思想產生了重大影響,在20世紀著名的思想家如熊彼特、拉斯韋爾、薩托利的思想中都可以看到韋伯的思想印記。熊彼特是精英民主理論的集大成者,被稱為韋伯思想的直接繼承者,他指出所謂的民主就是“那種為做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作決定的權力”[14]394-395;由此可見,在熊彼特看來,民主僅僅是一套制度性的程序,是一種選擇政治領導人的方法,民主原則僅僅意味著政府的權力應該交給那些獲得更多選票的人,無疑“熊彼特的許多思想與韋伯在《經濟與社會》一書中的思想毫無二致……熊彼特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韋伯”[15]165。拉斯韋爾是美國行為主義政治學的開創者之一,也繼承了韋伯的精英民主思想,他認為在一個社會中少數人執行相對大的權力,而多數執行相對比較少的權力是一個基本事實,但是少數的精英與民主政體是可以共存的,關鍵問題在于對精英的有效控制,這種控制的形式是精英對大眾的責任制度,也就是說在一個政體中被統治者享有最少量的權力,但是這種權力必須足以控制統治者,使之能夠負責任。意大利著名政治學家薩托利也是精英民主理論的鼓吹者,他認為現代民主“只能是‘被統治的民主’,即統治的少數統治被統治的多數這一既定事實下的民主,其關鍵并不在于被統治的多數親自掌握和行使政治權力,而在于有效制約統治的少數”[15]3,因為在高度分工化、專業化的現代民主國家里,人民是無法合理治理的,必須委托少數專職治理者即精英去承擔政治責任,在薩托利看來民主的真諦不在于是否由人民治理,而在于是否有適當方式產生人民信任的領導者,并能有效控制其行為,而這種適當方式就是選舉。比瑟姆曾言,韋伯的理論“更多地是處于大眾政治和官僚組織時代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和實踐的一系列發展的出發點上……我們更多地把他看作一位先驅者”[16]7,的確如此,韋伯的精英民主理論深刻影響了熊彼特、拉斯韋爾、薩托利等一大批現當代著名學者,深刻改變了民主理論研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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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es on the Thoughts of Max Weber’s Elite Democracy
ZHANG Shu-huan
(Institute of Social Development,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Max Weber is the great founder of modern sociology,who had put forward a series of propositions of modernization theory.On democracy,Weber did not form a systematic theory;however,in his profound writings,Weber showed his insight on democracy.From the premise that the modern society is becoming more bureaucratic,Weber brought out his view of elite democracy;he thought that democracy was the“referendum of the leaders ”.Weber’s elite democracy changed the development path of democracy theories;however,he underestimated the role of the public.Weber’s thoughts of elite democracy have greatly influenced modern democracy ideas.
Max Weber;bureau cratization;parliamentary;party;elite democracy
B505
A
1008-2603(2010)04-0084-06
2010-06-02
張樹煥,男,北京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杜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