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朋
一
村里凈是疙瘩路,走得人灰頭土臉。
老五走到門口的時候,不知誰家一只尺把長的土狗悄沒聲息地溜過來,跟在后面咬他的褲腿。老五被咬得心煩,抬腳就是一下,沒踢到,狗卻吱嚀著跑遠了。
紅果聽到了院里的響動,丟掉手里的干柴,站起來倚著門一望,吃了一驚。
看啥嘛,不認識?
五……五哥,咋會是你咧。
老五把煙頭扔在地上,腳在上頭擰了擰,咋,不讓進屋?
那咋能咧!紅果把手在油裙上擦了擦,一邊攏頭發,一邊快步走去推上房的門。
不用啦不用啦,老五邊往灶房進邊說道,我幫你打個下手,不耽誤扯閑篇。
五哥……那咋合適。
有啥不合適的。老五邊說邊綰著袖子。
紅果看著老五熟悉的動作,眼一麻,淚差點掉了下來。
老五跟紅果是從小一起和尿泥過家家長大的,兩家關系也好,有時紅果去找老五玩,天晚了就在老五家吃飯,再晚了就跟老五睡一張炕。老五也經常給紅果家拾柴禾,幫紅果家放羊,放羊的時候總有說不完的話。
紅果她爸喝飽了罐罐茶,給煙鍋里填上莫合煙,辣辣地抽上一口,就問老五:
老五,紅果給你當媳婦去,愿不愿意?
好得很,老五撓撓頭,說聲,咋不愿意咧。嘿嘿笑著跑開了。
老五在家里不受待見。上有已經成年的哥,下有掛鼻涕蟲的弟,怎么寵也輪不到他的頭上。老五最喜歡三爸,三爸年輕,有力氣,腦殼子聰明,人也長得俊咧。老輩人說,要擱在過去,李家老三肯定是條好漢,就是上了山寨,也是個草莽英雄。
那一年村里放電影,在老五的記憶里,那是他看得最熱鬧的一場。
放電影那天,還是寒意料峭的春季。天擦黑的時候,村里的老老少少就吃罷晚飯,三三兩兩聚到了麥場。電影開場沒多久,老五就沒了看電影的興致。電影里的東西,他看不太懂,紅果也看不太懂,他們就跟那些看不懂電影的小孩子們摸瞎子,在空曠的麥場里追逐打鬧。
麥場里最能藏人的當然是麥秸垛了,老五腦子靈光,一路小跑奔向距離最近的麥秸垛。眼看就要爬到頂上,就被突然飛來的一腳給踹了下來,影影綽綽,看起來像是二狗叔,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捂著嘴哧哧地笑。老五呸了一口,邊跑邊喊,二狗你個慫貨,敢踢我,叫我三爸收拾你。
幾個麥秸垛后面居然都有人,牛蛋哥大他七八歲,竟然也摟著誰家的閨女在垛子后面親嘴。老五慌不擇路,差點跟他們撞個滿懷,氣得牛蛋哥脫了鞋要抽他。老五可不能挨抽,他泥鰍一樣滑出去,繼續往遠處奔跑。麥場邊上有個窯洞,廢棄很久了,沒人去,那里肯定最安全。遠處已經有人喊他的名字,不能讓他們找到自己。老五想著,一頭扎進窯洞。
借著場院里照來的不亮的光,老五看見了一條抖動的軍大衣。
三爸出門的時候,穿的就是軍大衣。
軍大衣被呼地掀起來,老五看見了兩張模糊不清汗津津的臉。
棗花。
村長家閨女。
老五在塬上放羊,三爸走上來,給他丟了塊糖。
糖紙粘得太緊,怎么撕也撕不凈,干脆不撕了,老五把糖扔在嘴里。甜,真甜。
老五,昨夜里,干啥了?
看電影么。
電影好看不?
誰知道?我又看不懂,摸瞎子去了。
三爸不說話,從兜兜里摸出莫合煙,拿二指寬的白紙卷了,舌頭舔舔紙邊,粘牢了,點著,狠狠吸了幾口,青青白白的煙氣從鼻子里冒出來。嘶一風一刮,煙氣又飄進了老五鼻子里。香嘞——老五喊。
老五,來!三爸招招手,示意他蹲到身邊,把手里的煙屁股遞給老五,吃煙?老五咧嘴一笑說,小氣,給我卷個整的。三爸哈哈笑著,摸出兜兜里的莫合煙又卷了一根,遞給老五,說,叔給你點上。老五接過煙,憋足勁兒抽了一口,煙沒下肚,淚早就滋滋冒了出來,咳咳……嗆嘞……老五扔掉煙,呸呸吐著口水,嘟囔道,這是啥味兒嘛,一點兒也不好。三爸又笑了起來,笑完,凝著臉對老五說,昨天夜里的事,對誰也別說,記下沒?
二
跟紅果扯閑篇的時候,老五把這段三十年前的事情也扯了扯,紅果哧哧地邊笑邊說,你這一說,三爸年輕時,也風流著呢。老五吃口滾熱的罐罐茶,渾身通泰頭發梢梢里都散發著舒服,坐在門檻上看紅果忙碌的身影,屋外北風呼嘯也全然不覺得冷。紅果和完面,從案板后頭的墻根里抽出三尺長的搟面杖,一肩高一肩低地用力搟著面。當家的呢?老五問。紅果還是吭哧吭哧地搟面,應聲說,死了。停停又補充說,兩年了。老五“噢”了一聲,問,不是還年輕著呢,咋回事么?
紅果沒話。心里卻針扎樣疼。每次想到男人她都想哭,可是人前她從來沒有哭過,老五這一問,她再也忍不住,肩膀抖動幾下就抽抽搭搭起來。若是換了小雯,此時老五肯定不假思索地走上去抱住她,把她扔在床上,剝蔥一樣剝光了她。可是眼前的是紅果,老五一時慌了手腳,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狗咬尾巴樣在原地轉圈圈。紅果背對著老五,心里卻像煮開的米湯樣翻翻騰騰。紅果男人是個民辦教師,二十年前從城里來這里支教的時候,也有那么幾分像上大學的老五。瘦高個子,戴副黑框眼睛,不愛說話,抽煙兇得很。在紅果的印象里,他男人手指頭上從來沒有離過兩樣東西,筆和紙煙。男人不會伺候地,不會耍農具,里里外外全靠紅果。但是全村人都尊敬他,沒有他,孩子們都野了,還學個甚?
前年夏天雨太大,學校房子被沖塌了半邊,村里沒給修。男人去鎮里縣里跑了好幾趟,上面也沒有給解決。男人一氣之下動了倔脾氣,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錢,借了輛農用三輪去買磚,回來時天黑,翻溝里了,半夜才找到,當時人就沒氣了。紅果穩了穩神,扯了一把面,往鍋里一丟,筷子來回攪了攪,直起腰說道,學校就他一個老師,他一走,學校也沒人了,現在還放著荒嘞。孩子們沒學上,都野了。老五抽著煙,不知道該安慰她,還是說點什么別的,一時沒了頭緒。正沒話的時候,娃子回家了,沒進門,先吸溜鼻子,喊道,媽哎。是扯面不是?待見了老五,步子也慢了,順門根進去,拉住紅果的衣襟小聲問,那胖子是甚人么?
紅果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下,說道,沒規矩,啥胖子么,叫五爸。孩子扭了兩下,沒張嘴。紅果又推了他一下,說,去跟前,叫五爸。孩子還是沒過去,仰臉看著紅果說,媽,你咋哭了?老五趕忙走過來說,孩子認生,不愿意叫就算了。然后從兜兜里摸出錢包來,抽出兩張紅色的鈔票,塞到孩子手里說,快過年了,五爸給你壓歲錢,好好學習啊。
這咋行嘞!紅果搶過孩子手里的錢,非要還給老五,老五一面推讓,一面退出門去,轉身出了院子。紅果揚揚手里的錢,扯嗓子喊道,五哥,扯面好了,吃完再走吧。老五一面走,一面吆喝,不吃啦,下回來再說。轉眼就下了坡,走遠了。
老五從紅果家里出來,去了坡下支書家。支書婆姨正端了剛出鍋的菜往堂屋里進,老五見了,趕上幾步,給她撩開棉布門簾。婆姨笑呵呵地往里進,老五也跟著
進去,喊一聲,香嘞。支書聽了,趿著鞋來拉老五說,來來來,上炕上炕,咱爺倆喝兩盅。老五脫了外套,暖炕上坐下,跟支書碰了杯酒。村里酒烈,一口下肚,火辣辣地刺得嗓子生疼,老五多年沒喝過這種酒,沒幾杯就有點上頭了。推杯換盞,酒酣耳熱,老五就問支書說,聽說村里學校塌了。支書“噢”了一聲,“吱溜”喝口酒說,前年就塌了,沒錢修,跟鄉里反映,鄉里也沒音訊。紅果他男人自己攢錢買了點磚,本想回來修修,沒想到半路上翻了溝,折了條命。車還是借的,人這一死,等于給家里留了債,真是作孽啊!老五問,不就是個車款嗎,還沒還上?還個屁呀,一個寡婦帶倆娃兒,大娃兒在縣里念高中,飯都吃不飽嘞,還還錢?下輩子吧。那……車是誰家的?支書嘿嘿一笑,村里誰家有車?咱家的唄。老五長出了一口氣,道,既然是咱家的,那就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么。支書給老五滿上酒,說道,只能這樣,咱又不能當黃世仁,逼出人命咋弄嘞!
三
從支書家里出來,太陽已經偏了西。黃燦燦的陽光從遠處山頭流過來,鋪在黃土地上,柏油一樣粘人的腳。借著酒勁兒,老五要去學校看看。司機小劉見他半天沒回家,找了出來,說要送老五去,老五不讓。小劉見他步子不穩,滿嘴酒氣,放心不下,開了車遠遠跟在后頭。塬上沒路,小劉就停了車,徒步跟在老五身后。
老五步子越走越輕,恍惚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他也是順著這條路,踩著露水未干的野草上學去的。塬上只有一個院子,解放前這里是李家祠堂,全村最好的房子,青磚灰瓦,解放后就做了學校。老五小的時候,也在這里上學。附近幾個村的娃子,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攏共不過三十多號人。老師就一個,講一年級課的時候,其他年級的孩子就做自習,寫作業,然后依次類推,一天下來,正好每個年級一堂課。老五上學的時候,學校已經破敗了,年久失修,到處漏雨,地上的青磚也都坑坑洼洼不平整了。好在那時候老五是全班學習最好的,后來去鎮里上初中時,村里的同學只剩下了三個,等到老五去縣里念高中的時候,班里就只有他和紅果兩人是同鄉。可惜紅果他爸死得早。紅果只上了兩年高中就輟學回家了。老五剛上大學那兩年,還寫過信鼓勵紅果自學,后來漸漸也就淡忘了。
小路一轉,眼前平坦了很多,一片破敗的景象橫在眼前。青磚的房子已經塌了半邊,瓦縫里的狗尾巴草一枝獨秀長得老高,背陰的地方,兩個月前的雪還沒化完,白花花地有些耀眼。左邊的土坯房倒還結實,像是住過人的,只是沒了門窗,不知誰家的羊拱在里面揪草席子吃,見了人也不跑,“咩咩”直叫。老五低頭進去,照那羊就是一腳,羊受了驚,撒蹄子跳出門去,幾下就跑遠了。小劉趕忙上去扶住老五說,李局長,你當心,這房子危險,咱出去吧。老五斜乜著眼睛,對小劉說,慫貨,危險個卵,我小時候就在旁邊那瓦房里念書,掉瓦塌磚是常事。你們年輕人,沒經歷過這個,知道啥球是危險。
小劉一面應聲,一面扶著醉意闌珊的老五下塬而去。坐上了車,老五還是一路絮絮叨叨,說得小劉心里直犯嘀咕,這李局長平時不茍言笑,今天這是怎么了。
老五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小雯發來短信,凈是些刺激感官的黃段子,末了又說想你什么的。老五心領神會,告訴她說他會盡快回去,回去后先向她報到。
看了李越五回復的短信,小雯心里踏實了許多。這幾天她心里總有些不祥的預感,連續失眠。李越五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是在她這里過的,當時她就撒嬌不讓他走。老李卻說,十幾年沒回去,爹娘歲數大了,看一眼少一眼。這次是個機會,等再忙起來,想回都回不成了。話說到這個份上,小雯也不好阻攔了。老李確實與眾不同,第一次見他,是因為公司剛剛接下了一個項目,其中李越五幫了不少忙。事成之后,王總帶了公司幾個年輕女孩,邀老李吃飯。起初,小雯也把他當作那些常見的圓滑世故熱衷于應酬的官員,沒想到他談吐不俗,讓小雯另眼相看。王總察顏觀色,不失時機地給老李著重介紹了一下這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女孩子。以后發生的事情就順理成章,小雯從老李那里得到了很多照顧,王總對她也自然是青眼有加,她的職位節節攀升,很快就做上了部門經理。公司決策層的事,有時王總也要征求小雯的意見。一個工作不久的年輕人,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這是小雯父母想都沒敢想的事情。他們從家鄉小城來看女兒時,小時候從來沒夸過她的父親也禁不住對她頻頻點頭贊許。
小雯要的并不是這些,職位、房子、車子固然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小雯甚至沒有把錢看在眼里,她不缺這個。但是她知道,她得照顧好李越五,李越五就是她的一切。照顧好李越五,頭一件事情就是要照顧好李越五的錢。李越五的錢來得太莫名其妙,如果不幫他打理好,肯定會出亂子。當然,有些錢可以不收,但有些錢卻非收不可,不收的話,會得罪人的。活在這個圈子里,如果你不小心翼翼,就會被別的小心翼翼的人頂替掉。
炕燒得很暖,老五有些燥熱,就披衣起床,靠著窗戶抽煙。煤價又漲了,不知道紅果家燒的炕暖和不。想到紅果,就想到了她那個破院子,破窯洞,想起了他那個拖著鼻涕怯生生的小兒子,還有那在縣里高中的大兒子。據說,那是村里繼他之后又一個秀才,指望著考上名牌大學呢。想到大學他就想起了自己,誰能想到當年他這一個高材生,竟是從破祠堂里念書念出來的。自己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自己心里清楚,現在村里沒了學校,孩子們都野了……
黑暗里,老五的煙頭明明滅滅,直到雞叫三遍,他才穿衣服出門,直奔紅果家去。紅果剛起來,正在灶房燒水洗臉,聽見篤篤的拍門聲,嚇了一跳,待看清是老五時,才定住了神。
五哥,你這是咋的嘛?
老五不說話,狠命地吸煙,昏暗的火光里,紅果的臉龐竟然還有幾分年輕時的俏麗,老五看了半晌,擰滅煙頭說,紅果,過了年,跟我走吧。紅果愣住了,五哥,你說的甚話?話說到這份上,老五索性放開了,說道,我也不圖你甚,到了那邊,你該干甚干甚,我每月給你點錢,你把孩子培養出息了就行。那咋行嘞!紅果搖搖頭說,咱家雖然窮,也不能那樣。老五心里突然掠過一陣奇怪的感覺,他想起了小雯,她可能永遠想不到還有紅果這么窮困的人。還好,她并不是不明事理,倘若他把紅果帶過去,料定小雯也不會反對。她犯不上吃一個半老徐娘的農村婦女的醋,但她肯定會勸他,凡事還是小心些好。是啊,還是小心些好,老五對自己一瞬間的決定感到可笑:圖什么呢?名?利?色?眼前的紅果顯然完全不具備這種可能性。
五哥,紅果眼睛里亮晶晶地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你要真想幫我,就把學校再建起來,村里娃兒們有學上,我死去的當家的也就安心了……話沒說完,淚已經落了下來。
四
老五從紅果院子里出來的時候。天剛大亮。家家戶戶冒起了青青白白的炊煙,
能,我一定能。
考上大學你能忘了三爸不?
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
好小子。李三剛從腰里摸出個紅布包包,娃兒,你考吧,三爸供你念書。從那以后,李三剛每年都要給老五送一回錢,一直到老五大學畢業,自己生活基本自理了,李三剛才開始攢錢娶媳婦。老五參加工作后回來不多,但每次回來都要先去李三剛家。那年在李三剛家,老五拿出厚厚一沓錢,說得淚水漣漣,三爸,老五沒忘你,給你還錢來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紅果那個拖著兩管黑鼻涕的娃來了,直奔老五就喊,五爸,我媽叫你去吃扯面嘞。晚上吃啥扯面么?我媽說只要你想吃,我家白面多呢。屋子里的人聽了他倆的對話,都笑得前仰后合。
老五進了紅果家門,炕桌上早已經擺上了熱騰騰的扯面。紅果幫老五脫了鞋,盤腿坐下,滿臉放著紅光,五哥,你還真行嘞,這下可好了,娃兒們春上就有書念嘞,來,吃面。老五拿筷子拌了拌,呼嚕嚕吃下一大口。紅果已經又從灶房過來,炒了半碗黃澄澄的雞蛋,一氣倒進了老五碗里。紅果,老五邊吃邊問她,咋不再找一個?紅果攏攏頭發說,找甚么,家里背著債,還有兩個這大的娃兒,都是花錢的催命鬼,誰要咱么。你還年輕么,不趕緊找一個,將來老了咋辦么。我想過啦,過兩年大娃兒就上大學了,我再辛苦辛苦,把他供出來,小娃兒也就有個依靠了。依靠?先說現在吧,你知道上大學需要多少錢……紅果不說話了,老五見她傷了心,也默默不語,直到面條吃完,才說,紅果,我知道你從小好強,那時候要不是因為家里窮,早就上了大學,現在家里這樣子,也艱難,五哥心疼你,這樣,等這小學建起來,你就去當老師,公辦,吃皇糧,咋樣?
五哥,你讓我咋感謝你好。紅果眼睛里濕濕的。
五哥——老五還沒下炕,外面就有人喊,老五剛答應一聲,就有人掀門簾進來,是支書家秀秀。秀秀白了紅果一眼。又看看老五,說,五哥,你真在這里啊,我爸叫你去嘞。叫我甚事?喝酒么,我媽菜都炒好了。
老五別過紅果,跟著秀秀出了門。夜幕已經垂降在整個山村上,月亮掛在落盡葉子的楊樹梢頭,灑著冰冷的光。星星滿天都是,風吹過來,似乎它們也凍得發抖。秀秀手里的手電,只照見腳下一小片地方。秀兒,你爸叫我,有甚事么?秀秀自顧自在前頭走,不理老五。老五又問,秀兒,咋了么,不說話嘞。秀秀停了腳步,說道,五哥,你也是有家有娃子的人,雖然嫂子他們都離得遠,你也要注意些。她紅果一個寡婦,你老上她門干甚。那天清早幸虧是我碰見,要是別人碰見你從她屋里出來,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我說甚,我又沒做虧心事,我說甚?老五火氣騰地上來了,吃飽沒事干,整天瞎想個甚!
酒喝到半夜,老五才弄清楚了三爸的意思。三爸下午在工地跟陳局長的秘書聊天,意外得知這次不僅要建學校,而且還有一個公辦教師的名額。三爸家最小的女娃秀秀初中畢業后回家,考了好幾次高中都沒考上,眼看著年齡大了,在家閑著發慌,這次聽說村里能弄來公辦教師名額。就動了心思。老夫妻倆也想把秀秀留在身邊,自然一拍即合,叫老五來喝酒,為的就是這個事。
聽了三爸的話,老五半晌沒言語,拿起酒壺,給三爸面前的小盅里滿上,說道,秀兒還年輕,考學也好,打工也好,機會還多的是,再不濟,找個好婆家嫁了,你還愁個甚啊。聽了這話,三爸抬著紅紅的醉眼,問道,老五,別說那沒用的,你妹的事,你到底管不管?老五喝干了盅里的酒,說道,不是不管,是這次公辦教師這事,我已經許給紅果了。
啥?三爸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從炕上跳到了地上,你給那寡婦啦?她是你什么人?你……你干這球事,秀兒是你妹妹,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幫家里幫外人
三爸,當初我敬你是個漢子,敢作敢當,從小把你當榜樣,現在你看看你成了甚了嘛。人家孤兒寡母,頭幾天你還說人家艱難,今天可咋變臉了?
我沒說她不困難,但是秀兒沒事干也不是假話,你到底幫不幫?你是不是跟那小寡婦睡過覺就忘了本啦?
三爸!你說甚嘞,糟踐人家清白。秀兒有啥困難,我肯定也要幫,但是這回學校和老師這事,我就許給她紅果了。下次我再給秀兒找個好工作。
我不管下次,就要這次。你到底辦不辦?
不行!
你滾蛋,白眼狼的貨!
滾就滾,我沒你這不講理的三爸。
從三爸屋子里出來,迎面刮來的北風跟老五撞了個滿懷,老五凍得一哆嗦,身后的門重重關上了。罵聲還沒止住,燈倒是滅掉了。老五立刻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身上的酒氣被寒氣奪走了,老五打開手機,借著那點微弱的光,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家里走。
六
日頭走到半空的時候,院子里雞飛狗跳的,老五被手機鈴聲吵醒,頭還暈暈沉沉渾身無力。伸手摸到手機一看,老婆打來的,話筒那頭絮絮叨叨地勸他少喝點酒,保重身體什么的。老五哼哼哈哈地應付著,臨了,老婆又說兒子過兩天就從新西蘭回國了,叫他早些回去。老五連聲說知道了知道了,掛掉電話穿衣起床,飯也沒吃,直奔塬上去。
路上又接到了小雯的電話,小雯說老張昨天又找了她一次,還是為升正科的事兒,這次拿了五萬塊錢,小雯說不好意思駁老同志的面子,就收下了。剛才王總也派人來了,說是感謝你幫他拿下濱海廣場的項目,送了十萬塊,小雯也收了。老五聽完,又交代幾句以后做這樣的事情一定要謹慎之類的話。小雯耳朵都聽出了繭子,打斷了他好幾次。老五仍然不急不躁不溫不火地說,小心能駛萬年船,有朝一日我東窗事發,看你怎么辦?小雯說道,你以前收了那么多錢,也送了無數的錢,要事發,早就事發了,還能等到今天?老五說道,所以才要倍加小心啊。頓了頓,然后說,再過兩天我就回去,你洗干凈了等著我。小雯在電話那頭風鈴般地曖昧一笑,就像有小手從電話里面伸出來,在老五的心頭上搔了幾下,癢得老五渾身冒火。
到了工地,陳局長秘書和小劉趕緊迎上來,秘書給老五匯報著進度,說是頂多再有一個禮拜,就能完工了。老五聽著,卻在人群中看見了忙碌的紅果,大聲喊她,紅果,你來這里甚事么?紅果一手提著黑鐵大茶壺,一手拿了粗瓷大碗,跑過來給老五倒上一碗水說,我家里閑著沒事,過來幫幫忙。老五笑道,還沒成老師呢,就這么有主人翁意識啊。紅果莞爾道,五哥你說笑了。小劉插話問她,剛才支書來找你,你見到沒有?紅果澀澀地說,見了。然后轉身往工地灶房進。老五見她神態不對,趕忙跟了過去問,三爸找你甚事嗎?沒甚,沒甚。胡說,沒甚你拉那么長臉?老五搶下紅果手里的茶壺和碗,問道,三爸難為你了?不讓你當這個老師?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嗎?
三爸他……催我還車錢嘞。
這不是落井下石嘛,我找他去。老五轉身的當兒,紅果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五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等我當了這老師,就能攢下錢了,我慢慢還三爸就是,你不要跟他撕破臉,不值當,讓外人看笑話嘞。
七
轉眼又過了兩天,學校教室的地基墻壁都已修妥,就剩下起上大梁,搭屋頂了,村里找風水先生算了上梁的日子,紅果的教師手續也開始辦理了。陳局長那邊打來電話,說過幾天縣領導要來村里參加學校的落成儀式,叫老五無論如何也要參加。老五卻說等不及啦,兒子今天就要回國,單位也一再催促,要他趕緊回去。學校進度很快,他很滿意,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給陳局長安排照應了。陳局長挽留了幾句,見老五去意已決,只得說中午你來縣里,我給你送行。
老五掛了電話,從塬上下來,邊走邊給小劉打電話,想叫他開車出發,先去縣里吃了餞行酒,然后直接上高速回家。回家,多好的感覺啊,屈指算來,離家也有半個月了,想老婆,想孩子,想家里的沙發電視軟床,甚至還有點想念辦公室,他已經想好了,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副科以上的干部,到他那寬敞氣派的辦公室開個會,給他們講講自己回鄉的見聞,讓他們受受思想教育。當然,他也想小雯,想到骨頭縫里啦。這小蹄子,不知道我不在這幾天,混野了沒有……老五一路走一路想,電話卻總是打不通。這可不是小劉的作風,這年輕人機靈得很,也很會伺候人,一般情況下是二十四小時開機,今天是怎么了。老五又給小雯打過去,想告訴她,晚上他就到她那里啦,不料小雯那里也是無法接通。邪門了,老五嘟囔著,七繞八拐走出村子,遠遠望見村口歪脖子槐樹下停著兩輛黑色本田,其中一輛正是自己的座駕。老五氣鼓鼓地走過去,忽地拉開車門,準備給小劉這個玩忽職守的小子一頓痛罵。
車上卻已經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張口問道,你是李越五同志嗎?
老五點點頭,問,你是?
我們是省紀委的,組織上派我們來接你,明天上午八點以前在濱海賓館報道,說明幾個問題,請你把手機交給我。
規定時間,規定地點報道,向組織說明問題——這不就是“雙規”嘛。
這次是真的回家了。
車開動的時候,村口那棵大槐樹抖動了幾下,就像老五小時候在上面摘槐豆時,壓住了樹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