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南



1970年1月5日凌晨,云南通海、峨山、建水等地,發生了死亡人數超過一萬五千人的7.8級大地震。通海大地震與唐山地震、汶川地震一起,構成了新中國三次死亡超過萬人的震殤。而在這三起天災中,通海大地震因處于文革中期,被塵封了30年,直到2000年才公之于眾,其救助也更多具備了文革時期的特色,成為了人類救災史上罕有的悲劇
1970年春,從朋友家借書回宿舍閱讀的劉心武,偶然間從書的夾頁處看到一封家書,他讀完后“不禁從床上驚跳下地,把信湊攏電燈正下方又讀了一遍,心里馬上亂了”。信中寫著,云南在1月5日深夜發生了特大地震,房屋幾乎都塌光了,壓死了很多人。
彼時只有29歲的劉心武尚非知名作家,那天晚上,他捏著一封別人的報喪信,呆立了很久,驚詫莫名。“云南1月5日真的有那么大的地震發生嗎?報紙上沒那么報道過,廣播里沒那么廣播過。”
“反對以原子彈為武器的侵略戰爭!從現在起就要有所準備”
一切都從40年前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開始。
阿正旺一天最興奮的時候在晚上,1970年1月4日20時許,他所在的通海縣高大公社大寨村召開社員斗爭大會。他只有14歲,還在小學讀書,雖然每天讀毛主席語錄,并在自家正堂前供奉的領袖像前早請示、晚匯報,但對于全國的政治形勢仍是懵懵懂懂,他只是覺得好玩。
這一天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同,早上在學校正常上課,下午去山上燒干草為土地積肥。阿正旺家一共四口人,如果不算1968年犧牲的烈士哥哥的話。晚上的批斗會持續了3個小時才結束,他回到家就和媽媽在一間屋子里睡著了,哥哥和父親則在另一個房間。
1月4日的《云南日報》,右上角照例是一條毛澤東語錄,說得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下面則多了一則毛主席最新指示,其內容包括“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反對任何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爭,特別要反對以原子彈為武器的侵略戰爭!如果這種戰爭發生,全世界人民就應以革命戰爭消滅侵略戰爭,從現在起就要有所準備!”
當時,全國人民正繃著一根弦,防范“美帝國主義”與“蘇聯修正主義”的侵犯。在距通海縣大寨村數里遠的高大公社陶茂村,39歲的生產隊長曾杰發比阿正旺更多地感受到戰爭如泰山壓頂的緊迫感。
與促戰備同樣強調的是促生產。1月4日,曾杰發帶領全村社員在鏟草皮開荒,他們從早上一直干到晚上7點多。晚飯后,天上紅彤彤的,是當地人所說的“魚鱗河天”,全村的社員們開年終生產結算會,一直到午夜12點才散會。
在此前后,1月5日的《云南日報》已經付印。這一期的毛主席語錄改為“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下面同樣強調“堅決貫徹落實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反對原子彈侵略,從現在起要有所準備等)。
曾杰發一家八口人住在一個二層樓房內。他的小女兒那天剛好生病,被妻子帶到岳母家去了。他一個人住在樓上,母親和其他4個孩子住樓下。“當晚不知為什么我有點害怕。”他說,“我把平時不關的樓門都關上了,并且用木棍頂了起來。”
“蘇修放了原子彈”
1970年1月5日凌晨1時00分34秒,曾杰發醒來的時候,他家的兩層樓房已經坍塌,一根梁柱正壓在他的腰間。他大聲喊叫,被隔壁鄰居從廢墟中救出。這時他發現,幾乎整個村子都倒掉了。
晚上沒有月亮,什么都看不清,只聽見到處是哭聲。而曾杰發首先想到的是住在一樓的家人,但“埋得太深了,看不到,喊也不應”。他和村民并沒有意識到地震,以為是“蘇修放了原子彈”。
幾乎與此同時,阿正旺聽見父母在喊他的小名,他答應著,一家人慌亂中找到了一個梯子,從廢墟的一個出口處爬了出去。他住的那間土坯房,有小半邊墻倒塌了,但沒有壓到床。
順著梯子爬出來,然后跳下去,順路就到了房后的曬谷場。阿正旺聽見父親說:是不是美帝搞的鬼?但也有鄉親說,或許是地里的大力士搞鬼。每過幾分鐘,大地就搖晃一陣。那是余震,阿正旺不曉得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害怕,和十幾個鄉親們一起在曬谷場不敢動,連小便都就地解決。
阿正旺是幸運的,他一家人都活了下來。曾杰發睡在一樓的五個家屬,卻沒有再看到天明的曙光。他的妻子和小女兒,因為在岳母家僥幸生還。這一晚,曾杰發擔任生產隊長的陶茂村,有167人丟掉了性命。阿正旺所在的大寨村情況好些,死了39人。
鄰近的峨山縣小街公社,有40多名“牛鬼蛇神”因禍得福。他們從昆明工學院來到這里的五七干校學習,被同行的革命群眾安置在低矮的牛棚里。這一次地震,昆明工學院死了120人,幾乎都是住在條件較好房屋中的革命群眾。
當時在中科院昆明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的王鳳起和他的同事,于1月5日凌晨趕到峨山縣小街公社。“峨山旅館最慘了,樓房幾乎全部倒掉了,其中一個人躺在床上,上半身被懸在半空中,下半身則埋在廢墟中,人已經死了。”王鳳起說,當天正是趕集日,很多人住在旅館里遇難。路邊已經有了很多尸體,尸身上最多蓋張席子,其中一個母親側身抱著孩子,孩子至死仍保持偎依媽媽的姿態,母子面孔都呈紫色,一看就是悶死的。
給王鳳起印象較深的,還有位于峨山縣的某部隊營房的慘況。據了解,該營房內有1969年冬季剛剛入伍的136名女兵,地震開始時房屋并未立即倒塌,她們身著內衣快速奔出營房,但一聲哨響后,部隊首長發出“保護油庫”的動員令,準備集合的女兵開始進屋穿衣,隨即被余震導致的垮塌掩埋。
地震波及了7個縣,其中死亡人數最多的是建水縣,官方事后公布的數字為7451人。而通海地震共造成15621人死亡,其中死絕戶數為836戶,而受傷總數是26783人。該死傷人數統計依據的是1970年4月15日各縣上報的數據。而記者查檔發現,在4月15日之后,峨山縣與建水縣均曾上報過修正的死亡人數,兩者相加較此前多了180名逝者。亦即,此次死亡總數至少應為15801人。
毛主席思想指引救災
天亮之后,在村里的曬谷場上,阿正旺和鄉親們看到有飛機在上空巡視。有些村民誤認為是敵機前來轟炸,事實上是得知消息的政府利用飛機在空投食品。
戰爭一觸即發的宣傳早已深入人心,而防震的知識則匱乏得近于零,以至于地震發生的當晚,很多村落不敢點火照明,更多人跑到山上躲藏,失卻了救人的第一先機。村民們的互救由親屬鄰里開始,待到部隊陸續趕到,這個千瘡百孔的震區才開始穩住救災的陣腳。救人、埋尸、醫傷、發糧、建房……這中間流傳著很多感人的事跡。“我們什么考慮都沒有,只想能多活幾天。如果沒有黨和政府的支援,我們什么都沒有了。”曾杰發因此內心充滿感激。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一場從天而降的災害,有時可以消弭日常的派系之爭。中科院昆明地球物理研究所內部曾進行過激烈的武斗,其地震臺的山頭曾被武斗者占領,還埋了地雷。但是據當時在該所一室地震地質組工作的王鳳起回憶,得知地震的消息后,對立的兩派都集中精力奔赴災區考察。但在災區,階級斗爭的影子仍或隱或現,通海縣的楊家榮說,他家鄰居一個老太太當晚坐在半塌的屋頂上呼救,但沒人管她,他希望自己的父親能施以援手,但父親甩了一句“她是地主婆”后就沒有任何動作,是解放軍天明后趕來才把她救下。
14歲的阿正旺也記得,政府在發衣服的時候,會給貧農兩套,而富農只有一套,蓋房時也會先照顧根正苗紅的家庭。甚至于在其他省市支援災區的紅寶書上,有些都特地注明捐給受災的貧下中農。
紅寶書和毛主席像章的發放,帶有更多的儀式性。災區幾乎拒絕了所有的物質援助,還抓緊生產備荒備戰,同時掀起一個學習毛主席思想的新高潮,除了不再跳忠字舞,災區集體性的早請示、晚匯報恢復如舊。精神援助成為各個慰問團發放的主要物品。地震發生后,災區先后收到數十萬冊《毛主席語錄》《毛澤東選集》,數十萬枚毛澤東像章,十多萬封慰問信……通海縣高大鄉政府至今還留存著十余袋當年未曾發完的紅寶書。
1月7日的慰問電是黨中央唯一一次公開表示對災區的慰問,毛澤東、林彪并沒有公開為此講過話,但救災的基調在1月9日的《云南日報》上已經奠定,稱“有毛主席的英明領導,我們什么困難都不怕,有毛主席思想指引,我們一定能奪得抗災斗爭的徹底勝利”。戰勝地震災害,也被認為是“落實毛主席‘備戰、備荒、為人民偉大戰略方針的一件大事”。
沒有中央領導前來慰問,僅有的一份慰問電在災區廣泛宣揚,災民拿著紅寶書,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感謝毛主席和黨中央對災區人民的關懷!”“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由于當時正處于“文革”特殊時期,除了《云南日報》,其他省市的報道中很難看到與地震有關的只語片言。1月9日,《人民日報》發布了僅有的一篇關于云南大地震的消息,但報道中并沒有提及震級和傷亡人數,甚至連震區也僅籠統稱為“昆明以南地區”。
事實上,中央早已接到7.8級的震級報告。中科院昆明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人員王鳳起回憶,地震之初,的確只初略估計震中在“昆明以南地區”,但當天趕到震區后,已將地震命名為“通海峨山地震”,后來更進一步知道建水縣災情更為嚴重,但考慮到“通海峨山建水地震”過于冗長,就沒再更名。而民間為了簡便,也簡稱是“通海地震”。
至于地震死亡人數的統計,雖然在1970年就已完成,但正式的對外發布則是在震后30周年紀念日,即2000年。
通海大地震后,美國等國家曾要求來震區考察。王鳳起說,美國的要求最初被回絕了,后來伊朗獲得批準,還是他與外辦人員陪同他們到指定的重建較好的地方考察,“也有很多要求,不讓帶這個,不讓帶那個。”
地震預報的新起點
通海大地震也將地震預報正式推上了前臺。地震后不到兩周,1970年1月17日至2月9日,全國第一次地震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擔任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地質部部長的李四光再次表態,要“走到廣大革命人民群眾中去,認真開展工作”。
李四光在1966年邢臺地震后力排眾議的“地震可以預測預報”觀念,開始成為中國地震業界的顯學,在周恩來的支持下,全國范圍內開始踐行“群測群防”;這是一個迄今仍有爭議的研究方向……
據中科院昆明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人員王鳳起介紹,“當時中國大陸只有北京、蘭州和昆明三個地球物理研究所。我們國家是在1966年邢臺地震后才開始搞預報的,但云南是在1970年通海地震后才開始。”
地震后,王鳳起和同事開始去震區考察,發現震前有很多異常現象發生,只是因為“之前沒搞這個工作,所以沒人反映”。
在經過原玉溪地區革委會政工組教育革命辦公室5人調查小組的兩個多月的搜集之后,1970年4月匯編成冊的材料中,錄取了191起震前異常現象。
譬如在震前十幾天至臨震,先在極震區后在外圍地區,普遍發現狗狂吠亂叫甚至咬主人、打洞、爬梯、上房頂、不進屋的異常現象。地下水的變異情況也很突出,如峨山縣小海洽興旺村,一口從未干過的井突然水干見底,與此井相距數十米處的一壩塘內水位卻相應升高,震后水井和壩塘內的水位都恢復原狀。
這些調查結果強化了中央關于地震有前兆的認知。專業的地震預報機構開始成立,深入民間的“群測群防”運動開始推廣。這個思路在當時也曾受到過質疑,云南省地震局有個叫張郁弘的人,就因持反對立場而受到廣泛的批斗。“他說群測群防的成績是零,甚至是負數,白花錢,很浪費。”王鳳起回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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