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珂
她一路奔跑,穿過曲折的巷道,差點被誰家突然潑出來的水兜頭澆上,她的心像是馬上就要跳出來,咽喉也一陣高過一陣地灼熱地疼,呼吸困難。直到視線的盡頭出現一個歪斜著身體靠在墻上的少年,她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幾下,跑向那個她以為她再也見不到的少年。
墻邊的少年笑容燦爛,臉上的烏青以及腫起的眼睛似乎并不能抹殺他的好心情。陽光剛好照在他面前的道路上,他隔著一道明亮的光看見她的神色漸漸收攏。她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平靜,閉上眼深呼吸,睜開就狠狠瞪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轉身就走。
少年的笑容一直在,卻一點點變淡,終于消失不見。他沖著她的背影喊:
“楊凌,你有種,有種你就討厭我一輩子!”
她的腳步遲疑了一下,但她并沒有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但少年的身影一直停留在她的腦海里,她越想把他趕出去,他的影子就越發清晰,她幾乎可以看清楚他的臉,他的眼……
他的眼,盛滿凄婉。
她驚恐地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又一次滿臉淚水。她的心還在怦怦地狂烈地跳動著,這讓她錯以為剛才那是一場夢。而她清楚地知道,那其實并不是夢。距離他們最后一次相見,已經快三年了。她連他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就像是在這個世界上蒸發了,即使是他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們甚至殷勤地希望能夠從她這里得到蛛絲馬跡。
周翔能為你做任何事,他怎么可能不跟你聯系?他們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她有的時候也懷疑,他是不是給她寫過信,還是信寄丟了?他是不是給打過電話,還是母親不告訴她?他是為了她愿意做任何事的人,他怎么可能就真的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呢?
她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中學生。個子不高,微胖,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只不過圓得還算好看。最令她氣惱的,是那張肥厚的嘴唇,它和偏黑的肌膚一起,促使她每次照鏡子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個非洲人。她喜歡看國外的青春喜劇電影,羨慕那些外貌并不起眼的女孩,她們似乎完全沒有丑這個概念,活得神采飛揚。她偏偏做不到。即使在暗戀這件事情上,她想象過無數次,她像《苛春愛欲吻》里的喬治婭、《比利佛的灰姑娘》里不起眼的小女仆一樣做一些大膽而出格的事情,但她想想自己接下來會面臨的尷尬,一切便只能是隱秘的遐想。她沒有那個勇氣。她害怕自己看上去像個小丑,淪為他人的笑柄。所以她寧愿平淡而卑微地生活,雖然痛苦、掙扎,但至少還有想象的空間不是?她總是這樣想。
她暗戀的男孩有個她認為很好聽的名字,葉楓。她的所有想象也都凝聚在一片又一片的楓葉上。葉子要當天從北山摘來的。她為此每天倒兩次車,路途上要花一個小時,編造不同的謊言以應對父母的責難,然后趕當天的家庭作業到深夜。但她并不覺辛苦。她樂此不疲,因為一旦她把那楓葉捧在手心,似乎就看見了男孩的臉。對,他整個人就像楓葉一樣燦爛耀眼。他和他的名字是那么地貼切,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出能與他匹配的詞與物。
每一片楓葉的背后都隱匿著一句惹人心跳臉紅的話語。她躺在貼滿楓葉的房間,心里是那么地滿足與踏實。
在同一層樓上課,他每個休息時間會穿過她們教室外面的走廊下樓,她透過窗戶貪婪而小心地看著他的側影,估計他快要走出樓道的時候飛速地奔出教室,趴在欄桿上看他在籃球場上奔跑跳躍,覺得自己快樂得簡直就要飛起來了。
唯一的遺憾是,葉楓甚至不知道她是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讓他知道她是誰。
他們僅有的接觸完全是一次偶然。她周五一放學就去了舅舅家,所以星期六依然穿著校服陪著表妹滿大街晃蕩。在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葉楓突然朝她走過來。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以為他的目標并不是她。但他確實停在了她的面前。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空靈的氣質更加飄逸,眼睛似乎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樣深邃,反倒散發出一種致命的純真,就是他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溫柔纏綿而繾綣。她多么希望自己當時就陶醉在他的聲音里,并以此讓他覺察出她對他的愛,那么他一定會從此記住她??墒?,該死的,她表現得像是根本不認識他。
他只是跟她借三塊錢而已。因為他的公交卡上沒錢了,而他和他的伙伴誰都沒有帶零錢。這個時候他發現了她?!爸芤荒憧梢詠碚椅?,我叫葉楓,在高二(一)班,B教學樓二樓的第三教室,我們的班主任是謝存余,政教處的李志強教我們政治。”似乎生怕她不肯借給他,他特意強調了自己的班級以證明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了?!彼艁y得不知道說什么好,趕緊掏出錢包取了三塊錢遞給他。他淡然地說了句“謝謝”就走,而她一直望著他走回伙伴中間,心潮澎湃。他們三個人一起笑著向她揮了揮手,但他們上車以后看都沒有往她這里看一眼。于是她忽地又悵然了。她在想,她居然浪費了這么好的搭訕機會,她應該像他一樣,詳細地告訴他她的名字、班級的。
“怎么辦,怎么辦,我星期一應該怎么跟他說?”她焦急地跟表妹訴說自己的煩惱。
“見過傻的,沒見過你這么傻的!”表妹一向比她精明,一語道破天機,“如果他真有心還錢,應該是問你在幾班他來找你,而不是告訴你他在幾班讓你去找他?,F在有幾個人會專門找人還三塊錢的?”
“那你怎么不早說啊?”
“人家話還沒說完你就忙著掏錢包了。我能說什么?”
那一刻,她恨不能地上立即裂出條縫來,讓她鉆進去再也不要出來。然而,她始終不肯相信,他會是那樣的一個人。她是不好意思去找他要錢了,可是她也可以裝出一副偶遇的樣子來啊。臺詞她都想好了:
“嗨,是你啊!葉楓是吧……你不記得我了?上次你在臨園口沒有錢坐車跟我借了三塊錢啊……對啊,對啊!還好你記得……很不巧,我的卡上也沒錢了,你能不能借我一塊錢?”
不,不對,應該是“還”!還是不好,“借”更委婉一些?“借”會不會又顯得欲蓋彌彰……
她長久地徘徊于這樣的字眼選擇上。許多次,她和他站在同一個公交車站等車,他和他的朋友們聊得開心,她縮在角落里背臺詞,向前走兩步又趕緊退回來。一切就成了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又似乎是沒有開始的結束。她覺得懊惱,又覺得充滿希望。
所有這些,周翔都是不知道的。他無從得知。對這個一身戾氣的少年,她下意識地感到緊張,有他在的地方,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他是孤兒: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周是他媽媽的姓。而他媽媽把他扔給外婆以后就不知去向。他叫他外婆“奶奶”。周奶奶今年才五十八歲,但她所在的造紙廠幾年前倒閉了,她就靠每天晚上在大街上擺地攤過活。來歷不明的周翔在白眼和諷刺里長大,這里面自然也有她的,是他的拳頭幫他在這條街上樹立起了形象。在無數次被周翔搶掉零花錢之后,她就對他敬而遠之了。
后來,下崗后的父母做生意有了起色,有感于老人以前在廠里給自己的照顧,時不時地會讓她去街角給老人送些接
濟。她稱之為她和他有距離接觸的開始。初一的時候,周翔就開始在外面“混”。他跟著別人一起給臺球廳看場子,就算不能給奶奶錢花,他也在努力“自給自足”。這么想著,她對他的印象,畏懼之外。多了些體諒。他心里的酸楚,是她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的。
但他對她的好感來得真是莫名其妙。她其貌不揚,膽小怕事。如果非要對他和她有個描述的話,她唯一想到的,就是“非同類”,他們天生就不是一國的。他竟然會喜歡她?簡直太意外了。
他給予她的也總是“意外”。不顧她的反對,強拉她和她的朋友到迪吧。她們幾乎以為自己是被綁架了,雙手護胸,縮在酒吧的椅子里,姿勢像是在說“你想干什么?休想非禮我”。結果他給她們一人拿了一瓶綠茶就走了,一晚上都沒有再出現。她們也不知道要逃走,傻瓜一樣坐在位子上看別人在舞池里搖擺,腦子里想的全是從電視里看到的畫面。哦,原來真是這樣的!
當DJ說:“今天,我們這里有一名非常非常幸福的男孩,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邀請了他一直想要邀請的人來這里。并點了這首《Hold me tight》送給她,希望她天天快樂,因為這是他最大的愿望!”其實她心里也是有那么一點點感動的。原來也有人偷偷喜歡她。但是一想到那個人是周翔,大家一提起來鼻子里就會不屑地哼一聲的人,那點小感動就一下子破滅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對于一個青春期的少女而言,這始終是份及時的表白。從那以后,她的生活就發生變化,盡管細微,但意義重大。她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小集體,而且儼然是集體的中心。她們經常在課間討論愛情這個話題,這個時候,被人喜歡著的她就有了發言權,即使她自己其實也懵懂得很。消息傳得很快,男生們似乎也對她另眼相看了。這令她相當自豪,灰撲撲的臉從此亮堂起來。
不過,他對她的這份情,始終好像雞肋,她不欲得,但也不愿舍棄。直到兩個月后的傍晚,她無意中聽到葉楓的朋友和他說起她。她豎起耳朵聽了半天。模模糊糊聽到他們說,
“和臺球廳的周翔好的那個”,她驀地覺得自己的形象被玷污了,悔恨涌上心間,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她開始躲著他。再也沒有去過他家。但時不時地她會在放學路上瞥見他的身影一閃而過,她幾乎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但心里又十分地肯定那就是他。現在回頭細想,她竟也說不清,當時當地她的心情如何了。只是那么一兩次回頭,沒有發現要尋找的人,表面上雖也裝得氣呼呼的,心里想的卻是他肯定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那段時間的內心是那么的矛盾。她繼續每天的北山之行,可就在用針刺下那些話語的同時,她心里想著的卻是周翔。一個是她的理想,一個是她的現實,兩個又都是她無法向人訴說的心事。她覺得自己真是犯賤,—個人怎么可能同時對兩個人充滿幻想呢?這個問題困擾了她許久,最終,居然在米蘭·昆德拉的書里找到答案。
她拒絕去周家以后,父親就接替她,每天吃完晚飯就去看望周奶奶,順便蹓跶一圈。她很享受這樣的時光,躲開了嚴厲的父親,嘮叨的母親忙于家務無暇顧及她。她把課本放在面前,手上拿著他們視為禁物的小說,看得內心一片滿足。
他們不許她把臥室反鎖。屬虎的父親走起路來就像貓,而且習慣搞突然襲擊,推開她臥室的門看她在干什么。因此她太需要這樣可以偷懶的間隙了。母親勞作的聲音她不必豎著耳朵就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完全不必像提防父親般膽戰心驚。
父親每次外出,大概需要兩個小時。母親對他說,你干什么去那么長時間,她又不是你親媽。言語中透露出日日累計的不滿。
她和父親一起笑,她覺得母親是受不了一個人百無聊賴的狀態。許多次父親未歸,母親忙完那些瑣碎的事,就坐在沙發上把電視節目換來換去,一個臺也看不下去。她坐在臥室,暗暗得意。她這種被困的焦灼母親無法體驗,等待的滋味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受的。長時間以來,她都不明白,父母本身就是不安于室的人,為什么非要束縛她的自由,看管她就像—個囚徒。
或許她就是一個囚徒,她的自由被他們用五萬塊買去。那是她沒有憑自己的努力考上重點高中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父親并沒有回答母親的質問,或者可以說是埋怨。他說,我不在家,你要多看看楊凌的作業。她瞥了一眼父親,心里厭惡到了極點,索性回了房間。她重重地把門摔上,而且反鎖上了。客廳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黃健翔激情洋溢的聲音始終洋溢著。她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像一條魚一樣不斷地吐氣。
她后來一直記得那段時間看過的書。有《靜靜的頓河》、《繡鞋》、《人生若只如初見》、《呼蘭河傳》、《幻城》、《左手倒影,右手年華》、《城南舊事》,還有就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和《本性》。書都是借的,從同學手上,從學校讀書館。這決定了她看書是沒有選擇性的,能借到什么書她就看什么書?!渡荒艹惺苤p》和《本性》看得她異常困惑,書的內容和思想都超越她當時所能承受的。她看得面紅耳赤,一度懷疑借這書給她的男同學不懷好意。這猜測顯然是不成立的,因為這兩本書是她看見他看,然后強行借過來的。
母親沖進她臥室的時候,她正在看剛借回來的安妮寶貝的《清醒紀》。她把里面那個什么什么的男人想象成了葉楓。在安妮寶貝筆下,他具有現實中葉楓身上的空靈氣質。母親一把把書扯過去,拿到手劈頭砸向她,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急促用力。她的臉上滿是淚水,一邊打她一邊罵:
“你還看這種閑書,一天不知道為家里做點什么,讓你去看個人你都偷懶……”
她拿手擋在臉上,慌張地滿屋子逃竄,不斷地向母親求饒。但母親的心太狠,她像是沒有聽見女兒比她還要慘烈的哭聲,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哀和憤怒里,只有不斷地拿書打她是她唯一的發泄途徑。兩個人在房間里你追我逃地打鬧了半天,后來她終于跑不動了,由著母親摁在墻角使勁地打,母親反而停手了。她把書扔到地上,像是突然沒了力氣,拖著腿走到沙發邊。身子一歪躺了下去。她說:“哭吧,哭完了以后,你去找你爸,把他從那個野女人那里拉回來?!?/p>
她這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母親一直羞于出口,打罵她的各種理由也不過是在掩飾。她已經哭干了的眼睛一下子又涌出許多淚水,顫抖著喊了一聲“媽”,然后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在張梅家。”母親說。
她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拖鞋也沒有換就出門了。她走得很快,但始終沒有跑。她不敢跑。她甚至不敢相信母親說的那些會是真的。張梅,那個只比她大五六歲的梅姐?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們總在一起玩,是她帶著她穿過兩三條街去吃最好吃的天蠶土豆,是她教會她打撲克,是她教會她穿襯衣要留出第一顆紐扣不扣,是她……
眼淚越來越洶涌,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周翔擋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好像跟他生氣似的,沖上去就一頓拳打腳踢?!岸际悄?,都是你,都是你!”她來來回回重復著這三個字,像她母親一樣急于發泄又
羞于傾訴。周翔一聲不吭,不閃不躲地任她打讓她踢,后來她自己累了,盯著他看了又看,然后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周翔在她旁邊蹲下,問:“誰欺負你了?我找他算賬去?!彼@么一問,她反倒哭不出來了,站起身罵了他一句“你是豬”!繼續朝前走。
父親果然在那里,看見她來,吃了一驚。張梅沒事人一樣熱情招呼她屋里坐,她站在門口不吱聲,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父親身上。
父親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后避重就輕,讓她先回家,他一會兒就回去。張梅還在拉她,她不動彈也不說話。那兩個人終于沉默了。她的目光從父親身上移到梅姐身上,說:“你就那么想當我媽?”父親大喝一聲:“楊凌,怎么說話的你?”她的目光又移到父親身上,依然冷冷地,問他:“你只有一個選擇,選她還是選我?你說你選她,我立馬就走,你也不用一會兒再回來了,一輩子待你小情人身邊吧!”
父親回避了她的問題,他點了根煙,抽了一口,抖煙灰的時候跟她說:“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再回。聽話,我這兒還有事!”
她冷笑了一聲,靠在門上告訴父親,最近她都看了些什么書,最后她說:“我想我開始喜歡米蘭·昆德拉的書了,如果沒看過他的書,我肯定理解不了,世上怎么會有你們這樣齷齪的人?!?/p>
下樓之后,她一眼就看見站在樓下的周翔。他在等她。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似的。不再問她怎么了,只問她想吃什么,他帶她去。她推了他一把,差點把他一個趔趄推倒在地上。她恨恨地瞪著他,說:“你早就知道對不對?你不肯告訴我,就是等著看我的好戲,對不對?我告訴你,周翔,你是個爛人,在我眼里,你永遠都是個爛人。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她覺得她一個下午看穿了所有的人和事,他們虛偽的嘴臉和陰險的用心。她就像那個悲哀的女人,猛地發現周圍的人都不關心她,她的存在與否是無足輕重的,她的傷心與否對他們來說也都是不痛不癢的。她帶著失落與絕望坐上車,爬上北山,期盼著途中能夠遇見葉楓。如果叫她遇上他,她一定會在他面前狠狠地哭一場,告訴他她所有的悲傷與難過??上б廊恢皇腔孟?,幻想的安慰,幻想的擁抱,幻想的友誼……
她在北山上坐了大概半個小時,然后猛地醒悟,母親還在家里等著她了,于是趕緊沖下山,打了個車回家。打開家門的時候,她同樣暗暗祈禱,父親已經回來了,他會跟母親跟她道歉,他只是一時迷失而已。等待她的卻只有母親。她眼巴巴地看著她,問她:“你爸呢?”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想了想硬著頭皮說出了真相。話剛說完,放在茶幾上的果盤就迎面飛來,她趕緊伸胳膊擋住臉,果盤撞到胳膊上,骨頭都發疼。抱枕一個接一個緊接著飛來,伴隨著母親暴戾的質問:“你以為你是誰啊!選你還是選她!?選了她他以后說不定還能再養個兒了,你知不知道!當年他盼你是個兒盼得就差沒燒高香了……”
“我不知道!”她也終于控制不住了,大吼了一聲,趁母親愣神的時候沖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想過很多方法來幫助父母挽救婚姻,拉爺爺奶奶姑姑舅舅當說客,在大街上公然攔阻父親跟他說“我恨你”!在張梅家樓下的墻上用紅筆寫下她的“罪行”??墒蔷退闼岩磺心芟氲降亩甲霰M了,依然沒能挽回父親的心。他只當她是孩子,一句“幼稚”遮蓋掉她所有的苦心。他堅持要離婚,而且還要母親勸說她不要再胡鬧下去。
胡鬧?爺爺奶奶都說是他不對,他還好意思說我胡鬧?她對母親的眼淚感到異常的反感。在她心里,母親即使不贊同她的做法,至少她們也該是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而她居然幫著父親來勸說她,還要哭哭啼啼地擺出一副可憐相。
“你如果想離婚,那你就去簽字好啦,但我告訴你,只要你簽字,我立即從這個家里出去。他不要我,但我姓的可是他楊家的姓,明天我就去辦退學手續,他不是喜歡那種女人嗎?我就去做他喜歡的那種女人好啦!”
“啪”的一聲,母親的巴掌落到她的臉上。她終于不再哭泣,而是指著她的鼻子厲聲說:“你是我生出來的,你姓什么我說了算,今天你叫楊凌,明天我也可以叫你李凌,我們的事你管不了,你的事我還是管得了的!”
她捂著臉跑出了家門。在街心公園的大轉盤,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而周翔看場子的那家迪吧倒是近在眼前。那一刻,她仿佛被人冥冥之中點醒,想起他曾經跟她說的那句“誰欺負你了?我找他算賬去”。她就像行將就義的女烈士,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那家最早帶給她驕傲的歌舞廳。
周翔看見她,大吃了一驚,但還是跟別人交代了幾向就隨她走了出來。從喧鬧的舞廳出來,冷清的街道還是讓她清醒了幾分。當周翔問她找他什么事的時候,她抱住自己的胳膊,—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也不追問,走在她前面,先帶她去米粉店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帶著她游蕩了兩三條街。
她一路沉默,唯一說過的話就是“我不吃”,但他根本就沒有聽她的,幫她要了一碗雞絲米粉。
他的沉默讓她覺得心安,同時又有些心虛,不斷在心里追問自己,楊凌,你到底做什么。他甚至沒有在并肩走的時候回過頭來看她一眼。留在她的記憶里的,是他看不清五官的側臉,還有一閃一閃發紅的煙頭。
從米粉店出來,他一直在抽煙,一根接一根。他抽煙的姿勢有些發狠,他要塞進嘴里的不是一根柔軟的煙卷,更像是一根臘腸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可咀嚼的食物。
后來他帶著她往家的方向走,她才停下腳步,看著他的背影,等著他回頭。他走了十多步才發現她沒有跟上去,轉回來問她怎么了。
“我不想回家?!彼f。
“那你想去哪里?”他問她。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回家吧?!睕]想到,他說的還是這三個字。她咬住唇看著他,希望看出他的真實意圖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把煙頭丟在地上,拿腳踩熄了,然后抬起頭,迎著她的目光直視著她說:“你放心,我會幫你的。但是現在,你回家吧。”
她聽了他的話,但依然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走。走了十多米遠,她再回頭,看見他還站在那里,連姿勢都沒有變。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不知道哪里來的沖動,她跑了回去,抱住了他。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跳,咚,咚,咚,咚……
他的手一直插在褲兜里,最后抽出來,卻把她推開了。他說,你該繼續照顧我奶奶,嘴角勾勒出一縷壞笑。
“討厭你。”她輕輕在他胸口擂了一拳,一手抹干了臉上的眼淚,但還是回答了他的話。說:“我明天就去看她。”
后來她想,她原來也是一個工于心計的女人,她深知他對她有多珍視,巧妙地掂量著自己的分量,以一個擁抱作為報酬成功地利用了他。她當時不過十六歲,十六歲的她就懂得利用別人對自己的感情。許多年過去,她都羞于對人提及,仿佛一張口,就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日光之下,人們就會投她以唾棄和不屑。在這一點上,她和張梅沒什么不同,只不過一個更大膽一個更隱秘而已。
第二天的離婚手續果然沒有簽成,父親缺席了,母親潸潸而去悻悻而歸。她聽到消息,下意識地想到周翔,扔下書包就跑出了家門。他不在家,迪吧也還沒有開門。她站在正午的街道上,心底一陣恐慌。情急之中,她想到了張梅。父親的缺席必然與她有密切的關系,至少她知道其中的原由。但她依然撲了個空,無論她怎么大力地敲門,門依然冷冰冰地面對著她,似乎在嘲笑她的惺惺作態。
在學校門口,她意外地被兩個男生攔住,告訴她周翔在榆樹巷等她?!澳憧禳c去,去遲了,你可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們說。
她被他們的話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沒管認不認識,把書包遞給他們,轉身就朝榆樹巷跑去。
她真的感到了恐懼。因為這份恐懼,她跑得很快,但她還希望自己更快。好幾次拐彎,她都把別人嚇得趕緊閃到一邊。為了抄近道,她拐進了城中心那片有名的釘子區,差點被一家人突然潑出來的水兜頭澆上。一群小孩在路中間玩足球,足球飛過來撞疼了她的肚子,她也只是略彎了一下腰,把手壓在肚子上繼續往前跑。她的心像是馬上就要跳出來,咽喉也一陣高過一陣陣灼熱地疼,呼吸困難,但她始終不曾停下。直到看見斜靠在墻上的周翔,她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幾下,慢慢走了過去。
周翔的半邊臉烏青,眼睛也腫得瞇成了一條縫,但這些似乎都不能抹殺他的好心情,他笑著跟她說:“你還是關心我的。”
一句話,她所有的難過與不舍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奔跑帶來的疲憊全化為怒火,但她又不能拿他怎么樣,于是閉上眼深呼吸平復心情,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走出了巷子。
他在身后沖她喊:“楊凌,你有種,有種你就討厭我一輩子!”
但她只是遲疑了一下,奇怪他說出這樣沒頭沒尾的話,然后更加憤怒,拔腿又跑了起來。
這的確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他在那天下午之后徹底消失了。盡管他什么也沒做。他只是偷偷溜進張梅家,把她廚房的清油倒在了她家客廳。張梅進門之后沒注意看,一腳踩下去就滑倒了,她倒沒出什么事,只是肚子里五個月大的孩子沒了。父親在她出院以后,馬上和母親去辦了離婚手續。她怨恨地看著父親,可他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她真的把名字改成了李凌,可是每天晚上,她都聽到有人叫她以前的名字,楊凌,楊凌……
葉楓在父母開始鬧離婚的時候就被她遺忘在了北山上。周翔離開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專注于自己的內心世界,上學,看書,陪母親,完全不記得這個她曾經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的人。她甚至很久都沒有仔細照過鏡子,連自己變瘦了都是因為褲腰松了才驀地驚覺的。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把她嚇了一大跳。他說他是來還她錢的。她默默地接過來,從心里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他詫異地問她。
我在笑這三塊錢。它就像是專程來結束我的故事的。她想這么說??墒撬龥]有說出口。她只是笑了笑,輕輕回了一句,沒什么。
但他并不走。站在她面前,遲疑著,看上去像是很為難,所以更希望她先開口問他些什么。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她了。她冷冷地看著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們在北山上的一次偶遇。
與想象截然相反,她從來沒有見到周翔暴力的一面,卻在那天下午偶遇了葉楓他們幾個男生間的對峙。葉楓在人群中顯得那么突兀。他過于高瘦的身材和書卷氣,讓他和手中的閃著銀光的不銹鋼管子格格不入。對方有人伸出拳頭,直擊他的一個同伴的肚子,那個人捂著肚子,往后退了好幾步,極痛苦的樣子。葉楓立刻沖了過去,她覺得自己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動作,那人就受了他狠狠的一棍,但他并沒有把棍子收回來,而是一直指著他的頭,更確切地說,是他的兩眼之間。受傷的人抱著頭,開始還與他僵持著,但態度一點點地軟化,終于慢慢蹲了下去。但他并不收手,管子一下一下地打在那人的背上……
她幾乎要驚叫出聲,但馬上捂住了嘴。奇怪的是,他竟然還是發現了她,猛地扭過頭來看向她。目光對峙。她詫異極了,忘記了回避,忘記了所有她應該有的動作。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可怕,他的聲音從他叼著煙的I嘴里鉆出來,異常地剛硬刺耳。他說:“看什么看,再看連你一起收拾!”
她的恐懼像蟲一樣附滿全身,轉身瘋了一樣地往山下跑。停下來的時候,脊背還冒著寒氣。她有點無法接受那樣的葉楓。她以為的笑容如紅楓葉一樣燦爛的少年原來有這樣的一面。她感到他的聲音一直追逐著她,她清晰地聽見每一個字的發音。手中的楓葉也破了,不知道是奔跑中被自己用力掐爛,還是被道路兩旁的枝椏劃破。她只覺得她的心跟那葉子一樣破爛了,忽然之間不知道何去何從。
“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她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匆匆離開了。
離開的時候,她的內心一片寧靜。她想,從前的自己多么可笑啊,這么個人還當成寶。于是周翔再一次滑進她的腦海,她在校門口停了下來,長久地望著榆樹巷的方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下午,那條小巷子,看見了那個少年,他一身的傷,可他依然令她感到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