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雯
(紅河州博物館,云南蒙自661100)
不為旅游的旅游項目
——以哈播村哈尼族“昂瑪突”儀式為例
陳 雯
(紅河州博物館,云南蒙自661100)
哈尼族宗教節日“昂瑪突”是村寨整體的象征。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長街宴”享譽中外,吸引了眾多的游客。哈播村的“昂瑪突”,當地政府對其進行旅游開發已五年多,對具有民族特色的“長街宴”進行了大力宣傳。據田野調查后,有一點非常令人驚訝的是,在如今少數民族地區民族文化進行如火如荼的開發過程中,哈播村的“昂瑪突”舉行依然只能遵從該村祭祀人員,當地政府根本不能決定其中“長街宴”召開的日期來吸引國內外游客。“昂瑪突”首先是村寨整體的象征,然后才是旅游項目的緣故。
哈播村;哈尼族;“昂瑪突”
哈播山寨是哈尼族較大的聚居區,地處云南省紅河州元陽縣俄扎鄉境內,位于綠春縣和元陽縣的分水嶺山下,隸屬于哈播村民委員會,位置就在村委員會駐地,本身系村民小組構成的自然村。根據2007年統計數據,全村399戶,1711人,其中哈尼族占了98. 8%,屬郭宏支系。俄扎鄉哈播村委會哈播村的最大特色,就是擁有整個哈尼族最為隆重和完整的“昂瑪突”節。雖然“昂瑪突”在哈尼族不同支系中廣泛存在,但哈播的“昂瑪突”卻是它們中自發組織的規模最大、過程最完整、結構最鮮明的一個,其中的“長街宴”并已經進入了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單。它是對民族共同文化中核心要素的有效放大,并融合了飲食、宗教、歌舞、服飾等民族傳統文化,集中體現了哈尼族的民族文化特色。
一
長街宴本來僅僅是“昂瑪突”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已,現在在某種程度上卻已經超過了“昂瑪突”本身的影響,成為了當地的重要文化標志和旅游資源。俄扎鄉鄉政府為了發展本鄉的文化經濟確立了“123451”的發展思路,其中的最后一個“1”,便是圍繞哈播長街宴,培育和發展當地的民族文化旅游業。同時,俄扎鄉鄉政府為了提高長街宴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將其更名為“長龍宴”,并進行了大力的宣傳。2005年開始,鄉政府每年都給長街宴中的每一桌補助50元,代表政府對他們的關心和支持。2008年的長街宴,政府共投資了近10萬元,主要用于宣傳、裝飾,也包括招待外來者的免費飯菜,以及請表演隊的支出。受到邀請的各單位和企業也投桃報李,對長街宴進行了大力贊助,共同將之辦得有聲有色的,如哈播周圍的一家礦廠就給長街宴贊助了3000元。長街宴第一天來的各單位、新聞媒體,以及游客是最多的。其中,新聞機構有上海電視臺、紅河州電視臺、元陽電視臺、昆明日報(是跟隨政府官員來的);外國游客有來自瑞士、日本、以色列等國的游客,還有來自臺灣的旅行團;來自省、縣、鄉各級政府及各單位、企業也很多。截至長街宴第一天下午1點10分,一共來了73家單位。鄉政府這次收到了共約7萬元的禮金。
如此隆重的節日活動,從表面看,似乎政府的作用舉足輕重,其實不然。哈播村的“昂瑪突”節,按慣例,在每年農歷十二月的第一輪屬牛日開始舉行,一般過3天。鄉政府今年也按照正常的日期向外界發出的邀請函。但是今年十二月上旬,寨子里連續死了3個老人,這時過“昂瑪突”很不吉利,必須推遲。于是,哈尼族的咪谷、摩匹等祭祀人員通過“打豬肝卦”商量調整日子,將今年的“昂瑪突”調到了農歷十二月的第二輪屬牛日,即1月26日開始舉行。政府絲毫不能干涉村民們的選擇,只得更改邀請日期,重擬邀請涵。實際上,所有這些傳統儀式的內容,全部由哈播村寨的祭祀團體決定。鄉政府只是在盡力地宣傳“長龍宴”,而沒有任何權威干涉或參與其中的傳統儀式過程。據當地一位政府官員說:“他們(當地祭祀人員)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宣傳,我們聽他們的安排。”在最后一天長街宴的時候,他們還專門來向咪谷等五人祭祀人員和村民們敬酒。
二
“昂瑪突”儀式是富有多種含義的宗教節日符號,在本質上是制度化了的村寨共同體的象征。村寨儀式符號系統,通過儀式符號所關聯展現了其神圣性根源,從而維護了其所蘊含的社會價值觀念的合法性。以神秘而危險、神圣而崇高的方式實現對村寨傳統權威和邊界的強調是昂瑪突儀式實現自己既定目的途徑。由于與寨神有了接觸,咪谷們在“昂瑪突”儀式期間是帶有神性的。他們需要代替全寨村民同神圣而危險的神靈進行接觸。特別是大咪谷,對他有著嚴格的禁忌要求,在儀式二十天期間,需要嚴格遵循不能吃肉、睡覺不能翻身、不能與妻子同房等嚴格禁忌。儀式的第一天,摩匹在磨秋場舉行祭祀活動獻祭天神,然后與寨子里的老人們一起用餐。之后,大咪谷、小咪谷和兩铓鼓手在寨神林上方兩棵“昂瑪”寨神樹下進行祭祀活動。值得強調的是,這個過程只有祭祀人員才能參加,即便是寨子里的其他男人只有站在稍外面一點的地方進行跪拜,女人是尤其嚴禁進入寨神林的。盡管外界人士千方百計地爭取全程參與整個祭祀過程,但是無一不是無功而返。與此同時,摩匹和寨子里的老人們在寨神林下方的一棵神樹進行祭拜活動。約中午12:30,祭祀人員又在寨神林上方進行獻祭,然后敲铓打鼓回到大咪谷家,寨子里沿途聽見铓鼓聲的哈尼人都要在路上面對他們進行跪拜。
儀式符號系統的本質,也就是刻畫出了傳統社會的理想結構,并向村民不斷地強化其重要意義。該符號系統的根本目的也就在于不斷重塑哈尼族理想的社會秩序。它表現了哈尼族的以村寨為單位的,沿著“家庭——家族——村寨——支系——民族”展開的,血緣和地緣交替作用所構成的哈尼族的雙重性社會結構。
“昂瑪突”村寨儀式是社會凝聚力量的有效方式,對于村寨的社會力量的凝聚至今仍然強大而有效。村民們對于“昂瑪突”儀式依然有著極高的自愿參與度。這種力量,表面上來源于宗教,即不參與者將被認為危險地脫離了村寨“寨神”的保護。因此,“昂瑪突”期間所有村民必須遵守一定的制度化的嚴格規則,如不準干農活,更不能外出。凡是必須離開寨子到外面打工或是參軍的人都要到寨神樹前磕頭,求寨神保佑,才放心而去。過了“昂瑪突”節以后,村民方可自由行動了。而“寨神”背后,卻實際隱藏著社會關系的邏輯。也就是說,不愿參與“昂瑪突”等儀式的共同出資,事實上也就在宣告著脫離村寨共同體,其直接后果是可能遭到全體村民的孤立和遺棄。這樣的社會交換關系的斷裂威脅,才是“寨神”社會組織力量的真正根源。
“昂瑪突”力量的實現,是通過一系列連續的獻祭過程以及“長街宴”來完成的。這個連續的獻祭過程,按順序,具體包括了向寨神獻祭,向祖先神靈獻祭,以及包含獻祭意味的“長街宴”活動。各項活動相互關聯,共同傳達和強化了村寨與家庭的關系,彰顯著村寨整體對于個體家庭的強大的扭合力量。儀式的第二天,祭祀人員5人排成一隊來到小咪谷家,沿途聽見铓鼓聲的哈尼村民都會就地跪拜。之后,在小咪谷家舉行完一系列祭祀活動后,祭祀人員一行來到“竜頭”處給寨子里抬桌子的村民分“竜肉”。可見,村寨祭祀與家庭祭祀,是以犧牲祭品,以及長街宴的食物分享得到結合,并進而維護并強化了村寨同家庭兩大層次間的有效互動。
村寨和家庭之間的關系,在“昂瑪突”中還突出地體現在同新生兒相關的一系列儀式中。“長街宴”開始前,新婚夫婦會向咪谷們的敬獻禮物祈求早生孩子,另外,當年剛生小孩的夫婦也要再到宴會中向咪谷們敬酒、向咪谷贈送煙、酒等禮物,這幾個相互銜接形成的完整的一系列儀式,可以稱為“新生兒宣告儀式”。從整個“昂瑪突”儀式來看,這個系列儀式無論在花費、時間,還是在隆重程度上,都毫無疑問地占據著重要位置。新生兒家庭無疑是村寨的整個儀式中花費最多的家庭。
據新生兒的父母們講,他們這樣做,一是在“長街宴”中請咪谷們為孩子“賀生”,二是向咪谷們敬酒,其實質都是向整個村寨通報孩子的出生。這兩個目的所揭示的社會原因是極為明顯的,即新生兒家庭借助以禮物給予的方式,借助咪谷們為代表的寨神向全寨宣告,承認孩子的“合法”社會身份,使之具備村寨村民的資格。該儀式緊密圍繞著一個新生兒社會身份的獲得展開。為了祈求孩子出生,道理也是同樣的。
因此,以“長街宴”為代表的哈播“昂瑪突”節,其實質是通過全寨性的村民高度參與,強化結構性的全寨村民的自我認同,穩定傳統社會結構,從而以有效的方式起到有效控制和組織社會的根本目的。“昂瑪突”儀式以全寨村民的集體集資再生產了村寨的社會秩序,它具體地通過不斷強調村寨和家庭之間的關系來實現。“昂瑪突”儀式對村寨整體重要性的不斷強調,幾乎強制性地把所有家庭和個體牢牢地束縛在相互依賴的深遠鏈條中。而且,村民也十分愿意服從村寨組織的這種結構性的制度安排,接受這一社會關系邏輯。在“昂瑪突”儀式中犧牲的導引下,我們幾乎看到了哈尼族傳統社會的全方位動員,以及其中豐富的文化展演。
三
哈播村村民認為長街宴時來的游客越多越好;遠方的客人來得越多,也就意味著來年哈尼人這一家會更加興旺、紅火。在過“昂瑪突”之前的幾天里,村民們就已湊錢準備好了節日期間所需的犧牲和各種用具。村民們對過“昂瑪突”節有著極高的熱情,這既是為了祭祀自己的寨神,也是為了招待遠方的來客。過節前,村民們積極地打掃自家及街道的衛生,尤其是通往寨神林的道路掃得更為認真。村子里的老人們在破竹子、削竹片,編織為“昂瑪突“節準備的吉祥籮。哈尼婦女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用彩帶為編織好的吉祥籮進行裝飾。之后,她們用山上的一種野草開始染三色蛋,主要為紅色和藍色,然后將染蛋放進吉祥籮里,親手給自己的兒女背上,或是為沒有回家的親人背上,讓他們也能享受到寨神的賜福。她們還非常樂意把這些裝有染蛋的吉祥籮送給遠方的客人帶回家,把哈尼山寨最吉祥的祝福和美好的愿望送給他們。長街宴的時候,有的游客身上還背著7—8個吉祥籮。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鄉政府想把哈播寨有名的“長龍宴”作為旅游開發的項目,與哈播寨村民過“長街宴”的意圖達到了一定的契合。據哈播村老年文藝隊的趙明那老人講述,他們是很愿意將長街宴作為旅游項目來開發的。因為,長街宴本來就是自己過節,外人來的多了,“可以增加福氣”,還可以發展經濟。她家今年就擺了兩桌,因為她有5個兒子,所以就一人湊10元,總共湊了50元。并且,他們也很愿意參加文藝隊為來參加長街宴的賓客表演節目。大約從2004年開始,會唱歌跳舞的哈尼村民們,就在當地政府的組織下便在哈播村寨的大門處表演節目,迎接來賓。
然而,旅游項目與傳統的“昂瑪突”儀式是從根本上講是兩個不同性質的事項。“昂瑪突”作為哈尼族長期的制度性的安排,是使得哈尼族社會秩序得以再生的重要過程。旅游項目充其量只是對這個過程的豐富和補充,使之更為精彩而已。它雖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當地人民的收入,較之正常生活秩序的再生產而言,它的這個貢獻對整個社區來說似乎就不足道了。然而這個似乎“不足道”的旅游項目又確實在實實在在地發揮著獨特的作用,成為了影響當地居民生活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力量。它附著于“昂瑪突”儀式之上,按照“昂瑪突”的節律來到人們的身邊,作用于人們的生活,儼然已經成哈尼族生活制度統轄之下的一個新安排。正因如此,旅游項目與傳統習俗才能和諧發展、相得益彰。
哈播村哈尼村民對“昂瑪突”節的極高參與度,從一定程度上講,是受到了當地政府以旅游開發為目而大力支持的結果。但是,從更深的層次上來說,“昂瑪突”首先是村寨社會秩序得以再生和延續的制度性安排,然后才是旅游項目。“昂瑪突”這一民間宗教祭祀力量的強大是村寨自身對“昂瑪”寨神的高度信仰與敬畏表現。“昂瑪”以神圣力量整合了哈尼族村寨的各種世俗力量,使其作為一個具體而異質的存在受到強化。因此,其神圣性是不可解構的,否則儀式就會淪為形式了。“昂瑪突”只有首先作為反映哈尼族傳統價值的宗教儀式才能實現其社會價值,獲得哈尼族人民的積極參與,最終才能成為旅游項目進行開發。這個旅游項目也只有最終把自己內化為哈尼族生活制度的一部分,才能實現與民族文化的完美結合,從而為自身的發展開辟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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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期博,哈尼族原始宗教探析[C]//.紅河民族研究文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責任編輯 自正發]
Tourist Attraction—A Case Atudy Beyond"Angmatu"festival of Habo village as
CHEN W en
(Yunnan HongheMuseum,Mengzi 661100,China)
The Hani religious festival"Angmatu"is a symbolof the village as a whole.In particular,one componentof the festival known as the"Long StreetBanquet"iswell known around the world and attractsmany tourists.In the village of Habo,the local government has been promoting touris m formore than five years,givingmuch publicity to the culturally-specific"Long StreetBanquet".Investigations have revealed,surprisingly,that although the culture of the minority races are the subject ofmuch attention,the"Angmatu"of the Habo village can still only be held in compliance with the worshippers.The local government has no say regarding the date that the" Long StreetBanquet"is held on to attract both local and foreign visitors.First and foremost,"Angmatu"is a representation of a village, and a tourist attraction is only its secondary role.
Hanbo village;Hani;Angmatu
book=5,ebook=31
C951
A
1008-9128(2010)05-0006-03
2010-05-20
陳雯(1971-),女,云南石屏人。研究方向:中國民俗民族學和博物館建設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