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毛
那天上學的時候,我并沒有穿紅衣服,卻被一只瘋水牛一路追進學校。好不容易逃進了教室,瘋牛還在操場上翻蹄子踢土。
那天我做值日生,我拎了空水壺開門走到外面,看也不看牛,拼著命就往通向廚房的長廊狂奔。等到水壺注滿了滾水,沒有可能快跑回教室,于是我蹲在走廊的門邊,望著遠處的牛,細細碎碎地哭了。
就在這個時候,清晨出操去的駐軍們回來了。駐軍是國慶日以前才從臺灣南部開來臺北,暫住在學校一陣的。軍人來了,數百個人殺聲震天的不知用上了什么陣法,將牛一步一步趕到校外的田野里去了。
確定牛已經走了,我這才提起大茶壺,走三步停兩步地往教室的方向去。也是在那么安靜的走廊上,身后突然傳來咻咻、咻咻喘息的聲音,這一慌,腿軟了,丟了水壺往地下一蹲,將手抱住頭:死啦!牛就在背后。
咻咻的聲音還在響,我不敢動。
覺得被人輕輕碰了一下緊縮的肩,慢慢抬頭斜眼看,發覺兩只暴突有如牛眼般的大眼睛呆呆地瞪著我,眼前一片草綠色。我站了起來——也是個提水的兵,咧著大嘴對我啊啊地打手勢。漆黑的一個塌鼻子大兵,面如大餅,身壯如山,膠鞋有若小船。乍一看去透著股蠻牛氣,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個孩童。我用袖子擦一下臉,那個兵,也不放下挑著的水桶,另一只手輕輕一下,就拎起了我那個千難萬難的熱茶壺,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帶路,就將我這瘦小的人和水都送進了教室。
那時,老師尚未來,我蹲在走廊水溝邊,撿起一片碎石,在泥巴地上寫字,問那人——什么兵?那個啞巴笑成傻子一般,放下水桶,也在地上劃——炊兵。炊字他寫錯了,寫成——吹兵。后來,老師出現在遠遠的長廊,我想趕快跑回教室,啞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握手,他將我的手上下用勁地搖到人都跳了起來,說不出有多么歡喜的樣子。
就因為這樣,啞巴做了我的朋友。那時候我小學四年級,功課不忙。我們總是蹲在地上寫字。第一次就寫了個“火”,又寫“炊”和“吹”的不同。解釋“炊”的時候,我做扇火的樣子。這個“吹”就嘟嘟地做號兵狀。啞巴真聰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頭,在地上寫“笨”,寫成“茶”,我猜是錯字,就打了他一下頭。那一陣,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光榮的,每天上課之前,先做小老師,總是跟個大漢在地上寫字。
(就這樣,“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的“吹兵”和小三毛成了忘年交。讀讀這幾段,想一想,是“吹兵”身上的哪些特點吸引了小三毛和他親近呢?)
有一天,啞巴神秘兮兮地招手喚我。我跑上去,掌心里一打開,里面是一只金戒指,躺在幾乎裂成地圖一般的粗手掌里。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見金子,這種東西家中沒有見過,母親的手上也沒見過,可是知道那是極貴重的東西。我嚇得很厲害,拼命搖頭,把雙手放在身后,死也不肯動。啞巴沒有上來拉,他蹲下來在地上寫——不久要分別了,送給你作紀念。我不知如何回答,說了再見,快步跑掉了。
第二天,老師很慈愛地叫我去她辦公桌的一個角落,低聲問我結識那個挑水軍人的經過。當老師輕輕地問出“他有沒有對你不軌”那句話時,我根本聽不懂什么叫做鬼不鬼的,直覺老師誤會了那個啞巴。很氣憤,就哭了起來。也沒等老師叫人回座,氣得沖回課桌趴著大哭。那天放學,老師拉著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門。
第二天,沒有再跟啞巴講話,他快步笑著迎了上來,我掉頭就跑進了教室。啞巴站在窗外巴巴地望,我的頭低著。
那時,國慶日也過了,部隊立即要開發回南部去。走時,校長向他們鞠躬,軍人全體舉手敬禮道謝。我們孩子在教室內跟著風琴唱歌,就在歌唱到最起勁的時候,風琴的伴奏悠然而止,老師緊張地在問:“你找誰?有什么事?”全班突然安靜下來,我才驚覺教室里多了一個大兵。
那個我的好朋友,親愛的啞巴,山一樣立在女老師的面前。“出去!你出去!出去出去……”老師歇斯底里地將風琴蓋子砰一下合上,大叫起來。我不顧老師的反應,搶先跑到教室外面去,急著打手勢叫他出來。啞巴趕快跑出來了,手上一個紙包,書一般大的紙包,遞上來給我。他把我的雙手用力握住,呀呀地盡可能發出聲音跟我道別。接住紙包也來不及看,啞巴全身裝備整齊地立正,認認真真地敬了一個舉手禮。我呆在那兒,看著他布滿紅絲的凸眼睛,不知做任何反應。他走了,快步走了。
紙包上有一個地址和姓名,是部隊信箱的那種。紙包里,一大口袋在當時的孩子眼,辛貴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干。
那是今生第一次負人的開始,而這件傷人的事情,積壓在內心一生,每每想起,總是難以釋然,深責自己當時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親愛的啞巴“吹兵”,這一生,我沒有忘記過你,你還記得“炊”和“吹”的不同。正如我對你一樣,是不是?
三毛的故事就寫到這里,如果你是小三毛,你會給“吹兵”寫信嗎?你要寫些什么呢?歡迎你來信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