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費菲
15 歲上大學,24 歲碩士畢業,30 歲赴日留學,37 歲當上副教授,44 歲成為國內最知名的癲癇專家,被譽為“國內癲癇定位第一人”。從履歷上看,王玉平的人生似乎缺少懸念,顯得十分順當,當記者向他表達這層意思時,他卻若有所思地答道:其實我的內心充滿懸念,不曾平靜過。

▲在日本留學期間的王玉平
剛剛恢復高考的1978 年,讀書還不時髦,王玉平正值高中畢業,沒打算參加高考。當時,身為工人的父親跟他徹夜長談,堅持讓他考大學,并且報醫科,因為在父親眼里,醫生是受人尊敬的職業,有足夠的智慧掌握自己的命運。多年之后,王玉平非常感激父親幫他做出考大學這一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但另一方面,他對父親堅持要他學醫這一點多少是有些抵觸情緒的,他說,其實那時最想做的是建筑師,“如果當年選擇了學建筑,或許會更早做出成績”。
1978 年,王玉平順利考進了河北醫科大學。1986 年獲得碩士學位后,王玉平順理成章地在河北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神經內科成為主治醫生。一般人可能會在此一直干到主任醫師、教授后退休,安穩一生。王玉平的心氣卻更高,好奇心更盛,想法也更多。他想出國深造。于是,1988 年底,王玉平通過了國家公派留學人員外語考試,兩年后,他同時接到了兩份入學通知:一份是丹麥一所大學的公派留學通知;一份是河北醫科大學的友校日本鳥取大學的留學通知。為了保持校際間的友好關系,王玉平選擇了后者。1991 年10 月王玉平赴日本留學,師從日本著名神經病學家高橋和郎教授,將主攻方向確定為對不自主運動、癲癇病及大腦高級認知障礙的研究。1995 年,他以出色的研究成果獲得了醫學博士學位。
其實,在出國前的那幾年,王玉平的內心還常常充滿懷疑和不確定,到日本讀了兩年博士之后才讓他堅定了一輩子當醫生的決心。導師和同事的一言一行,如細風綿雨般浸潤著他的心,讓他逐漸認識到一個醫者對生命的意義和責任。這時,他的專業學習也漸入佳境,這為王玉平日后成為一名國際一流的神經內科專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臨近畢業之際,是留在國外還是回國發展成了王玉平必須面對的選擇。當時國內醫學的研究條件和物質水平遠落后于國外,王玉平的大多數同學都選擇了留在國外,有的在日本當學者,有的則轉道美國做醫學基礎研究。王玉平也在思考、權衡。當時中國正處于大改革、大發展的關鍵時期,王玉平覺得個人的理想只有和祖國的發展相結合,才能有更大的施展空間,也才能更快地獲得成功。于是,他毅然決然地做出了回國的決定。1996 年回國前夕,王玉平給同學寫信說:“身處國家發展建設的大潮中,能親身經歷這種激蕩的感覺是多么過癮的一件事。”
回國后,哪個平臺更適合他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呢?王玉平仍舊一片茫然。這時恰巧有朋友介紹王玉平和宣武醫院張建院長見了面,在談到神經內科的未來發展規劃時,雙方深有共識。求賢若渴的張院長問王玉平:如果作為人才把你引進宣武院,你有什么要求?王玉平有點忐忑地提出要一套優化電生理工作站的設備,價值10 萬美元,這在當時是很大數目的一筆錢。可沒想到剛過了幾天,宣武醫院就答復王玉平,院方已同意購買這套設備,你來吧。
幾天后,王玉平到宣武醫院報到了。隨后,設備也很快到位了,然而,電生理領域的基礎研究百端待舉,搭建整合起來絕非易事。在協和讀博士后時,王玉平已評上了副主任醫師,但在宣武醫院的職稱卻是主治醫師。不能招收學生建立研究團隊,他只能單打獨干,困難可想而知。
在這樣的困境中,王玉平并沒有怨天尤人、裹足不前,他用了3 年時間潛心研究,首次發現了一個新的事件——相關電位成分N270, 這一發現,獲得了國際的高度肯定和5 項國家級、省部級科研基金。這項研究成果使人們對大腦功能的認識又前進了一大步,臨床應用結果表明,N270 對于腦功能減退(如老年癡呆、帕金森氏病等)病人的早期診斷意義重大。
直到2000 年,王玉平開始招收第一批學生,一點一滴地建立起癲癇的治療規范。2001 年11 月,王玉平與功能神經外科李勇杰教授建立了國內第一家綜合癲癇診療中心,將癲癇的內科治療與外科手術密切地結合起來,使癲癇這一頑癥的療效達到了國內領先水平。在癲癇病灶的定位領域,王玉平做得風生水起。但新的壁壘也隨之出現了。有些難治性癲癇病人的術前評估定位需要長時程監測,沒有條件監測就無法定位。而做監測是需要病區的,解決病區的問題卻超出了科室的權限。
恰在這時,上海仁濟醫院向王玉平伸出了橄欖枝,許以優越的條件,請他去做神經內科主任。去還是留?王玉平難免有些躊躇猶豫。這時,張建院長主動找王玉平談心,親切地詢問他工作中是否遇到了困難。王玉平坦率地提出了建病區的請求,張院長隨即爽快應允。沒過多久,王玉平就得到了擁有21 個床位的病區和相應的設備,他又可以海闊天空地大展身手了。
有了病區,癲癇的研究很快有了突破性進展,5 年來從臨床到科研反復互動積累的碩果初現。宣武醫院癲癇的治療效果在國內一馬當先,門診量飆升。在國內各種學術會議上,宣武醫院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各地同行的如云贊譽,其后,同行們請求確診的病例錄像絡繹不絕地送到了王玉平手里,不少疑難病人也被推薦到他這里來尋求治療。與此同時,很多治愈后的癲癇病人口耳相傳地帶動了更多病人來找王玉平。幾年下來,在癲癇的診治方面,王玉平在國內累積了相當高的人氣。癲癇門診也“火”了起來,由最初的寥寥幾個病人,發展到如今每天十多個專家坐診,病人還掛不上號。王玉平的專家號更是一號難求,倒號的甚至炒到了800 ~1000 元。現在坊間流傳著“神內找宣武,神外找天壇”,說明宣武醫院的神經內科在國內數一數二已是不爭的事實,而這一盛譽在很大程度上和王玉平有關。

▲2008 年,王玉平在首爾進行講座
當記者問王玉平是否已有成功后的自我滿足感時,他說,每個人走的路不同,沒有統一的標準,只要自己覺得值就行。至于成功,取決于有沒有理想的目標、正確的決斷和足夠的耐心。回顧近半生走過的路,王玉平微笑著說:“我遵從我的理想去做了,至于是否做得足夠好,盡力之后就順其自然吧。”
王玉平一直認為,一個醫生是否成功,主要體現在他能否幾近完美地使病人重獲健康。“醫生和畫家、廚師一樣,悟性和創造力極為重要。要當好一個醫生,必須有極高的悟性,在工作中善于由此及彼,觸類旁通,從而有所發現,有所創新,有所突破。”

▲2004 年,王玉平在泰國參加亞洲癲癇會議
王玉平接手的總是最后一棒——絕大多數病人都是群醫束手無策時才交給他的。“有了金剛鉆才敢攬瓷器活”,面對這些病情異常復雜的疑難病人,王玉平兼納并收。病情再頑固、再復雜的病人,一經他確診,治療效果大多是相當理想的。特別是有不少被當作癲癇治了十幾年的病人,經王玉平的細心診斷后發現根本不是癲癇,而是其他的腦部疾病,這為處于重重迷霧中的病人指明了正確的治療方向。曾有某省級醫院的神內主任跟王玉平聯系,說有一個癥狀很奇怪的不自主運動的病人無法確診。王玉平看了錄像后判斷,病人患的不是不自主運動障礙,而是有相似癥狀的認知情感障礙。還有一個江西的小病人,兩年內花了30 萬到處治癲癇,效果一直不好。王玉平給他做了發病期的視頻錄象腦電圖檢查后,沒有發現明顯的腦電圖改變,通過對孩子發病時癥狀的細心觀察,王玉平看出了破綻,他斷定孩子沒生病。后來孩子終于承認,是因為不想上學才裝病。
評判一個醫生的標志是看他是否具備創新性的思維方式和診療理念。王玉平所采用的創新性方法是無創性腦刺激技術,這一技術開始時不屬于治療范疇,而是一種檢查疾病的方法,隨著設備的不斷改進,技術上能夠實現連續性的刺激,王玉平首創性地將其應用于癲癇的治療,使之變成了一項有效的治療手段。王玉平用無創性腦刺激手段治愈的第一例病人,是一個難治性癲癇病人。最初王玉平給他定位做了手術,但他的病灶比較靠近功能區,不能切得太多,做完手術后癲癇癥狀雖減輕了一些,但仍然每夜發作。王玉平問他是否愿意試試這種治療方法,病人同意了,沒想到僅治療了10天,病人的癲癇就不再發作,至今已持續4年多沒有再發病。這一療法的總體效果是很明顯的,如今已成為癲癇治療的主流方法之一。
王玉平說,作為醫生,要創新必須要有足夠的細心和耐心,留心觀察病人的細微變化及仔細傾聽他們的反饋,從中找出有用信息。比如,有一次,一位病人做完了某個檢查后,病情居然好轉了幾天,這個線索提示王玉平,這個檢查環節對病人有好的影響。曾有個中學生患有癲癇合并認知障礙(注意力缺陷)兩項疾病,做完檢查后,家長反映說癲癇沒有改善,但這兩天人安靜了不少。王玉平立刻想到,單一注意力缺陷的病人運用這種方法進行治療或許有效。他與學生一起在這個領域做了幾年的研究,發現確實有一定的治療作用,隨后這種方法就被應用到了臨床治療中。
在癲癇診療上,王玉平的創新還體現在對癲癇病灶的定位上。每個病人的癲癇病灶都不同,沒有固定的模式可套。例如,在所有的癲癇病人中,有15%的病人可通過手術進行治療,但手術時約有1/3 的病人需要通過埋電極的方法來定位。這種埋電極定位的診斷方法是王玉平在國內首開先河的。2001 年,有個少年癲癇患者,幾乎每天晚上睡覺時都會發作,非常痛苦,后經王玉平確診為額葉癲癇,藥物治療兩年無效,只能選擇手術。緣于癲癇病灶定位的難度太高,當時在中國還沒有人做過這樣的手術。因為病人在手術室里恰逢癲癇發作的幾率很小,因此手術的準確性很差。王玉平想,如果先將電極埋在腦子里,發作時可以監測到顱內放電的異常活動,就能使定位準確無誤。王玉平用了兩周時間對腦電圖進行了分析,制定了詳細的計劃,由功能神經外科大夫將柔軟的硅膠電極埋到額葉的恰當位置,并將牽引出的一束導線連接到腦電圖機上進行監測,終于準確地記錄下了患者右側額葉病灶的異常放電活動,隨后手術切除了病灶,病人痊愈了。這成為當時國內第一例利用顱內埋電極方法對病灶進行定位的手術,開創性意義不可謂不大。
讓王玉平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導師高橋和郎教授在博士生畢業典禮上說過的那番語重心長的話:醫生給人看病,是一個一個地幫人解決問題,而做研究是為了有所突破和創新,這樣受益的就不僅是個別的病人,而是整個人類社會。但是,作為醫生,比做研究更重要的是有一顆同情關愛病人的心。
這番話總是在艱難曲折時響徹在王玉平的耳畔。從2001 年至今,雖有繁重的教學、科研、學術交流等各種任務,但對待病人,他仍是全情投入。承載著病人對自己沉甸甸的信任和支持,他總要盡到百分之百的努力才覺無愧于心。每周兩至三個半天的出診,他都是從早上8 點連續看到下午4 點才結束,連吃中午飯的功夫都沒有,其他人都為他的身體擔憂,但他卻樂此不疲。日子一久,王玉平落下了嚴重的胃腸病,但無論身體狀況如何,他都一次不落地堅持出診。有一次,王玉平正在住院,預約的病人來了,他就吊著輸液瓶到診室看病,很多病人都勸他回去休息,他卻強撐著把所有的病人都看完后才肯離去。
當今社會常有人指責醫風不古、醫生見利忘義。王玉平認為,在整個社會轉型期人心趨利的背景下,醫生未能免俗,對物質欲望的認識必然有個過程;但無論如何,作為醫生,恪守良知是本分,需要古道熱腸。以國內頂級癲癇專家名重一時后,王玉平的物質欲望并沒有水漲船高,相反卻一心扎進診病和科研中,從不想在金錢和物質上多耗心力,他認為最有價值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王玉平相信,當社會發展到相當程度,醫生會得到恰如其分的評價和待遇。因此,他常常這樣激勵自己的學生:“我們當醫生的不能光為了掙錢,也不能只用錢來衡量我們的個人價值,治好病才是醫生價值的最終體現。很多病人跑遍了全國的醫院,沒有診斷清楚,沒有治好,我們給他們診斷清楚了,治好了,這就是我們作為一個醫生的最大價值。”
人物小傳

王玉平,教授、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1983 年畢業于河北醫科大學醫療系,1996 年在日本鳥取大學獲博士學位,1998 年在北京協和醫院完成博士后研究。現任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神經內科副主任、北京市癲癇診療中心主任。中國睡眠研究會副理事長兼睡眠障礙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抗癲癇學會常務理事。《Sleep Medicine》、《中華神經科雜志》等國內外多家雜志編委。發表論文170 余篇,SCI 收錄英文論文50 篇。承擔國家、北京市級課題10 余項。2004 年獲中華醫學科技獎、北京市科技進步獎,2006 年獲吳階平醫學獎,同年入選北京市新世紀百千萬人才,2009 年入選為首批北京市衛生系統學科帶頭人。主要研究方向為臨床神經生理,擅長癲癇、睡眠障礙、認知障礙、運動障礙病的診斷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