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強
(北京語言大學 中華文化研究所, 北京 100083)
劉師培的《左傳》“義例”觀
王孝強
(北京語言大學 中華文化研究所, 北京 100083)
劉師培憑借深厚的家學功底和勤敏的治學精神,在清末民初的思想界和學術界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的《左傳》研究成就,集中體現在其“義例”理論上。劉師培的義例理論唯漢說是宗,忠實地繼承了《左傳》古義,并充分借鑒了杜預、今文經家義例的理論框架。他的“六例”——時月日例、名例、禮例、地例、事例、詞例是對漢儒古例的重新概括。而基于“事”和“禮”,則是劉師培義例理論的最大特色。
劉師培;左傳;義例
劉師培(1884—1919),字申叔,號左庵,江蘇儀征人。他出身于古文經學世家,曾祖劉文淇、祖父劉毓崧、叔父劉壽曾三世共治《左傳》之學,為當時學林所推重,《左傳》研究也因此成為劉氏家學。然祖孫三代所著《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因工程浩繁,最終未成完帙。劉師培作為家學的第四代傳人,肩負著薪火賡續的使命。據資料記載,他年輕時讀書“十行俱下,經目不忘”,“未冠即耽思著述。服膺漢學,以紹述先業、昌揚揚州學派自任”[1]。1903年,19歲的劉師培至上海,與蔡元培、章太炎等人倡導排滿、革命,并為《警鐘日報》等報刊撰寫了大量的宣傳革命的文章。后來東渡日本,曾宣揚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等理論。1908年他被清政府收買,走向革命的對立面,之后又參加“籌安會”。1917年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從此專心學術,但僅兩年之后便病逝于北京。
劉師培一生短暫,但他憑借深厚的家學功底和勤敏的治學精神,在清末民初的思想界和學術界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36年的生命過程中,他為中國學術貢獻了74部學術著作,總量逾400萬字。他視野寬廣,遍通群經,尤其是在《左傳》學研究方面,繼承家學并開拓了新的研究方向。他撰述了《讀左札記》、《春秋古經箋》、《春秋左氏傳傳注例略》等著作,并有《春秋原名》、《古春秋記事成法考》、《孔子作春秋說》、《春秋三傳先后考》等單篇論文傳世。在其他研究領域,劉師培也獲得了豐碩的成果,《劉申叔先生遺書》所收74種著作中,有論群經及小學者22種,論學術史及文詞者13種,另有群書校釋24種。他博學多識、群經兼通,從而成為“清代揚州學派的殿軍”[2]。
劉師培終其一生都在致力于家學的闡揚,筆者認為,他的《左傳》研究成就,集中體現在其“義例”理論上。
在劉師培之前,今古文經均有言“例”者,尤其是《公》《穀》二家,均有專書行世。而《左氏》一家只有杜預的《釋例》,且成為今文經家攻擊《左氏》的借口。劉師培挽狂瀾于既倒,全力恢復漢師古例,先后撰成了《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春秋左氏傳答問》、《春秋左氏傳傳例解略》、《春秋左氏傳例略》、《春秋左氏傳傳注例略》等6種言“例”著作。
他的言“例”六書,要而言之其實只有“二書”,即《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與《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其余四書多為此二書的節選、解釋或總結,創見之條不多。劉師培所有與《左傳》有關的論著,但凡言“例”,基本無出“二書”所劃定的范疇。而“二書”之中,尤以《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為要,其“六例”之說構成了劉師培義例理論的核心。下面對劉氏“六例”作簡要解析。
(一)承繼漢儒之旨。
恢復漢說,乃劉氏家學之宗旨,只是劉文淇、劉毓崧、劉壽曾諸人在《疏證》中“概不言‘例’”,且以賈、服“間以《公》《穀》釋《左傳》”為譏。但劉師培始終認為,《左氏》本有義例,漢代先師首先發明。其《讀左札記》云:“《左氏》自有其義,而賈君傳之。”[3]18所以他在治家學的時候,將漢師古例也納入了考證恢復的范圍,其“義例”理論因而亦以漢說為宗。劉師培所指的“漢說”,主要就是指劉歆、賈逵、穎容、服虔等人的治《左》言論,而其中又“要以劉、賈為歸”。
劉師培欲恢復古例,但是漢師“遺說湮淪,存僅百一”,如何恢復?劉師培的辦法是“刺取《釋例》及唐《疏》所引者,援類以區,錯綜以求,厥歸冥素,以探其旨”[4]。杜預《春秋釋例》及孔《疏》中引用了劉、賈諸人的許多觀點,劉師培將其一一纂輯,交互發明,最終提出了“六例”理論。雖然漢儒不一定有“六例”之名稱,但當有“六例”之內涵,劉師培的義例理論唯漢說是宗,忠實地繼承了《左氏》古義。且《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在前,《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于后,二書所釋義例彰彰明晰,共同構成了劉氏理論之核心。
(二)借鑒杜預、今文。
漢儒有“六例”之內涵,但不一定有“六例”之名稱,筆者認為,劉師培充分借鑒了杜預、今文經家的義例理論框架,他的“六例”是對漢儒古例的重新概括。
杜預《春秋釋例》系統地提出了《左氏》義例理論,雖然儀征劉氏學人極力攻駁,但杜預畢竟創造了《左氏》義例研究的第一個高峰。他首次將《左傳》中以“凡”字開頭的50句文字歸納出來,并以此為基礎構建起自己的義例體系。杜預“五十凡例”如表1所示:

表1
《春秋釋例》于每一例先列經文,次列傳文,然后對“凡”字所轄內容加以詮釋,并努力尋找類似的事件作為例子,以支撐此“凡例”。
將劉師培的《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與此表相比照,能夠明顯看出二者的相似之處。雖然二人在各自書中所言“例”的內涵截然相反,但“例”的名稱卻大同小異,而且在釋例方式上也基本相同,這種巧合未必偶然。劉師培處處與杜氏針鋒相對,早已對杜氏義例諳熟于心,所以適度借鑒其框架,“舊瓶裝新酒”,亦未嘗不可。
公羊家、穀梁家也有自己的義例體系。所謂公羊義例,乃是把《公羊春秋》的內容總結歸納為條例的形式予以概括表述的成果,其中既有一定的歷史文化根據,亦包括公羊家的政治文化理想[5]。清人劉逢祿作《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將《公羊》大義分門別類,共總結有“例”26條,包括:時日月例、名例、地例、朝聘會盟例、侵伐戰圍入滅取邑例等。并將“禮義法度”等名號制度歸入“名例”之下。《穀梁》義例則以“正名盡辭”為綱。“正名”是以禮義法度為正天下之本;“盡辭”則是要求在書法屬辭形式上做到準確無誤地表達褒貶進退之義。穀梁家強調“盡辭”,是要表現《春秋》經文在行文表述上的切實、準確、精當,而無含混籠統、模糊影響之失,從而要人們體悟《春秋》屬辭的精微之長[5]。
公羊家對于“時月日”、“名”、“地”等概念的重視,以及穀梁家對于“辭”的重視,都為劉師培從更深的層面上思考《左傳》義例提供了借鑒。他發出“若能仿劉氏治《公羊》,柳氏治《穀梁》之例,別為一書,吾知其必勝于征南矣”[3]15的感嘆,說明他已經對二傳的義例體系有了相當的研究。他所謂的“仿”,并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在深入把握《左傳》義例的基礎上提煉整合,構建起一套獨立、完整的體系。劉師培提出的“六例”理論,從標例的名稱上看,對公、穀義例的形制是有所借鑒的。
(一)清晰的“總體理念”。
首先,明確界定《經》《傳》性質及關系。
如果《經》《傳》的性質及關系不明,那么所謂的“義例”便無所依附,只是無本之木而已,駁杜預退今文的任務更是無從談起。所以劉師培首先明確界定經傳的性質及關系,可謂抓住了根本。
關于《經》,劉師培認為是孔子據周禮所“作”。《春秋》乃同名異書,前史后《經》,史出魯臣所錄,《經》為孔子所修。
魯秉周禮,恒詫史法以傳。孔子修《經》,冀昭周禮,簡稽所逮,魯史實先,因謂“匯書史跡,伣諭有征”……約為錯綜,故章佴佽得失。[6]1
另外,孔子修《經》并不是照搬魯史,而是“條蕞眾文、剟定撝損、上下比義、俾即檃栝”,“博指約詞,以資口授……所以明法將來”[6]1。既然《經》的所有條目都經過了孔子“筆削”,加入“圣人之旨”,那么就成為孔子所“作”的了,《經》就不從屬于“舊史”了,而是全新的一部著作。這樣就解釋了“經“與“史”的關系。“經”、“史”關系既明,那么杜預注的“史闕”、“《經》直因史成文”等論述就站不住腳了。
劉師培還認為,漢代治《春秋》的學者全部都承認“孔子作《春秋》”,因此在這一點上“學靡今古”。他從今古文經爭論的源頭處尋找兩派之共同點,是對今文經家攻擊的回應。
關于《傳》,劉師培從《史記》和《漢書》那里尋求證據,證明“《傳》與《經》同出魯史”[6]3,而且《左傳》“事因史記而旨主闡《經》”,“《經》以約詞為宗,《傳》主弼《經》而作”[6]3。今文經學質疑《左傳》與《經》文有出入,否定《左傳》的解經地位,劉師培針鋒相對地予以回擊:“《傳》詳《經》簡,所以抒行而闡譏褒;《傳》有《經》無,所以明刊削而昭簡擇”,“凡所引延,均緣經例,即所論為經所弗筆,亦與經義相因依,非徒博言廣記已也”[6]3。
其次,“例”出孔子,并無“新”“舊”之別。
這是針對杜預的義例體系而言的。杜預認為,《傳》文中的“五十凡例”為周公所制,乃“舊例”;而《傳》文中的“書”、“不書”、“不言”、“書曰”之類的句子是《春秋》“新例”,為孔子所作。劉師培看到了杜預“新”“舊”凡例的問題,歸根到底還是《經》“史”關系的認識問題。杜預更多是從“史”的角度來理解《春秋》,而孔子修《經》所據的“禮”又是周禮,他自然就會追溯到周公那里,所以劉師培駁斥道:“《經》文始末,既出孔修,史法所宗,禮文所約,均歸《經》例,非屬史文。”[6]3孔子據周禮修《經》,所以“《經》例”自然亦以周禮為據,但由于《經》為孔子所“作”,加入了孔子的“旨意”,故而《經》文不同于“舊史”,“《經》例”也自成體系,因此,“五十凡例”應當歸入孔子名下。
再次,《經》無非例之條。
劉師培認為,所有的《經》文均入“例”,這也是針對杜預義例體系而言的。杜預義例體系以“三體”為主,“三體”即“新例”、“舊例”、“非例”。杜預認為有些《經》文是沒有入“例”的,《春秋釋例·序》云:“其《經》無義例,因行事而言,則《傳》直言其歸趣而已,非例也。”[7]劉師培對此強烈反對:
孔修《春秋》,貤史為《經》。文或齱齵,宜均羨絀。張法以度,泯踦從齊。若矞辨弗施,曲因隨模,輕侻末略,遷固羞為。則是率爾不必,譏而不觚,弗必興嘆也……文異義殊,孔《經》所獨……此則章疑別微之旨也[6]10。
劉氏認為,孔子本著負責任的態度來修《經》,張法度,泯踦齊,有時“錯文著義”,但“無非例之條”,而杜預是“以己度孔”,并沒有真正領會孔子本意。
最后,“傳例”合于“經例”。
劉師培有《春秋左氏傳傳例解略》、《春秋左氏傳傳注例略》之書,可見他認為《經》有“經例”,《傳》有“傳例”。
在《左傳》一書中,“傳例”有明文可考,《左傳》文中有“五十凡”,而且還有“書曰”、“故書”等句子都是言“例”的;但“經例”沒有明文可考,所以治《春秋》三傳者各言“經例”,且都認為只有自己的才是正宗的“經例”。劉師培所言“經例”,旨宗漢說。他在根本上認為“傳例”是合于“經例”的,認為《左傳》“凡所引延,均緣‘經例’,即所論為經所弗筆,亦與經義相因依”[6]3,“凡與不凡,無新舊之別,概因《經》立,鴻筆之人,惟主丘明。其先詮書法,繼復究論,或擴括偶類之例者,大慮表凡為別,志禮亦然,舍斯則否”[6]7。孔子據史官簡冊而修經,《春秋》筆削之書法義例也有所因循,而丘明立例詮經,或書“凡”,或不書,詳略互見,隨文而發。既然丘明旨在解經,那么“傳例”自然要與孔子據以修經的“經例”相合。下面舉劉師培言“經例”與“傳例”的兩個例子:
言“經例”,如《春秋古經箋》(襄六年):
【經】夏,宋華弱來奔。
【箋】經例:“外大夫奔魯,例書‘來奔’。”《傳》云“逐”,《經》書“奔”者,不從遣者為詞也。[8]
言“傳例”,如《春秋古經箋》(成十八年):
【經】宋魚石復入于彭城。
【箋】傳例:“凡去國以惡,曰復入。”《傳》云:“楚鄭伐宋彭城,納魚石”,《經》不書納者,非難詞也,云自楚者舉伐。于上舉伐,則納見也。[9]
(二)“六例”之構成。
“六例”即時月日例、名例、禮例、地例、事例、詞例6大部分。
1、時月日例。
劉師培認為,《春秋》一經,首以時月日示例,故《左傳》與《公》、《穀》均有“時月日例”。《經》文“時月日”記錄詳略不一,乃是書法表現,“經書日月,詳略不同,均關筆削”,“《經》視憂勤為判,微辭豐旨,隨事約文,究其正變,罔弗輸孚。非徒紀遠近,明先后,上律天時已也。至于典儀備闕,約劑詳易,鉤識所資,亦咸入例”[6]11。
劉氏《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共考證“時月日”古例41條,其中正例25條,正例之下的附例16條,如元年例、春三月書王例、晦朔例等。劉師培考證的這些“時月日”古例,若只從名稱上看,似乎與杜預《春秋釋例》中所詮凡例大同小異,如杜預《釋例》中也有“會盟朝聘例”、“戰敗例”、“書弒例”、“郊雩烝嘗例”,等等,但二者在釋例角度和內容上是截然不同的。劉師培是詮釋《經》文在記錄會盟、朝覲、侵伐之事時,書時、書月、書日的規律;而杜預則是詮釋《經》文在記錄會盟、朝覲、侵伐之事時,書“會”、書“盟”、書“戰”的規律,是除“時月日”之外的規律。經過劉師培的詮證,漢儒關于“時月日”的論說最終得以系統地整合,而“時月日例”作為貫穿全經之通例的地位也重新得以明晰。
2、名例。
《春秋》褒貶,體現在對人的稱呼上。劉師培認為“貴賤親疏,‘位’有定制,循‘位’別稱,國罔有違,《春秋》隨稱而書,此恒例也”[6]12。而如果《經》文中“人”與“位”的對應不相符,那就意味著《經》文有“貴賤”、“親疏”、“進退”之意。劉師培歸納出“進例”和“退例”。賤從貴稱,就是“進例”;貴從賤稱,就是“退例”。“進例”在《傳》文中以“嘉”、“貴”、“珍”等字為標志;“退例”以“賤”、“疾”、“尤”等字為標志。
天子、大夫書字為恒,貶則書名;元人而降,例書“王人”,褒則王人書字,貶則非士書人。諸侯不生名,恒例書爵,賤則冢爵綴名,甚至稱“人”。夷狄君臣俱以國舉,進則書“人”、書“子”。附庸國如果未命,則引國系名,貴以字舉。魯侯小君、諸侯母弟、公子公孫、卿等人也都有褒貶進退之稱呼。
但是,褒貶亦有“變例”,劉師培提出了“陽褒”“陽貶”的觀點。“特《經》《傳》相成,若依表里。《經》揭空文,《傳》形事實。故《經》褒《傳》貶,則于經例為陽褒;《經》貶《傳》褒,亦于經例為陽貶。”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春秋》誅賞,或與時論毀譽弗同,貶褒寓《傳》,書法從時”,《經》文“托詭詞以俟反隅,存時說以昭俗失,虛書懲過,斯其比矣。變例弗昭,說必閡格”。所以,《經》《傳》不一,當以《傳》為準[6]14。
3、禮例。
先圣據“禮”以書《經》,后賢因《經》而識“禮”。劉師培認為,圣人所依據的“禮”,就是周禮。不但《經》約周禮,就連釋《經》的《傳》文,亦是依周禮而作。
劉師培認為,禮例有“恒禮”之例和“變禮”之例兩種。
有書《經》為“恒”,弗書為“變”者。
內女書“歸”,夫人書“至”是也。然逆不以卿則不書“至”,女適世子則不書“歸”……蓋禮區隆殺,殺則削書。[6]15
也有“恒禮”弗書,惟書“變禮”者。
《經》書作主立武宮、丹楹、刻角、致夫人,僉云“非禮”;大水鼓用牲,則云“非常”。又三望之祭不郊,斯書;吉禘莊公因速,斯書;有事太廟逆祀,斯書;朝廟告朔,不告,斯書;武宮之祭,去竽,斯書。[6]16
劉師培認為,正是因為禮有“恒”、“變”,《經》文的褒、諱、損、抑之旨才能顯示出來。而如果不明白禮之恒變,就不會明白《春秋》大義。
4、地例。
《春秋》以“地例”宣經旨,書不書“地名”關系到經旨的取向。諸侯會盟,以書地為恒例;戰伐書地,于例亦恒;執殺薨卒,或地或否;納、入、奔、叛、土功數事,也要書地。
劉師培還認為,“地”有多種,有國、都、邑、田之別,如果“地”不同,經旨亦有不同。會盟,若以“國”地,當指國都;“來盟”、“蒞盟”若不書地,也是指國都。戰伐,劉師培認為“諸夏以國名都,夷則都名別國”,意思是,諸夏各國戰伐若以“國”地,也指國都;而如果是與戎狄戰,直接以“都”地,以“都”代國。在書地的時候,書“邑”與書“田”是有所區別的,得“田”不一定能得“邑”。另外,只有會盟、戰伐、納、入、奔、叛、土功數事可以“在國書地”,若非是而書,僉屬外詞[6]16。
5、事例。
《左傳》一書包含了大量的敘事,且多為君臣之事。劉師培認為,正是借助于這些“事”,《經》文所含的“微言大義”才得以體現。《經》文“矩范所程,義有分注,文既較略,罅漏互昭。比而同之,疑眩難一,則是見齊而不見其踦也”。至丘明以《傳》弼《經》,“率以‘書’、‘不書’為說”。劉師培所謂的君臣之事,包括會盟、朝聘、遷國等。他認為“凡所稱舉,兼備事文,或略或詳,可隨證而析”。并以大量的例子來證明《經》文所體現的事例:
內盟不書,《傳》以黑壤為諱。夾谷不書,賈云“諱以三百乘從齊”……夫經例所垂,既非故事,跡之所顯,豈可齊同?使非稱譬以明,分辨以喻,無異救經而引足也。
晉執叔孫,歸魯,書“至”;季孫見執,不書“至”。賈云“刺晉聽讒”。是明事同而取舍互異也……形殊則紊,勢異則偏,使無比類之征,寧副合誼之實?是知表里異體,于史為疏;繁略殊形,在《經》滋密。[6]18
6、詞例。
所謂的“詞例”,就是指《經》書通過文字表達上的差異來昭示旨義的趨向。劉師培認為,《春秋》經的用詞方式與眾不同。“《詩》以正言,《書》以廣聽。故或同詞而異旨,或異文而同實。《春秋》斷事以信為符,故《經》字相同即為同旨”;“丘明作《傳》,發例揭凡,究極《經》文,標以定釋”。就是說《春秋》經不存在“同詞異旨”的情況,同詞即同旨。劉師培還特別指出,“詞例”和“名例”容易混淆,他準確地點明了二者的區別所在:“名以制法,故異實不嫌同詞;詞以辨言,故同詞即非異實。”[6]19名例是就“人”而言的,詞例是就“事”而言的。
劉師培的“六例”實際上是6個總例,每一例之下還會衍生出許多小例。如“時月日例”下有“元年例”、“晦朔例”、“日食例”、“盟例”、“會遇例”等;“名例”下有“進例”、“退例”和“變例”,且各例之下又分天王大夫、諸侯、卿、夷狄等例;“地例”有會盟、戰伐、納、入、奔、叛、土功例;“事例”有“會盟例”、“遷國例”、“朝聘例”等。
這些小例看似繁瑣,實則有規律可循。劉師培據經以言例,他推衍的這些小例自然是以經文為本,所以要理解他的“例”必須從經文入手。而“《春秋》大義深切著名,必資君臣行事”,經文通過“事”來昭示大義,所以抓住了“事例”也就抓住了線索。“事”有會盟、侵伐襲入等。對“事”的描述少不了時、地、人,所以圍繞著“事例”,才有了“時月日例”、“地例”、“名例”等。既然都是言“事”的,那么每一總例下自然也都會有以“會盟”、“侵伐襲入”等詞標例的小例。而《春秋》著義,其所資依據乃周禮,所以對“事”的評判要用“禮”,便有了“禮例”。據“禮”以評判,所以“禮”決定了“時月日”、“地”、“名”的書與不書,決定了行文用“詞”的區別。所以,“禮例”是眾例的另一條線索。
由此,劉師培的“六例”及所附小例其實是以兩條線索為綱的,一為“事”,一為“禮”;一個是客觀性質的線索,一個是主觀性質的線索。以“禮”斷“事”,以“事”詮“禮”,兩條線索交互作用,才衍生出了如此繁多的小例。
另外,正是由于這兩條線索的交互衍生,“六例”成為一個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同一件事情,往往會關聯到不同的義例。如“會盟”之事就可能涉及時月日例、事例、禮例、名例、地例、詞例,而“侵伐滅入”等事亦然。這在劉師培的《春秋古經箋》中有淋漓盡致的發揮:
宣公十四年:
【經】六月癸卯,晉師滅赤狄潞氏,以潞子嬰兒歸。
【箋】潞氏者,赤狄都名。《經》從詳,示進之也。《傳》稱“晉荀林父”,《經》稱“師”者,狄有五罪,晉討有詞,深得用師之道,故稱“晉師”。日者,蓋深責狄。云“以潞子嬰兒歸”者,蠻夷之國,雖大曰“子”,漸進之稱也。書名,從“失地例”。書“以”者,晉執嬰兒以罪,應歸京師,顧乃自歸其國,故從非所宜之詞也。[10]
這段經文用到了地例、名例、時月日例、禮例、詞例。“夷狄以都名別國”,所以書“潞氏”,這是“地例”;蠻夷之國,雖大曰“子”,這是“名例”;日者,蓋深責狄,這是“時月日例”;書“以”者,晉執嬰兒以罪,應歸京師,顧乃自歸其國,故從非所宜之詞也,這體現了“禮例”和“詞例”。
基于“事”和“禮”的義例體系,是劉師培義例理論的最大特色。基于“事”,則能從事實出發,真正做到言例有據;約以“禮”,則能夠避免空談“微言”。《公羊》學主張“于所書求不書”,其所謂的“微言大義”,實際上是一種政治哲學與歷史哲學;而劉師培所言的“微言大義”,則是于語言文字中歸納出行文規律,也就是所謂的“屬辭比事”的方法[11],進而探求圣人的“褒、諱、損、抑”之旨。
[1] 尹炎武.劉師培外傳[M]//劉申叔先生遺書:第1冊.
[2] 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185
[3] 劉師培.讀左札記[M]//劉申叔先生遺書:第7冊.
[4] 劉師培.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序目[M]//劉申叔先生遺書:第7冊.
[5] 葛志毅.《春秋》例論[J].管子學刊,2006(3):73.
[6] 劉師培.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M]//劉申叔先生遺書:第8冊.
[7] 春秋左傳正義·春秋序[M]//[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之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6.
[8] 劉師培.春秋古經箋:卷九[M]//劉申叔先生遺書:第7冊:4.
[9] 劉師培.春秋古經箋:卷八[M]//劉申叔先生遺書:第7冊:12.
[10] 劉師培.春秋古經箋:卷七[M]//劉申叔先生遺書:第7冊:8.
[11] 郭院林.清代儀征劉氏左傳家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173.
責任編輯:劉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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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刊 編 輯 部
I206.2
A
1007-8444(2010)03-0376-06
2009-09-20
王孝強(1982-),男,山東日照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文學與文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