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劉曉慧

▲付主任正在向患者詳細講解治療方案
一場冬雪,北京的氣溫驟降,如同一個瞬間變了臉色的人,冰冷異常。
每周三的上午,都是友誼醫院糖尿病專家付國榮主任出門診的日子,對于這樣的日子,她總是滿心期盼。因為看著她的病人愁云滿面地來、笑容舒展地走,她會覺得無比欣慰,覺得自己雖已年近70,但仍然是對社會有價值的人。
多年以來規律的生活習慣使她形成了固定的作息時間,每天五點準時醒來。如果是夏天,她就起床準備簡單的早餐,可是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她也允許自己“賴床”一個小時。簡單的吃過早餐,她穿戴好,出了門。
冬季的早晨,天光還是暗的。偶爾會有陣陣冷風掠過,帶著力道驚起一陣冰涼的疼痛。街上人不是很多,大都行色匆匆。
付主任的家住在醫院家屬區,步行幾分鐘就到了醫院。
7:35分,候診大廳里早已人頭攢動,擁擠不堪。早早掛完專家號的人紛紛歪在候診席上小憩,等候專家開診。
相對于下面的嘈雜喧囂,樓上稍顯安靜。
付主任的診室設在八樓。她自己早早換下外套,穿上工作服。瘦弱的身子裹在肥大的工作服下面,加上她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給人飄飄欲仙的感覺。對于工作著裝,付主任從來都是一絲不茍。工作服一定是干凈整潔的,所有的扣子都一定扣好,包括里面的襯衣領扣。她看不慣有人白大褂敞著懷穿,脖子掛著聽診器到處亂晃,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兒。她總覺得作為知識分子,保持審慎謙恭、溫文爾雅還是必要的,醫生就要有醫生的樣子,規矩整潔的外表也會帶給病人好心情。
付主任的診室里陳設簡單,靠墻角處放著一張診床,有淡藍色的簾幔圍住。辦公桌上放著一臺超薄液晶顯示器,電腦主機據說已經是四年前的,每到上午十點左右都會定時死機罷工,這讓付主任很無奈。顯示器邊上是一臺打印機和一摞整齊的空白專用處方打印紙。為“順應時代潮流”,響應醫療改革的號召,用電腦工作,開具電子處方,這讓手寫了大半輩子處方的付主任煞費苦心。不會拼音,不會指法,很多藥品名和特殊符號總會在出電子處方時給她制造難題。當著病人的面兒,她會無比尷尬,并為此頭疼不已,患者卻大都能夠理解。所有人看到她的辦公桌都會覺得缺少點什么,卻又一時間說不上來。
專家開診時間是8:30分。付主任通常不會等到那時候,只要她人一到,簡單準備一下就開始工作了。她知道,好多患者大清早就來排隊,連續等了幾個小時已經很辛苦了。
門一打開,等候多時的患者就紛紛涌入診室,希望能夠盡早就診。小小的診室立刻變得狹窄擁擠。付主任按照掛號順序將每個人的病歷本排好,告訴患者要耐心等待,依次就診。這種情況她已經司空見慣了,分診臺幾乎幫不上忙,她得自己一邊看病,一邊“維持秩序”。
排在2號的是一位叫“毛常閔”的患者,從早上8:00交了病歷本以后就再沒露面。沒辦法,每到下一個號之前,付主任都會在診室門口大聲喊幾次:“毛常閔!來了沒有?”直到下午一點,這位先生才姍姍來遲。付主任也不和他計較。這種病人她見得多了,掛了號交了本就不知去向了。
患者中復診者居多。作為糖尿病專家,付主任比別人更清楚合理飲食、跟蹤檢查和及時調整治療方案對于一個糖尿病病人來說是多么重要。所以,她總是耐心細致地詢問患者很多生活細節,盡可能從與患者更多的溝通中調整和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付主任和患者的交流很有特點。文化程度的差異和不同行業之間的壁壘會使很多人理解起醫學上的專用名詞來特別困難,付主任就用很多生活中俗常的例子來給病人講解復雜而深奧的治療原理。一位從河北來北京看病的中年女患者已經有15年的糖尿病史,急待補充胰島素。但是,這位患者似乎不太理解胰島素是個什么東西。付主任就給她舉例子說:“得糖尿病就是因為胰島功能老了,就像人老了一樣,耗損了15年沒勁兒了,要走下坡路了,咱們得打點胰島素救濟救濟。”在開藥的時候,付主任都會特別問一句有沒有胃病史,如果有就換成腸溶片,然后還不忘叮囑患者一句:“記住啊,這腸溶片要飯前吃,因為這藥到腸子里才吸收,道兒遠著呢,要先行!”患者都樂呵呵記在心里。開完處方,付主任還會根據患者不同的情況叮囑飲食的注意事項,“飲食要注意,早晨一杯豆漿一杯牛奶都可以,外加一兩主食;一個燒餅或者半個饅頭也行,但不要喝粥;中午飯前先喝湯,白菜湯蘿卜湯只要清淡就行,主食別超過二兩,白開水可以隨便喝……”給病人開好了處方,她要將所有的掛號收據、處方、病歷本、檢查單都逐一整理好,用曲別針固定了再交給患者,點點滴滴,事無巨細。坐在旁邊候診的老太太輕聲說:“付大夫瞧病仔細著呢,慢點就慢點吧,這么負責任,誰還忍心催她??!”
上午9:00左右,一位來自哈爾濱的患者家屬申請加號,付主任沒有遲疑就答應了他的要求。他排在了第25號。按照正常的工作量,專家出一上午門診通常為15個號,來晚了沒有排到號的人就要等到下次。付主任不是這樣的,她理解病人的心情,不是萬不得已,病人是不會起個大早來排隊的,有些外地患者千里迢迢來一趟就更不容易了。付主任不忍心讓病人總為此奔波,無論掛號還是加號的,能擠時間多看一個是一個。按照規定,加號的患者是不能在醫院的藥房開藥的,她就會叮囑病人按照治療方案去藥店里買。其他專家多是看到中午12點,半天的門診就準時結束了,不管還有多少人在排隊都不看了;而付主任每次門診結束都要在下午三點以后。大半天下來,說話說得口干舌燥,她卻不敢喝一口水。付主任說,“喝了水就要上廁所。穿過漫長的走廊,一趟幾乎要5分鐘,上兩次廁所的時間就能多看一個病人,來來回回耽誤事兒?!钡酱藭r,眾人才恍然大悟:她的辦公桌上缺的是一只水杯!
為糖尿病患者檢查時,必不可少要看看下肢是否有浮腫。好多患者因為穿得多,自己彎腰卷褲腳的時候很費勁。于是,付主任每做一次檢查都要蹲下身,親自卷起患者的褲腳,檢查完了再仔細“還原包裝”,反反復復數十次,很多患者都過意不去,掙扎著要自己來。付主任總是擺擺手說:“還是我來吧!”
付主任從醫數十年,從剛剛參加工作時“五年如一日”的住院醫開始,急救、護理、診療,甚至連某些輔助檢查都要自己來做。那時候,她在自己的床頭貼了一張紙,上寫:未省不眠。一天的終了要對自己反省,沒有反省不能睡覺。這也是數十年來付主任時刻警醒自己的“座右銘”。她由衷地感謝年輕時的那段光陰,感謝那時候醫院嚴格的培養方式,感謝那些恪盡職守、克己奉公的領導和老師為她樹立起的榜樣力量,使她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也懂得了如何才算一個高尚而純粹的人。
剛剛開始參加工作的時候,按照規定,病人很多的日?,嵤露家t生親歷親為。醫生要經常給病人洗臉洗腳剪指甲,包括要監督病人每餐吃什么,這樣才能保持與患者的密切接觸,才能及時了解患者的各種身體變化,調整治療方案。后來,時代發展了,主動做這種工作的人越來越少,一直到現在演變成了幾乎全部用機器完成的、冰冷的“有償服務”。從過去“醫患親同一家人”的和諧走到如今幾乎是敵對狀態的“對峙”,她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錯。她也不愿意去想這些,只是始終如一地堅持自己的原則——“換位思考”,從患者的角度體諒他們的情緒。對所有的人,她一貫宅心仁厚、一視同仁。也恰恰是這不帶絲毫功利色彩的真誠,溫暖并感動著每一位患者。
給病人看病的時候,如果不是非常必要,付主任從不多開一張化驗單。她開的處方都是廉價而有效的,通常一個月的用藥不會超過100元。那位得了15年糖尿病的大媽最后拿到的處方藥總計67塊錢。這讓很多患者常常驚詫不已又心存感激。

▲下午1:45等侯在付主任門診外的患者
在某教育媒體工作的患者李女士有10多年的糖尿病史,算是付主任的老病號了,因此和付主任關系比較熟絡。這一次,她的藥費共花了14.72元,僅僅是掛個專家號的錢。說到付主任,她立刻變得異常激動?!袄咸耆匈Y格出特需門診,可是她不愿意這樣做。她私下里和我說,出特需也是給人家做這些診斷開這些藥,卻要收人家一二百塊錢,她良心不安?!笨赐瓴。R離開的時候,她邊收拾自己的東西邊說:“現在的醫生,多是有醫術無醫德,甚至醫術醫德全無。像付主任這樣的好醫生放眼望去,還剩幾個?”
等到第20號患者進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1點了。走廊里,沒有輪到就診的患者都靠在候診席上休息??墒谴藭r的付主任已經連續工作了近五個小時,滴水未進。對于一個70歲的老人來說,這已經是超強度的體力透支。好多患者都心疼不已,悄悄從外面給她帶了快餐回來,請她先吃點東西再接著工作,可付主任卻頭也不抬,面無表情地說:“誰買的誰帶回去。我清清楚楚活了一輩子,沒沾過別人一點不正當的恩惠。別人都叫我‘一根筋’,你們別讓我老了老了卻因為這點小事毀了名聲。把錢花在該花的地方吧?!彼阑颊叩腻X來之不易,角角分分都是血汗。
送走第28號——最后一個病人,付主任長舒一口氣。此刻,已是下午3:20分。她感到自己異常疲憊。忙碌的一天似乎就要結束了,她開始整理辦公桌、手提袋。門開了,有護士進來:“付主任,通知您馬上去開會?!?/p>
可是,沒人知道,付主任到現在還滴水未進……
終于得了個空兒,和付主任聊起了醫風醫德的話題。她認為,醫生是神圣的職業,一定要經過嚴格的正規訓練從根源上提高素質,時刻保持強烈的職業道德感,社會也要從主流思想上引導醫生的價值觀,不能過度關注經濟效益。付主任認為用創收來衡量醫生的價值和貢獻,出發點就是錯誤的。
記者:剛剛看到您這么辛苦,長時間超負荷工作,這么大年紀了,身體受得了嗎?您有沒有想過,您如果累倒了,像您這樣真心為病人服務的醫生就又少了一個!
付國榮:這個賬不能那么算。時代總是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總會有后來者接續這個責任。我們這輩人終究要退出歷史舞臺。不過是在還不糊涂的時候多為社會出點力罷了。
“人不能為錢活著。一個人存在的價值不在于能有多么奢華的物質享受,應該是因為你活著能給別人帶來幸福。”
記者:但是不同的人對責任的承擔程度是有天壤之別的。
付國榮:的確,我們那一代對此深有感觸。我1963年從北京醫學院(今北京大學醫學部)畢業,開始參加工作。那時候的醫務人員沒有獎金,每個月56塊錢的工資一口氣拿了20年。而且醫生凡事都要親歷親為:幫助護士做護理,給病人剪指甲,擦臉,洗腳。晚上10點,病人都睡覺了,醫生才能坐下干自己的事情。那樣的年代,思想學習是尤為重要的,每周三是理論學習,每周六是政治學習,保證從思想到行動的正確。我曾經收集了一份報紙,是關于老協和培養醫務人員的模式介紹,我很崇尚這種模式。
那時候還有定期醫療隊下鄉,也沒有任何報酬,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每個下鄉醫療隊每周必須有一天是和農民一起下地干活的,平時背著藥箱巡診。每次巡診回來都又累又餓,但有規定不能隨便去商店買零食,就提前帶一個咸菜疙瘩,帶一點炒面……沒有人提要求,沒有人有怨言。因為領導比基層醫生還辛苦,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都不好意思再給領導找麻煩。我當年的組長是主治醫,相當于現在的主任,每天總是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走之前都要一一過問病人的情況,都安排好了才會離開。
記者:您出門診通常7:20就來了,總是堅持到下午兩三點才看完,很多病人沒有排到號就直接來找您加號,這會額外增加您的工作量,您從不拒絕么?
付國榮:是,除非他11點才來,我沒辦法加了。我覺得病人是信任我才會來找我,我能解決的就不會拒絕。其實我能理解,有時候,病人看不上病心里著急,醫生不給加號就吵起來,就罵娘。其實我也沒有多高的思想境界,我就怕挨罵。
記者:現在的醫患矛盾層層升級,各個醫院都為此倍受困擾。您年輕的時候經歷過這樣的情況么?
付國榮:以前沒有過這些事情?,F在動不動就被患者訴諸法庭了,打官司耗時費力,一部分人就被困在這些事情上了。當然這也有媒體的“功勞”,總是宣傳一種患者與醫生的敵對情緒。但更主要的是病人信任醫生,把命都交出來了,醫生自己也該拿出點實際行動來,主動扭轉這種局面。
記者:您覺得醫患關系緊張和醫生隨便開大處方、濫做檢查有關系么?
付國榮: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很多年以前,為了改變整個社會的醫療狀況,毛主席發出了“6·26”指示,看病要“一根針一把草”?,F在條件好了,不提倡這種辦法了,但要提倡這種精神,想盡辦法用最少的錢解決病人的問題。
記者:您和您的病人的關系很融洽,您是怎么處理的?
付國榮:錯了首先要承認錯誤。真誠相待,將心比心,以心換心。醫生盡職盡責地付出,病人是看在眼里的,即使有小的過失,他們也會很寬容。有時候我也會開錯藥,因為電腦問題、劑量或者字寫錯了,患者就得辦理退費,再跑到八樓來改,這些是很麻煩的,但他們都能原諒:“沒事,大夫,您那么忙,難免出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