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庭：水庫調度亟需研究“動態汛限水位”

本刊記者 田宗偉

三峽汛期泄洪以騰出庫容，準備攔蓄更大洪峰。 攝影/微光

張博庭：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副秘書長，國內知名能源問題專家，長期從事水利問題研究、水利科普工作，在《人民日報》、新華網發表過多篇科普文章。

目前，我國的水庫調度主要是圍繞防洪、發電、灌溉、供水、航運等綜合利用效益進行的。以防洪為主要任務的水庫，在汛期都有一個固定的汛限水位，比如，三峽水庫的汛限水位就是145米，即在汛期水庫必須在145米的低水位運行。張博庭教授認為，這種固定不變的“靜態汛限水位”不利于充分利用水資源。如果在同一條河流有眾多的水庫，應該實行“動態汛限水位”，對水庫群進行聯合調度，以謀求社會經濟效益最大化。而在長江上游水庫群尚未完全建成的當前，我們亦需加強對水庫“動態汛限水位”的研究。

記者：為了保障發揮三峽的防洪和抗旱功能，三峽水庫調度規程為反季節調節，即汛期泄水，枯水期蓄水。可現在枯水期上游來水并不多，使得水庫蓄滿的機率很小，有專家建議，在風險可控的情況下，可以提前蓄水，攔蓄洪水“尾巴”，從而實行“蓄洪補枯” 將“洪水資源化”，您對這種觀點持什么看法？如果您贊同，您認為可提前到什么時候開始蓄水？

張博庭：我是非常贊同“蓄洪補枯”將“洪水資源化”的。現在社會上很多人對三峽水庫有誤解，認為水庫在汛期泄水，加劇了下游的洪水，而枯水期水本來就少倒反而蓄水了，弄得下游枯水期供水緊張。這不能怪別人，這是我們沒有講清楚。因為三峽工程原來的第一大任務是防洪和抗旱，為了防大洪、抗大旱，你不得不這樣做。在汛期，我們必須把水庫的水位將下來，以保障隨時有足夠的庫容攔蓄大洪水。進入旱季的時候，我們必須保持三峽水庫有較高的水位，這樣才能在隨后漫長的旱季中逐步的發揮補水供水的抗旱作用。現在的問題常常發生在汛后水庫發揮防洪和供水作用的轉換期。有時候這個防洪和抗旱的轉換時機掌握得不好，就有可能造成下游短期的缺水甚至出現水庫蓄不滿水的情況。

前兩次試驗性蓄水都沒蓄滿，足以引起人們的思考。您問三峽蓄水能不能提前，我是覺得完全應該提前。我們為什么不能通過科學的調度讓洪水少泄一點，讓三峽水庫的蓄水不再造成下游的缺水呢？2008年第一次試驗性蓄水始于9月28日，因為庫區出現了一些地質災害，出于對地質災害的擔心，11月4日停止了蓄水，最高水位只達到172.8米。2009年第二次試驗性蓄水就提前了一點，始于9月15日，結束的時間也比第一次晚，到11月24日才停止蓄水，但因為去年長江中下游突然遭遇大干旱，為了不影響下游的生產生活，從10月31日起，水量來多少放多少，所以也沒能完成蓄水任務，只蓄到171.43米。

根據氣象資料，每年的7月中旬至8月中旬，是長江主汛期，9月的洪水幾率和量級都要小很多。進入9月后，中下游的水位已比汛期低很多，行洪能力較大，大洪水完全可以泄走。另外，近年汛期上游來水的泥沙含量已較工程初步設計時減少了約50%。因此，三峽水庫提前蓄水也不會造成水庫泥沙淤積的問題，完全具備進一步提前蓄水的條件。依我看，今年的試驗性蓄水可以提前到9月初，甚至可以更早一些，分階段逐步蓄水。

下左：2010年7月20日，荊州沙市觀音磯的水位與1998年水位相比還低3米左右。攝影/微光

下右：2010年7月21日，武漢江灘龍王廟，人們在江邊嬉戲，由于三峽大壩攔住特大洪峰，武漢江灘水位離1998年水位還有一人多高，人們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響。攝影/微光

提前蓄水又可能導致三峽防洪風險增大，所以攔蓄洪水“尾巴”要做到風險可控。好在三峽大壩的調控能力很強，我國氣象水文預報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即便蓄水啟動后，上游一旦醞釀大洪水，三峽水庫調度也應該來得及。

記者：傾向“動態汛限水位”和提前蓄水的專家多不多？

張博庭：我感覺很多。潘家錚院士、鄭守仁院士、陳吉余院士，還湖南省政府參事、湖南省水利廳原副總工程師聶芳容都發表過這樣的看法。

潘家錚院士很重視這個問題，他提出的也早。他當時主要是從增加發電減排溫室氣體這個角度、從充分利用可再生能源的角度提出來的。有專家說，三峽如果汛限水位每年提高5米，一年可多出力30億度電。提高10米就是60億度。60億度電頂幾個大型水電站。其作用可能不亞于2008年我國全國的風能和太陽能的全部發電。

湖南省政府參事、湖南省水利廳原副總工程師聶芳容認為，將來可提倡“蓄洪補枯”，即在防洪風險可控的前提下，將“洪水資源化”，否則三峽蓄水就可能占用中下游10至11月的生態水資源，導致中下游缺水現象。

過去三峽工程調度規程為反季節調節，汛期泄水，枯水期蓄水。我覺得我們現在不要僵化的說三峽水庫是反季節調節，籠統地說反季節調節容易讓人誤解，而把蓄水時間提前也不是一個根本的解決辦法。

記者：那根本的解決辦法是什么呢？

張博庭：最好是實行“動態汛限水位”管理。

記者：請解釋一下什么是 “動態汛限水位”。

張博庭：我們現在采用的是“靜態汛限水位”，也就是說，一到汛期，三峽水庫水位就要降到145米，保持低水位運行，如果高了，就覺得不能保證三峽工程防洪的作用了。當然，這是基于我們以前的老的水庫調度觀念，過去我們的水庫比較少，有一個水庫就得充分發揮它的防洪作用。而且，以前我們對洪水的預報水平也不高，你也不知道大洪水什么時間來，為了保險，就要把水庫空著。

秭歸歸州江邊水位牌 攝影/鄭家裕

現在我們的水庫已修很多了，我們的防洪已不是靠一個兩個水庫了，現在很多的水庫可以聯合發揮作用。所以對于單個水庫來說，防洪的作用有所降低，在這種情況下，三峽就不一定要那么死板地守著“靜態汛限水位”，可以研究采用“動態汛限水位”，可以根據上游各水庫的水位、壩上區間未來幾天的降雨情況，壩下河道的泄洪能力，靈活設置“汛限水位”，這樣水位就可比以前高一點，甚至高很多。如果未來幾天可能有大洪水要來，我又把水位降下去，甚至降得比“靜態汛限水位”還低，這樣就可以從根本上解決現在枯水期蓄不上水的問題，有利于充分發揮水資源的綜合效益。

現在采用“靜態汛限水位”，實際上就如同是一場蓄水的賭博，有大水來，就蓄，沒大水來，蓄不上干著急，只能聽天由命。所以，現在蓄水肯定要提前，但光提前蓄水時間還不夠，還要研究“動態汛限水位”管理。

記者：三峽水庫調度規程規定“汛限水位”145米，可能是由于過去我們總是把防洪的任務看得太重，著眼于可靠，沒想到現在會出現這兩年這么嚴重的干旱。

張博庭：現在有一個重要的信息我估計你們也注意到了，今年年初，國務院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三峽要增加一個抗旱功能，并和防洪并重放在首位。這是一個新情況。如果三峽的功能只是防洪第一，其他功能都往后靠，那實行“靜態汛限水位”145米是合理的，現在增加了一個抗旱，而且把它擺在和防洪并重的位置，所以你就不能為了防洪，什么都不顧。

去年不單三峽水庫沒蓄滿，龍灘水庫也沒蓄滿，后來南方大旱，我聽說龍灘最后只剩10億的庫容了。龍灘跟你們三峽一樣，還沒開始蓄水他就往下放水了。因廣東下面嚴重缺水，你不放下面就海水倒灌。實際上按我的理解，將來很有可能供水的重要程度還要超過防洪。現在全世界的情況主要是水資源不足，而不是洪澇災害了。現在三峽的功能有變，既然功能有變化，要保證對下游的供水，如果水庫里沒有水或者水不多，就要影響供水的效果。只有把“動態汛限水位”解決好了，三峽才能夠同時承擔好防洪和供水的功能。這不是我們自個兒提出來的，是國家要求的。

三峽最后一次拆遷清庫并蓄水到海拔172米 攝影/陳文

記者：請問國外兼具防洪和供水功能的大壩多不多？

張博庭：也比較多。我感覺，在國外，防洪和供水功能基本上是等同的。

記者：他們是不是也有一個從靜態訊限水位到動態汛限水位的過程？

張博庭：各個國家的情況不一樣。我感覺他們對洪水的那種恐懼沒咱們嚴重。1993年我到美國正好趕上他們那兒發大洪水，他們覺得可以用保險的費用來補償，認為如果這個合算，就不一定要防它。他們是這么一個理念。過去，我們曾有過一段洪水資源管理，但現在不太敢提倡了。在國外，洪水管理還是非常時髦的一件事。

記者：在三峽的上游，有許多的大壩在建設，支流上許多大壩已在運行。因為防洪要求蓄水須在汛后或汛末開始，這就勢必造成各個水庫搶水，下游水量難以保證的局面，而提前蓄水又增加了防洪的風險。那么，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蓄，誰先蓄誰后蓄，您認為該如何統籌兼顧？

張博庭：去年三峽來水少，與上游水庫的蓄水還是有一些關系的，但是我覺得也還說不上搶水。關于水庫的聯合調度的研究，大渡河水電開發公司、烏江水電開發公司、紅水河水電開發公司都做過，你們三峽集團公司也做過，很多的機構都做過。但關鍵一點，不實行“動態汛限水位”，就很難實現水庫聯合調度。所以我覺得水利部要打破“靜態汛限水位”，要進行水庫管理的改革，才能實行聯合調度。當然，有些水庫提前一點蓄水時間也是一個辦法，至于誰先蓄誰后蓄，我覺得還是應該上游先蓄下游后蓄。

說到水庫聯合調度，我覺得我們現在搞聯合調度還有點稍微偏早，因為我們現在還有很多的水庫沒建起來。但現在應該注意這問題、研究這問題了。一旦水庫群建立起來，那問題更嚴重了，向家壩、溪洛渡上面幾個大水庫一蓄，你三峽就根本蓄不上了。三峽汛末蓄水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泥沙。蓄早了就攔沙了。但如果上游提前先蓄了，你下游也就可以蓄了，因為上游蓄水已攔截了泥沙。所以通過聯合調度可以解決三峽提前蓄水的泥沙問題。

記者：水利部現在是不是在考慮這個“動態汛限水位”？

張博庭：我聽說他們搞過試點，他們有考慮。水利部原來只覺得防洪是他們的責任，而老天爺沒水他們也沒什么辦法。現在就是要讓他們明確，沒有水用也是他們的責任。國家如果要追究水利部的責任的話，他們就會考慮水資源的充分利用。現在一是水庫多了，二是天氣預報水平也高了。要讓水利部下決心，國家下決心。現在“動態汛限水位”的技術是有了，但政策不放開就實行不了。

記者：今年湘江贛江都發生了洪災，而前兩年長江中下游的情況卻是干旱缺水，前兩次蓄水受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要向下游補水，這么看來，今后在三峽上游水庫群調度中還需考慮長江中下游各水庫的調度，從而使整個長江一盤棋。在您看來，長上中下游這么多水庫應該如何調度。

張博庭：整個長江一盤棋，你這個想法很好。其實，這個問題就是把三峽及上游水庫群聯合調度范圍的擴大，將長江上游下游連在一起，統籌考慮，長江水資源調度就一盤棋了。我覺得這只時間早晚的問題。事實上，今年湘江贛江都發生了洪災，三峽就攔蓄了一些上游來水，減輕了長江中下游行洪的壓力。但現在還說不上整個長江一盤棋。要真正實現整個長江一盤棋還是要所有水庫都實行“動態汛限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