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杰
獲獎理由★2010年,于建嶸到處演講,大聲疾呼,致力在體制內尋找彌補社會裂痕的方法。他與萬載縣委書記在拆遷問題上的交鋒,引發社會巨大反響,顯現了一位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勇氣。
人物簡介:于建嶸,48歲,湖南衡陽人,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岳村政治—轉型期中國鄉村政治結構的變遷》《中國當代農民的維權抗爭:湖南衡陽考察》《中國工人階級狀況:安源實錄》《抗爭性政治:中國政治社會學基本問題》等書;近年來在網絡上撰寫了大量關注民生的熱點文章,影響廣泛。
2010年年末,于建嶸怒了,一怒而走紅網絡。
“看到到處這么拆,心里很著急。”12月3日傍晚,在連續三次在飯桌上“拍案而起”之后,48歲的中國社科院農村研究所研究員于建嶸眉頭鎖緊,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自己這一年“火氣很大”,因為遭遇了人生當中“最焦慮”“最辛苦”的事情卻“常感無奈”。
“最痛心”之事
直接把于建嶸怒火點燃的是江西萬載縣委書記陳曉平,他在餐桌上指責受邀前來講座的于建嶸,原因是當天(11月1日)后者在縣委七百余人課堂上號召不要強拆老百姓房子。殊不知早已為強拆事件心急如焚的于建嶸“不識抬舉”,憤然離席,并用手指急扣,通過手機發出了一條引發軒然大波的微博。
該微博僅140字:“昨晚深夜趕到萬載縣,今天給七百多人講課,號召大家不要去拆老百姓房子。剛才吃飯,縣委書記言稱,為了發展,就得拆。我怒言,現代社會就是以保障個人基本權利為基礎,你們這些人最要做就是確保個人權利。他說,如果沒有我們這些縣委書記這樣干,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吃什么。我一怒推椅而起,離席而去。”
事隔一月,于建嶸堅持認為自己當時做得對,“放在今天發生此類事情,我依然會和他這樣交鋒”。在于建嶸看來,這是捍衛公民基本權利的斗爭,并非一時沖動針對陳曉平個人。
于建嶸說,讓他生氣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一種行為——明明知道做了錯事還要理直氣壯地強拆老百姓住房。
今年3月份,他的心被一位跪地不起的老農深深觸動了,埋下了11月發怒的導火索。
一天凌晨,天尚未放亮,于建嶸的家門就被敲開。敲門者是一位老農民,進來就跪下,哭訴自家房子要被拆掉了,希望于建嶸能幫他一把,否則一家人將身無居所。
“他就那樣跪在我家里,我心里特別特別難過。”于建嶸說,這個老農的房子是祖祖輩輩住下來的,并不是違章建筑。“如果一個農民天天只想著保護自己的房子,那是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30年多年前,在于建嶸6歲到13歲整整七年里,由于沒有戶口、因租不到房被母親帶著到處流浪,“全部的家當就是一個鍋、兩床被子,母親用一個平板車一拉就走。”
為了一位老農不再拉起平板車背井離鄉地流浪,這件2010年“印象最深刻、最痛心的事件”讓于建嶸踏上了為反對強拆鼓與呼的道路。
“最焦慮”之年
身材不高的于建嶸走路很快,一提起拆遷話題很容易就激動起來。他不住向記者重復一句話:“今年是我最感焦慮的一年。”
這一年,除了那位到家里長跪不起的老農,中國大地上發生過多起惡性拆遷事件。“今年最嚴重的問題在于農村的大拆。”七年前曾獲得“為了公共利益諍言獎”的于建嶸說,他并不反對因發展需要依法進行的合理拆遷,但是堅決反對踐踏老百姓基本生存權利的強行拆遷。
其實,強拆問題存在已久,圍繞該問題在去年歲尾已經有了著名的北大法學院五學者公開上書,要求修改拆遷條例,也曾一度引發社會各界強烈關注。
“他們當時講的是城市拆遷問題,但是今年觸到了這個社會最低的底線,就是農民的基本生存底線。”于建嶸認為,當持有公權力的一方為著短期利益要踐踏老百姓、尤其是除了房子沒有生活保障的農民的生存權利的時候,“必須有人站出來講,一定要去呼吁”。
不但一個人講,于建嶸還呼吁知識分子一起講,“我們現在都沒有辦法,大家都要出來講,否則將來真的是要有禍了。”身為國家社科基金關于城市化進程中農村土地問題的調研專家,他認為當社會現實與基本理念發生沖突的時候,他有責任講出來。否則將愧對歷史。這對于公共知識分子而言,是嚴重的失職。
針對時下拆遷所引發的社會問題,于建嶸認為,首先需要呼吁的是推進制度建設,其中最重要的是法治建設,“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司法如何承擔起公平公正的重擔”。
但是,利益立場不同的人并不會因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言論而達成理解,這種現實也加劇了于建嶸的焦慮。回顧這一年,他的語調從高亢走向低沉,“實際上今年是我最焦慮的一年,也是收效不大的一年。參與推動的一些地方政改也都失敗了。現在又天天吵架,心里特別焦慮。”
不做道德典范
10月8號下午北京市東城區黨校講課;
10號上午江西公安廳,下午南昌公安局;
11號—14號清華、人大、北大、清華;
15號山西編辦;
19號廈門大學;
20號廣西編辦;
22號杭州市委黨校;
23號山東大講堂;
25號浦東干部學院
……
以上是于建嶸給《中國新聞周刊》出示的今年10月份講課表,“除了長假和一天休息,其他每天都在到處講。”
于建嶸坦言,他有時“真的不想去講了”,但是,“我想了一下,自己沒有別的本事”。于是,只有硬著頭皮講,希望讓更多的地方官員和相關主管單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并推進解決問題而不是與老百姓對抗。
為此,他三個月前剛剛出版了《抗爭性政治》一書。在書中他認為,當今,國家和社會之間依然沒有明確的邊界劃分,“導致國家不斷侵入社會領域,‘合法掠奪社會擁有的正當利益”,從而引發了諸多社會問題。
他著此書的目的,就是試圖劃定涉及沖突的各個因素的清晰邊界,從而使得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有效地預防和化解社會沖突。
不停講的結果,收獲很多正面反饋,有些人在現場就哭了,也有些人在課后找到于建嶸進一步探討。
但是,“日光之下,并無新事”。于建嶸也很清楚,自己所講的其實很多地方執政者都心知肚明,這也成為他最辛苦之余備感無奈之處。有些人夸贊講得好,但私下里找到他說:于老師,我們沒有辦法。
類似經歷也讓于建嶸“感覺很沒有辦法”,但是,他用“即便如此,我還是要一直講下去”的話語來告訴記者自己并不悲觀。
對于自稱“最辛苦”的于建嶸,圍觀者也不是個個買他的賬,一些人用“作秀”“為出名”之類的詞語評論他。
“有人追問我的動機,我說沒有為什么,我要出名,做夢都為了出名。”于建嶸反問,“我出名有錯嗎?”
于建嶸認為,目前就是要把問題放在道德的最低點來講。“我脾氣不好,沒有崇高的道德,我承認。但是大家應面對自己的問題或錯誤,才是正確的態度”。
同時,于建嶸有些遺憾地說,由于到處講課,他這一年疏于學術研究,“有點不安分”。但是,在靜態的理論研究和動態的奔走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后者,甚至稱“我在想明年是不是開著車到處去揭露”。
“但是估計無法實現。”于建嶸說完,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
不管怎樣,無意于樹立道德典范的于建嶸,用他的“火爆”脾氣在虎年之尾彰顯了自己的活力。他說他要尋找填補社會裂痕的辦法和合力;他說這一年如果別人評價他的時候說“他,于建嶸,講了人話”,他就滿足了;他說他不考慮有權者、有閑者和社會輿論對他的評價,“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