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德
中國城市個性的缺失與失語的城市建筑
張孝德

現在中國的城市是全世界變化和發展最快的城市,且不說遠快于世界的經濟增長率,單從城市建筑上就能最直接地感覺到中國城市的快速成長。早在80年代,一天一層樓的奇跡只發生在改革開放窗口的深圳,現在這種奇跡在中國到處可見。當我們為中國城市建設快速發展而激奮、喝彩的同時,我們對中國城市發展中另一種憂患也在積累,這就是中國城市文化貧困的憂患。
在全球化與城市化同步發展的現代國際社會中,我們對一個國家的認識是從城市認識開始的。我們從紐約和華盛頓來認識美國,當我們提到法國的時候,自然浮現出巴黎。同樣,外國人認識中國也是從北京和上海等具有代表性的大都市開始的。而一座城市,最能直接表現其個性、獨特文化和歷史內涵的無疑就是城市建筑。城市建筑以其特有的立體空間、持久存在的時間和直接作用視覺的大空間色彩為載體所表達的文化成為我們認識一個民族或城市的強標識。
可是當我們放眼看到處都是高樓林立的當代中國城市建筑時,卻令我們痛心地發現,在全國千孔一面的城市建筑中,我們找不到這種標識。面對失語的城市建筑,我們就像一位游子回家之后,面對一個曾經養育我們的卻失語的母親一樣,使我們無法通過語言交流來表達親情、找到回家的感覺。這難道是中國人在五千年的歷史中停留得太久,使我們對家的過度留戀而無病呻吟嗎?還是工業化時代的城市就是如此殘酷,我們要得到他就必須付出文化的代價。問題是當我們從歐洲、美國那些很早就實現城市化和工業化的國家中看到并不是如此,特別是歐洲工業化不僅沒有以付出他們的民族文化為代價,反而利用工業文明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在創新中弘揚和發展了他們的文化。城市化的代價沒有讓他們的母親失語,而是讓他們的母親還學會了用現代城市建筑話語來表達她想要表達的東西。
隨著國民財富的增加,在財大氣粗規則的作用下,我們的城市開始想到了表現自我,開始有了標新立異的沖動。當我們的城市開始有這些行為時,或者說自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干任何事時,卻忽略了文化品位提高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但物質絕對不等于文化和精神。
如果說對城市建筑失語的痛苦和擔憂,僅僅是中國人,也可能是個中國人的情結在作怪,問題是對這種失語的城市建筑連外國人都感到吃驚和擔憂。早在2002年,德國建筑學會會長漢派爾看過中國的城市建筑后講:現在我駕車從北京外圍向內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可能是在邁阿密、新加坡或在法蘭克福,所有的高層建筑都是一個樣,沒有各自的特殊的個性,只有從寫的字上我才能看出是在中國。這不是一個好的未來。我到過上海等其他中國城市,我認為中國的城市正在發展中一步步失去自我,我感到很遺憾。中國就像俄羅斯和意大利一樣,都有自己的性格。有個性的人民通過建筑展示自我,我擔心你們通過模仿外來的建筑而逐漸喪失自我,而要在重新找回傳統的中國特色就會很難。一國的建筑家在中國首都北京都找不到這個民族的自我標識,可想而知我們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沿著遠離民族特色的路已經走得很遠。
可以說世界沒有失語建筑,城市建筑作為人造的物,它總是要自覺或不自覺地表征人類的文化。它們所講的中國城市建筑失語,則是相對于其應該表達的語言而言。更嚴格地講,中國城市建筑的病癥是在高燒中迷失自我后的胡言亂語。其表現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一是在瘋狂克隆中“洋語連篇”。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東南沿海的開放城市不論在產業選擇,還是在城市規劃和城市景觀設計上,大都是在引入、模仿發達國家中完成了初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應當說當國內大部分地區仍處在舊經濟體制、舊觀念束縛下時,沿海開放城市引入模仿就是最大創新,開放就是最大的改革。所以80年代以來,以深圳為代表的沿海開放城市對西方城市建筑創造性的模仿,在全國形成巨大的轟動效應。這種轟動效應在當時成為一種時髦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從城市建筑的多樣性來看,在中國600多個城市中,有一些成為具有西方風格建筑城市也未嘗不可。問題是90年代以來,當克隆西化式的城市建筑成為全國大部分城市普遍的做法時,成為從北京到上海甚至到一些小鎮建筑語言都成為洋話連篇時,我們就不能不為這種瘋狂的克隆而擔憂。去年夏天去西藏拉薩,使我吃驚的是連拉薩城這樣的城市建筑也失去了民族的獨特性,從布達拉宮俯視整個拉薩城,除八角街保留一些特色外,也是“洋話連篇”了。如此下去,中國在2020年初步實現工業化之日,也可能就是中國民族的文化標識在中國的未來城市徹底消失之日。現在我們已經強烈地意識到伴隨著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一直存在的生態環境惡化的危機,但我們是否也認識到伴隨著城市化,標識中華民族的文化也像大片的綠洲快速沙漠化一樣,在我們不知不覺中消失的危機。
權利的力量仍大于理論和專家的力量。如果這種格局不改變,中國城市規劃和文化創新仍然屬于領導隨意支配的壟斷權,那么中國城市建筑就只能在失語中嘆息。
二追求所謂新奇的“胡言亂語”。隨著國民財富的增加,在財大氣粗規則的作用下,我們的城市開始想到了表現自我,開始有了標新立異的沖動。當我們的城市開始有這些行為時,或者說自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干任何事時,卻忽略了文化品位提高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但物質絕對不等于文化和精神。于是我們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僅僅依靠對物質追求欲望的延續和膨脹中開始了所謂的創新和自我表現。這種創新的結果是在中國城市中出現了一大批缺乏文化底蘊、缺乏審美考究,我們不清楚在講什么的“胡言亂語”建筑。這樣的建筑在一些城市甚至以標志建筑的面目出現。即使在文化之都的北京,你也可以看到這樣的建筑。當我們漫步北京街頭,看著一幢幢鱗次櫛比的新型建筑物時,確實感到京城面貌日新月異,但在這些鱗次櫛比的新型建筑中,我們根本找不到表達大都市整體的文化感。京城一位建筑業權威人士講:縱觀京城的許多著名建筑,均以自我為中心,缺乏對環境和整體藝術的把握感。一些新建筑更是標新立異,和四周環境格格不入。有關人士講,造成京城建筑的總體設計和單位設計互相脫節的原因是,單體建筑的設計基本上是建筑單位的意圖,而建筑單位往往只考慮本單位或領導個人的風格愛好及審美取向,由此形成了缺乏建筑與建筑之間形成的整個城市群體建筑文化品位。上海的一位專家也講:上海城市建筑中“雜彩紛陳”的現象,亦不能不令我們感到擔憂,無論什么“后現代”、“解構主義”,以及什么都不是的建筑“另類”,統統實行“拿來主義”。一時間,“歐陸風情”風靡上海,媚俗化傾向盛極一時,建筑單體上的夸張失度、矯揉造作直接悖離了建筑審美文化的基本尺度。
我們何時才能走出暴發戶式的缺乏文化卻硬要拼命表現文化感的尷尬境地,對此現在很難預測,因為我們的經濟增長速度仍然很快,擁有財富或支配財富權利的人,仍然是支配文化主流的人。我們還沒有進入財富創造和文化創新既分工又協調這樣的階段,所以這種擔憂仍會持續下去。
三是在盲目攀比中“口出狂語”。如果說中國城市建筑在缺乏整體協調規劃出現了標新立異、雜彩紛陳式的胡言亂語,那么在政府行為推動下的公共建筑,我們只能用“口出狂語”來形容了。城市之間的競爭本來是好事,競爭是城市發展不可缺少的動力。但由于政府的競爭行為是在缺乏成本約束,政府官員不是以追求經濟收益最優的經濟人,而是以追求政績和升遷最大化的政治人身份參與著競爭,所以這種競爭變成了在盲目攀比中豪賭式的競爭。于是在中國的城市中出現了許多第一高、第一大的城市建筑。當我們面對在一個人口不足20萬的小城市,卻有像飛機場一樣的八車道街道,還有所謂華北第一之類的大廣場,再加上顯示政府威嚴的內部裝修像王宮、外部像人民大會堂式的政府辦公大樓時,這樣的城市建筑所要表達的東西,也只能用“口出狂語”來形容它了。
從這些“口出狂語”的建筑中,在中國城市競爭的舞臺上,看到不是一場文人之間對弈式的競爭,而是兩個武夫在叫罵中比勁拼力競爭。這就是我們對現代化的理解高度嗎?最高、最大就是現代化?
不可否認,中國城市建筑也不全是敗筆,不論在大都市,還是在一些中小城市,也有許多成功的案例,但這不是主流,成為潮流的正是鋪天蓋地而來的那些缺乏獨特文化內涵和民族個性標識的城市建筑。
當我們以這些批判的語氣談論中國的建筑時,可能有人會問,既然你滿眼看到的全是不滿的東西,那么你認為中國城市建筑應該表達的語言是什么。顯然,在國內沒有一個理論權威能夠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就是回答了也不等于就解決了中國建筑失語的問題。因為,中國建筑失語的問題,在根子上不是一個如何回答是什么的問題,或者說不僅僅是一個設計創新的問題,而是如何為這種創新探索提供制度保證和獨立的活動空間問題。因為,目前中國的城市設計和規劃體制和法律制度,在整體上仍然是一個權力支配的體制,給予專家和民眾參與創新的程度往往取決于領導的好惡,而不是體制和法律的必然保證。浙江定海古城在有關部門提出警告、當地居民訴諸法律和媒體強烈關注下仍然未能逃脫被毀的命運,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盡管消息傳出后,輿論嘩然,不僅文物考古界深感氣憤,法學界人士也有話要說。但說歸說,其結果仍然證明,權力的力量仍大于理論和專家的力量。如果這種格局不改變,中國城市規劃和文化創新仍然屬于領導隨意支配的壟斷權,那么中國城市建筑就只能在失語中嘆息。即使專家學者也愛莫能助,也只能黯然悲痛。(本文作者系國家行政學院經濟學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