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桂林旅游高等專科學校,廣西 桂林 541006)
司法審查制度在美國起源的法理分析
李強
(桂林旅游高等專科學校,廣西 桂林 541006)
司法審查制度是指普通法院對立法機構制定的法律的違憲或違法審查。這種司法審查制度既沒有在具有普通法傳統的英國產生,也沒有在具有“高級法”理念和實行了權力分立與制衡原則的大陸法系國家產生,而是在美國誕生。從法理上來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美國同時具備了四種要素:一、“高級法”理念,二、繼承了英國普通法傳統,三、權力分立與制衡原則,四、成文憲法在司法實踐中完成了向普通法最高法的轉變。
司法審查;“高級法”理念;普通法傳統;權力分立與制衡原則;成文憲法
司法審查制度是指普通法院對于行政機關的行政行為是否合憲或合法以及對于立法機關所制定的法律是否合憲所進行的審查。其特征就在于:審查主體為普通法院;審查的對象為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和行政機關的行政行為;審查的依據為憲法和法律。這種制度在美國的確立和發展不是偶然的政治法律現象,除了思想觀念和現實的需要與可能等原因以外,歷史上的習慣與傳統的影響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具體而言,在法理上有四個根本性要素:一是“高級法”理念,二是繼承英國普通法傳統,三是三權分立制衡原則,四是成文憲法在司法實踐中完成了向普通法最高法的轉變。
筆者認為,研究司法審查制度的起源,有助于認識和了解司法審查制度誕生的背景和條件。弄清楚這個問題對于在中國能否建立司法審查制度以及在什么條件下才可以建立起司法審查制度具有極其重要的理論意義。因此,本文試圖對司法審查制度在美國起源的原因進行初步探索和全面分析。
“高級法”理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在古希臘羅馬時期表現為“自然法”思想,在歐洲中世紀表現為“教會法”形式,在近現代表現為“憲法”形式。
在古希臘時期,“自然法”被視為一種公正客觀的、不受任何限制的、不證自明的自然理性和規律。人為法與實在法處于自然法之下,受其約束和指導。亞里士多德在其《倫理學》中提出了“自然正義”的概念。他寫道“在政治正義中,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法律的,——自然的是指在每個地方都具有相同的效力,它并不依賴于人們這樣或那樣的想法而存在;而法律的則意味著起初既可以是這樣,又可以是那樣,……。”[1]因此,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自然正義”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是立法者遵循的規范和指南。如果立法者所制定的法律與“自然正義”相沖突,那么法律就不能稱之為法。首先提出“自然法”概念的是斯多葛學派,但他們所強調的“自然法”概念是一種道德倫理概念而非法律政治概念。這一點雖然不同于亞里士多德的“自然正義”概念,但是這些都表明,古希臘人存在著一種對“實在法”之上的事物的信仰,這種事物就是自然法、人性或理性。
“自然法”思想經過斯多葛學派詮釋和擴充之后,由西塞羅重新將其恢復為法律思想。西塞羅提出了他的自然法觀念:“真正的法律乃是正確的理性,它與自然和諧一致,它撒播至所有人,且亙古不變、萬世長存;它以其命令召喚人們履行義務,以其禁令約束人們為非作歹。……人類立法不得企圖背離該法,這是一項神圣義務;而且不得毀損該法。”[2]因此,西塞羅認為不符合自然法的法律不是法律,或者說不具有法律效力,亦即“惡法非法”。
在歐洲中世紀,這種“高級法”觀念被保留下來,并且發展為約束最高權威的思想。其表現形式為教會法,即自然法(神法)思想通過這一世俗外殼展現在人們面前。以教會法為高級法,強調世俗法律對其不可違背性,這在十二世紀英國王權和教權的對抗和斗爭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由于堅持認為克拉倫頓憲章違背了“上帝不對同一罪行處罰兩次”的神法思想——即反對雙重危險的原則,而遭到英王亨利二世的殺害。在這里,貝克特是為這樣一種信念而死,即如果國家確立的法律界限與一種更高的法律相沖突,我們就有一種違反它們的權利和義務。貝克特以寶貴的生命捍衛了高級法的尊嚴。[3]
德國史學家馮·祁克特別強調中世紀高級法觀念的絕對權威,將其作為所有合法權力的基石和檢驗標準。自然法(神法)約束著人間的最高權力,它統治著教皇和皇帝,也同樣統治著統治者和具有主權的人民,事實上,它統治著整個人類社會。無論成文法規還是當局的任何條例,無論慣例還是民眾的意欲,皆不得超出它所設定的界限。任何事情,只要與自然法顛撲不破的永恒原則相沖突,就是無效的,因而也就不能約束任何人。[4]因此,在整個中世紀,高級法理念不斷被用來反對官方權威的主張,并不斷檢驗這些主張的有效性。至此,自然法(神法)觀念已轉變為從外部(表現為教會法)來制約和限制國家的最高權威。
到了近現代,這種“高級法”理念的外在形式表現為“憲法”。眾所周知,第一部成文憲法是由美國創立的。雖然在憲法創立初始,沒有規定公民的基本權利,但是其約束政府權力(最高權威)的思想得到集中體現。它通過設計三種權力部門即立法部門、行政部門和司法部門地位平等且分立,而且三種部門之間相互制約平衡,從而達到保障公民權利的目的。因此,漢密爾頓認為:“憲法在事實上是基本大法,并且應當被法官們當作基本大法。因此應當由他們來闡明憲法的真正涵義,以及立法機關通過的任何特別立法的涵義。如果上述二者之間發生了沖突,即哪一法律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從而理應效力優先;或者換言之,憲法應當比法律優先……。”[5]所以說,在漢密爾頓看來,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任何違憲的立法都是無效的。
自此,憲法被認為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具有最高權威性和最高法律效力。任何法律法規都不能與憲法的內容、原則和精神相違背,否則,就是無效的;政府權力的行使以它為準則,否則就是越權;它是保障公民權利的最后防線。因此,傳統的自然法理念——自然正義、人性和理性被濃縮到憲法中來,成為約束和限制政府行為的顯法,成為指導和限定制定法的準則,成為公民權利的保障書。
普通法歷史的真正起點,是亨利二世在十二世紀后半期的前二十五年中確立了一個中央上訴法院的巡回法院制度。它又稱為判例法,就是將一些地方習慣通過上述審判制度逐步發展為適用于全國性的法律,具有普遍效力。因此,就要求法官們有權選擇承認什么樣的習慣具有全國性效力,和禁止什么樣的習慣通行。在這種選擇的過程中,他們實際上運用了“合乎理性”的檢驗標準,一個最初源于古希臘羅馬的自然法思想的檢驗標準。這種歐洲大陸的高級法準則所針對的正確理性,是全人類的正確理性,而另一方面,作為普通法基石的正確理性,從一開始就是法官的正確理性。
1215年的《大憲章》是英國人自由權的證明書。雖然其中規定的自由民這個詞已開始很少指貴族階層之外的人,但是正因為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由民的范圍在不斷的擴大。在1225年第二次頒布的《大憲章》中,承認“人民和大眾與貴族享有同等的自由權。”隨著它所保護范圍的不斷擴大,其作為高級法來約束政府行為的功能在不斷加強。愛德華一世通過1297年的《憲章確認書》,命令所有的“法官、郡長、市長和其他大臣,凡是由我們任命且聽命于我們的執掌王國法律的人”,都要在他們處理的所有訴訟中,將《大憲章》當做普通法來對待。此外,任何審判,只要與《大憲章》相矛盾,都要宣布無效。但是,《大憲章》并沒有發展成像今天美國憲法這樣,成為立法機構制定法律的標準,因為《大憲章》的最初形式不是一種制定法,而是一種契約,它所體現的價值和理念不斷被吸收到普通法中。因此,在輝煌了一個多世紀后,便銷聲匿跡了。
在英國的普通法傳統中,法官具有崇高的地位,具有解釋法律的權力,對英國的法治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亨利六世時期的大法官約翰·福蒂斯丘爵士在《英國法禮贊》中強調法律具有職業神秘性的思想,即法律乃法官和律師們的特殊科學。他其中寫道:“陛下,您完全沒有必要通過如此繁瑣枯燥的法律適用和研究,來探索法律的奧秘。……陛下如此用心鉆研,或者說花費您的大好時光,用來探索法律的精髓,可能有點不太合適,這些事情還是留給您的法官和律師好了……;另外,陛下最好還是讓其他人在法庭上宣布判決,而不必由您大駕光臨。親自坐堂問案或親自宣判并不是我們英國國王的習慣。……要在法律方面成為專家,一個法官需要花二十年的時光來研究,才能勉強勝任。”在一個多世紀后,柯克爵士重申并實踐了此觀點。特別是在著名的博納姆醫生案中,柯克堅持認為盡管博納姆醫生沒有取得倫敦醫學院頒發的執照就在倫敦行醫,但是醫學院沒有資格依據它所援引的議會法令而處罰他。柯克認為:“在許多情況下,普通法會審查議會的法令,有時會裁定這些法令完全無效,因為當一項議會的法令有悖于共同權利和理性、或自相矛盾、或不能實施時,普通法將對其予以審查并裁定該法令無效”。[6]在此案中,柯克認為它在實施一項解釋成文法的原則,此原則比任何議會的法令都具有更高的內在有效性,并且認為普通法院具有最終的解釋權。
柯克這種實踐雖然最終在英國沒有持續下去,但是他的這種思想傳到了美國后,為司法審查制度的誕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美國建國者們繼承了柯克法官的思想,認為普通法院具有法律的最終解釋權。如漢密爾頓認為,解釋法律乃是法院正當與特有的職責。“法官在相互矛盾的兩種法律中做出司法判決可舉一常見之事為例,時常有兩種在整體上或部分上相互矛盾的法律存在,且均無在某種情況下撤消或失效的規定,在此種情況下,法院有澄清之責。法院如能設法加以調和,從法理上考慮自應予以調和一致,如不能做到此點,則有必要選用其一。法院規定兩種法律的相對效力的規律是采用時間順序的后者。但此僅為從事物的性質和推理方面考慮得出的實際運用規律,并無法律依據。此一規律并非成文法,乃法官解釋法律時采用的符合事物規律的一般規則。司法人員認為具有同等效力的相互沖突的立法,應以能表達最后意志的法律為準,但如相互沖突的法律有高下之分,有基本法和派生法之分,則從事物的性質和推理方面考慮,其所應遵循的法律規則與上述情況恰好相反。司法人員認為:在時間順序上較早的高級法較以后制定的從屬于前者的低級法其效率為大。”[7]
美國憲法自誕生以后便具有了法的性格,并且位于高級法的地位,可以在司法中適用。正如美國的一位大法官所說:“我們受治于憲法,而所謂憲法不過是法官奉為憲法的法律”。[8]《美國百科全書》也將美國憲法稱之為“由司法機關來解釋和執行的成文憲法”。依據英國普通法傳統,普通法院理所當然地擁有對憲法的解釋權。因此,在美國,普通法院既有法律的解釋權,也有憲法的解釋權,在審理具體案件時,當遇到兩者相互矛盾時,法官必然要做出抉擇,即對法律是否違憲做出判斷。
完整的三權分立思想是由法國的孟德斯鳩完成的。他在《論法的精神》中認為國家分為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這三種權力應當相互分立、相互制衡。他在此書中指出:“從事務的性質來說,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來約束權力。”“每個國家有三種權力: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這三種權力不能由同一個人或同一個機關行使,否則就對公民自由與權利構成威脅或侵害。”“當立法權和行政權集中到同一個人或同一機關的手中,自由便不復存在了,因為人們將要害怕這個國王或議會制定暴虐的法律,并暴虐地執行這些法律”。“如果司法權不同司法權和行政權分立,自由也就不存在了。如果司法權與立法權合而為一,則將對公民的生命和自由施行專斷的權力,因為法官就是立法者,如果司法權同行政權合而為一,法官便握有壓迫者的力量。如果同一個人或……同一個機關行使這三種權力,即制定法律權、執行公共決議權和裁判私人犯罪或爭議權,則一切便都完了。”[9]
這種純粹的分權思想并沒有被美國的建國者們全盤接受,而是與均衡政府思想完美結合。“那些為了革命的目的曾與激進力量結盟的美國領袖們又轉回到古老的均衡政府思想上來了,并不是全盤接受,而是將之嫁接到美國憲政思想的新基礎上,提供了一個新的、獨一無二的權力分立與制約平衡的美國式結合。”[10]美國建國者們在處理國家權力的性質和權力的分配問題上,堅持了嚴格的三權分立制度。他們認為國家權力如果不分立,就可能形成專制制度,人權無法得到保障。同時,他們并沒有將此作為權力制約的保證,而是認為三個部門之間應當相互制衡,每個部門能夠對其他部門產生制約作用,否則,這三種權力就可能逐漸集中,最后形成一種權力,人權同樣也得不到保障。這種分權制衡思想集中體現在美國的憲法中。
在這三種權力部門中要實現相互制衡,每一個部門就必須有足夠的實力來對抗其他兩個部門的侵犯,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三權之間的平衡。在這三個部門中,司法部門是最弱的一個,被認為是“危險最小的部門”。如漢密爾頓所說:“司法部門既無軍權,又無財權,不能支配社會的力量和財富,不能采取任何主動的行動,故可正確斷言:司法部門既無強制,又無意志,而只有判斷;而且為實施其判斷亦需借助于行政部門的力量。”[11]因此,為了與力量強大的立法、行政部門相抗衡,防止立法、行政部門對司法部門的侵犯、威脅和影響,保持三權之間的相互制約,避免走向專制,司法機關必須享有司法審查權。
有了“高級法”理念、權力分立與制衡原則的實踐以及普通法中法院具有法律的最終解釋權的思想,司法審查制度(法官通過對憲法文本的解釋來實施司法審查)在美國即將浮出水面。在經過漫長的司法實踐之后,成文憲法最終轉變為普通法的最高法,即法官們按照實施普通法的常規方式來實施憲法,司法審查制度才得以建立。
1787年,美國人民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憲法。該憲法制定以后,雖然在理論上以及多數美國人都認為其具有最高法律效力,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并沒有被法官們直接依據其文本含義來審案。馬歇爾擔任首席大法官后,運用自己的睿智和勇氣,以法律人的方式實現了悄無聲息、不為人知的憲法法律化和憲法的司法實施。在馬歇爾任職的前半時期,即從美國獨立到馬伯里案這一時期,美國司法審查的特點在于司法機構只能針對公認違憲的法案進行審查,而對于有爭議的法案是不能審查的。這種對公認違憲的法案進行的審查活動被認為是公共的和政治的行動,是共和政體中人們解決社會矛盾的合理方式,避免民眾的請愿或革命所造成的動蕩或混亂,是一種革命的和平替代方式,而不是一種法律活動。這一時期的違憲性決議不是來自對憲法文本的解釋,而是通過對憲法中的那些首要原則的重申而形成的。從馬伯里案到馬歇爾法院結束這一時期,美國司法審查才具有了現代意義上的司法審查。其特點在于憲法已轉化為普通法的最高法,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們可以按照司法實施普通法的一般方式來實施憲法,即通過對憲法文本的解釋來實施憲法,進行違憲審查。
綜上所述,美國人民在觀念上接受了“高級法”理念,認為違憲的法案是無效的;在政治實踐中為實現有限政府的信念,建立和完善了權力分立與制衡制度;在立法實踐中,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憲法;在司法實踐中揚棄了英國普通法傳統,使成文憲法最終轉變成了普通法中的最高法,從而使普通法院具有了對憲法的最終解釋權。正因為如此,司法審查制度才在這片新沃土上建立起來。
[1][2][4][6]愛德華·S·考文.美國憲法的“高級法”背景[M].強世功,譯.上海:三聯書店,1996,3,5,13,43.
[3]哈羅德·J·伯爾曼.法律與革命[M].賀衛方,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311-327.
[5][7][11]漢密爾頓.聯邦黨人文集[M].程逢如,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395,393,391-392.
[8]龔祥瑞.比較憲法與行政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1985:119.
[9]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冊)[M].張雁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154-156.
[10]M·J·C·維爾.憲政與分權[M].蘇力,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1997:115.
責任編輯:王玲玲
2010-09-12
李 強(1975—),男,山東濰坊人,桂林旅游高等專科學校講師,碩士。研究方向:法律思想史,文化學。
D90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288(2010)05-012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