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組詩]

離 離

黃昏

黃昏，只是光越來越少

藍天越來越淡

一切還不曾結束

一切都還是它自己，只是

一點一點暗下去，一點一點在少

黃昏，就是一個卷簾人

輕輕地掩起舊了的馬路，田野

和更低處的蕨

她把歲月叫絲綢

她在年輕的玉米地里

被濃濃的綠色壓得透不過氣

是什么發出快樂的啾啾聲

黃昏，讓一切生育過的身體都呈現垂落之美

爬上墻頭的豆莢，打碗碗花唱起歌謠

糧倉朝著北方的山岡呼吸，麥草擠擠挨挨

黃昏，再蒼老一些

一位心懷感恩的老婦人，被時光掩埋

藍色呼吸

兒子，我以前寫過無數的藍

都不是我們的，只有你藍色的新校服和

蹦蹦跳跳的藍

屬于我們。馬路和行人

都是另一種藍，是你藍色背景上的

幾塊墨痕。兒子。這么說來

我們的藍多么遼闊

陽光落在你身上，是一小塊藍

我的目光在你身上。是大朵大朵的藍

藍天撲在大地上，我的愛再不能是別的顏色

秋天來了

秋天來了

許多昆蟲仍然在愛

大自然或者孤獨的

心。蕭瑟的葉子，正從千里之外

趕過來

我在原地，不敢看它們一眼

草木疲憊

它們都將耗去我的淚水

這些慢慢變舊的植物

會逐漸滲透我的一生

什么時候起，我變得如此固執

皮膚上掛滿了

青灰的瓦片

只留著一些縫隙，雨聲滴滴答答

稀疏的草在瓦礫間一年年長高，又低下去

只有枯了

它們才能心安理得

住進我的心里

哭泣，像無數條釘子

天終于晴了，天空掛滿了柔軟的藍，一望

無際

一定是秋天來了又去了。帶走了想離開的和

不該離開的。各種各樣的樹，語言越來越少

曾經它們就在枝頭，惶恐的笑聲掉下來

我愛惜這些植物美好的過去，替將要冬眠

的動物

捏了一把汗，我的雙手像秋后的大地，秋

雨婆娑

我多么不喜歡哭泣，哭泣，像無數條釘子，

赤裸而來

起風的時候

起風的時候，天空與大地

有了小小的沖突

羽毛快速地飛著

而翅膀慢下來

葉子快速地飛著

大樹慢下來，它的語言降低到

最小的分貝

海的裙子快速地飛著

身體慢下來，風吹著她的美

浪花拍打著浪花

海屬于天空，還是

大地?起風時

她開最大朵的花

她的香氣漫過漁夫

小小的皺紋

余地

我至今都沒有學會吹口哨

張開傷口一般的花朵

傷害春天

我至今也沒有學會

用幻想的不安傷害自己

就是傷害黑暗和另一種

靜態的美

是的，我坐著，椅子坐著，地板坐著

我們相互挨得這么緊，不能分開

我一直無法想象

站起時自己會不會空出來

椅子會不會空出來

地板會不會

發出茫然的尖叫，咯吱咯吱

像一只老鼠

樹的語言

那些喜歡的事物

逐一而過

童年時爬過一棵老榆樹

昨天我一低頭，就看到它的葉子

蕭蕭落下，老榆樹在哭

它老朽的語言

已發不了聲，可是它在哭

這是我喜歡的淚

深秋的雨，從淡薄的一層

慢慢加厚。沒有滴滴答答地叫囂

就落了下來

這是老天在哭，許多親人在天堂

空氣一樣

氣息

我也會這么陳舊的

連呼吸都是

多么可怕，我已經提前

從母親身上覺察到它了

正在蔓延的灰塵

下午六點的夕陽

或者雨，綿綿地下著，直到深夜

窗外有很多蒼老的

樹枝。探出身子

即使雨

打在它們身上，滲入年輪和

紅漆家具

我們都不能躲開

一個老人曾經留下過

腐朽的氣息

朗誦

現在，外面只有兩種顏色

一種是密密麻麻的字，一種是空白

白天我在寫字的地方走過，我也站在

空著的地方，看過厚厚的云層

現在，一種顏色是流動的，就要推開玻璃，

穿過我

假如我不開燈，假如我只是打開

體內的通道。黑色的光就像一陣疼痛

現在，我就要高聲朗誦：“夜晚，外面

像一本沒有文字的書。”

花色

牡丹開放，充滿矛盾

花瓣向外打開，孤獨在延續

香氣在園子里蔓延

呈紅色、白色，或紫色

呈現你、我，以及他人的愛美之心

我們在園子里踱步，由遠及近

我們經歷了短短的春天，繼而離開

另一朵花移向客廳，孤獨在延續

薦稿人語

她是沉靜的，她把自己沉入事物之中。捕捉那些細微的氣息。

讀離離的詩歌，我感覺到她沉著的語言之中，一種淡雅、神秘、古舊的氣息。自秋天的事物、老榆樹、雨、黑夜里彌漫出來，從她的詞語中浮現，“住進我們的心里”。“許多親人在天堂，空氣一樣”，平靜、自然，卻在不經意之間，使我們怦然心驚。她有這種舉重若輕的能力。當然，如果她的作品再清晰一些，意蘊更豐厚一些，就更好了——這需要她對事物，更加凝神關照。

(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