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 笛
胭脂井的訴說
○蘆 笛

《胭脂井》封面
三年前南京的一個夜晚,我經過一個路燈下的舊書攤時,無意中瞥見攤主正捧著一本舊書,坐在一張小凳上出神地閱讀著。我仿佛意識到什么,停下腳步翻檢起攤上的舊書來。攤主并不同我搭訕,似乎正讀到故事的緊要之處。當我極不情愿地將手中一大摞“朋友們”精簡到四冊時,攤主笑說“四”不吉利,順手遞給我他手中那本書,并說:“不如再添上這本書,只另收兩塊錢。寫得確實不錯,我都讀過好幾遍了!”我接過書,欣喜地發現這本書的裝幀樸素而又透出簡單的美感,淡黃色紙頁上的文字生動而明快。
這書即《胭脂井》,江蘇文藝出版社1988年出版,作者張友鸞。那時我對作者的無知并不妨礙我在閱讀時收獲自己的感受。《胭脂井》為章回體白話歷史小說,共48回。這部小說在南陳末期的歷史背景中,通過陳后主及其貴妃之間的歡憂合離,描述和探索了南陳覆亡的原因。作者寫此書的目的并非愛情故事本身,而是借此洗脫歷史上視貴妃張麗華為紅顏禍水的千古微詞。書中的人物和故事皆由胭脂井一一牽連而出。
玄武湖南岸雞籠山東麓坐落著古今聞名的雞鳴寺,寺附近有枯井一口,名“胭脂井”。這口井的修建年代雖已不可確考,且其真偽也早已有前人提出懷疑,然而歷史上真實存在的胭脂井曾見證了一出荒誕而又真實的帝王悲劇。
禎明二年(公元588年)十月,隋文帝楊堅命晉王楊廣、秦王楊俊、清河公楊素為行軍元帥,率領賀若弼、韓擒虎等80個行軍總管,士兵51.8萬人,分八路進兵伐陳(《資治通鑒》之《陳紀》十)。次年正月,隋軍攻入建康城內。城內文武百官皆自逃遁,只有尚書仆射袁憲侍奉在后主身邊,苦諫其應效仿當年梁武帝見侯景一樣“正衣冠,御正殿”。而后主此時誠惶誠恐,不僅不從,還自稱“吾自有計”。后主此“計”便是攜張、孔二貴妃避難于胭脂井中。后閣舍人夏侯公韻苦苦勸諫,并用身體擋住井口。后主同其爭執良久,方才得入井中。夜晚,隋軍經過胭脂井,朝井口大呼,恐嚇著要往井中落石。頓時井中傳出叫聲,隋軍士兵隨即引繩將井中三人一并拉出(《資治通鑒》之《隋紀》一)。自隋文帝發兵伐陳到陳朝滅亡,前后尚不足半年。何以陳朝的亡國之速如此之快?
陳叔寶在性格和命運上和三百多年后的南唐后主李煜極為相似。陳后主工于詩文,其文集流傳至隋朝時尚有《陳后主集》三十九卷(《隋書·經籍志》)。詩文上的才華雖然不是后主亡國的主要原因,但它有助于催生其過于浪漫的性格和舉止,尤其當他周圍聚集著一群朝夕達旦以酣飲賦詩為樂的貴妃和寵臣時,更是如此。后主身邊的寵臣沈客卿官居中書舍人,專門以刻削百姓為事。為了滿足后主盛修宮室的欲望,他增加市稅,任用酷吏。百姓雖然因此嗟怨,朝廷的收入卻數十倍于前,后主也聞而大悅。陳朝的經濟終后主之世不僅未見有何重大的改善,反而在酷吏的苛責之下加速崩潰,就是陳叔寶對治理國家毫無有效的想法和手段。
一個優秀的浪漫詩人是否能同時成為一個賢明的君主雖不可一概而論,但賢明的君主并不會往其政治措施中加以過多的浪漫。
在陳朝經濟每況愈下的狀況面前,后主卻一心為自己和寵妾大建臨春、結綺、望仙三閣;又建造大皇寺,在寺中起七級寶塔(未完工即被火所焚)(《資治通鑒》之《陳紀》十)。這些皇家工程對財力和民力的耗費自不在話下。
在隋文帝的伐陳詔書中,曾提及后主“盛粉黛而執干戈,曳羅綺而呼警蹕”(《隋書·高祖》下);后主對聲色的熱衷史不乏書,歷史上對他的批評也多著眼于此,大抵因此而亡國之類云云。我并不認同將陳朝的滅亡完全或大部分歸結為陳叔寶對聲色的迷戀,但它在陳朝滅亡道路上的作用不可小視。

陳后主(叔寶)(唐代閻立本《歷代帝王圖卷》局部)
后主身邊有貴妃張麗華,龔、孔二貴嬪;又有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皆受寵幸。其中又以張麗華和龔、孔二貴嬪最受寵幸。
至德二年(公元584年),后主命人在光照殿前另建臨春、結綺、望仙三閣。后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彼此交相往來。身居結綺閣的貴妃張麗華,家境特別貧苦,父親和兄弟以編制席子為生。她10歲時被選入宮中,侍奉龔貴嬪,當時后主尚為太子,一見傾心。張麗華因此得幸,生太子陳深。后主即位后便封其為貴妃。單從相貌上看,張麗華容色端麗而有神采,發長七尺,黑亮如漆,顧盼之間流溢光彩,臨軒遙望之時飄若神仙。不過,相貌上的優勢并非她長期“愛傾后宮”深得后主寵幸的全部原因。她還善于察言觀色,強于記憶。后主近侍所不能記憶的事情,她卻能條列無遺。她也由是越發受寵,竟至于處理政事時,“后主置張貴妃于膝上共決之”(《陳書·張貴妃傳》)。張麗華的聲名并不囿于江左。當張麗華、孔貴嬪和后主出井被擒之后,晉王楊廣傳令給此時已身在建康的高(時任楊廣的元帥長史),命其留下張麗華,意欲納其為妃。然而高不從其命,將張麗華比喻成商紂的寵妾妲己,斬其于青溪。楊廣聞訊大怒,由是怨及高。
《陳書》卷第七《張麗華傳》極力丑化張麗華,把她描寫成一個能借鬼道迷惑后主,且聚集妖巫以知人間議論的女子。《陳書》作者之所以這么做,大概是想給陳朝的滅亡尋找一個合理的理由,因此而不惜筆墨和違背史官原則。《南史·陳本紀下》末亦有類似論調:“夫以三代之隆,歷世數十,及其亡也,皆敗于婦人。”必須強調的是,歷史上的皇帝幾乎沒有不像后主一樣喜愛美色的,可是他們并不都因此而亡國。大凡有作為的皇帝往往具備相當的自制力,設法在個人生活和國家朝政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后主不僅全無政治理想,還在詩人的氣質中難以自拔。他既已亡國,便再也不必為國事而思慮,得以專心做一個詩人;然而他的詩句中從此再也看不見游宴的雅興和絕世的女子。
我因拜讀張友鸞先生的《胭脂井》而得以有機會仔細檢視此段歷史。張友鸞先生原籍安徽安慶人,但對南京情有獨鐘。在南京,他先是和張恨水合辦《南京人報》。解放后,張恨水遠赴北京,《南京人報》由張友鸞獨自繼續營辦。他的余生雖然幾乎在北京度過,但是他晚年表示要歸葬南京。事實一如其愿。至今,他的墓依然坐落在南京牛首山下。現在似乎已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張友鸞先生,我所收集的資料亦十分有限。但是他不該被大家所遺忘,一如他的歷史小說《胭脂井》。
《胭脂井》中的主要人物無一不載于正史。可是他們在小說中的形象要比史料中的鮮活得多。例如第三十二回“子建突圍軍前赴義廣達破陣馬上成仁”一段就寫得特別精彩。小說中,徐子建受隋軍圍困,力戰而亡;魯廣達知敗局已定,自刎而死。而實際上魯廣達敗后只是被俘,入隋,悲憤患病而死;至于徐子建在戰爭中的英勇表現則不見于史料。此寫法意在增加其末路英雄的慷慨氣節。因為這是一部歷史小說,若處處以史實為準,則很容易失去文學的趣味。此處對徐子建英勇戰斗情節的虛構不僅合理,而且強烈地反襯出戰爭的殘酷和亡國的悲涼氛圍。
小說自四十一回以后即將大量筆墨交給了張麗華。由于可供參考的史料中對其記載十分匱乏,小說最后八回大抵想象的成分多,有些地方也不免違背史實。例如張麗華抗辱打韓擒虎耳光、楊廣贈張麗華同心結欲納其為妃、張麗華自沉青溪而亡、晉王祭張麗華時因生淫念而頭疼如裂等情節,大多出自作者的想象。其中,張麗華實被高斬于青溪;張麗華被斬之時,晉王楊廣尚未到達建康,不會贈其同心結。在小說最后八回中,張麗華被描述成一個威武不屈、忠貞不渝、風骨烈烈的女子,頗像后世的李師師。當小說寫到劊子手不忍下手,高準備取鴆酒賜死張麗華時,作者借她的口說道:
高大夫,何必如此張皇呢?古人道:楚人無罪,懷璧其罪。又道:象以齒焚身。我乃一婦人,何處會有殺身之罪?然而到今日,非殺身不足以蔽其辜,無非是應了那兩句老話。誰叫我生長得美?美很了是違反天和,何況人妒?當日人君的寵愛,今日使一劊子手都見憐,我這個罪,也就是不小了。高大夫,也不必去找什么鴆酒了,前面十丈青溪,難道還不夠做我張麗華畢命之所么?但愿天下不要再有美婦人,就有美婦人,千萬不要到帝王家來。

冬季的胭脂井(實物)
后人對張麗華,每多微詞,把她看做褒姒一般人物,其實那六朝之時,世事紛亂,陳后主不能自立,那能怪到張麗華?……我今日說此一段評話,便是給她洗這千古之奇冤啊。

書案邊的張友鸞
張友鸞先生對張麗華人格之肯定,隱約令人想起金圣嘆評《西廂記》時對崔鶯鶯之回護。不過,縱然張麗華有權傾后宮之勢,縱然后主有時把她放在膝上共同決策政事,但她的臉龐卻并未在數不清的朝政大事中被史籍記住,想來她對參與政事也許興趣了了。若將亡國之恨怨于張麗華或后宮妃嬪,則未免顯得過于固執和粗心。
優秀的歷史小說不僅能以合理的想象力將復雜的歷史人物和情節貫穿始終,還能培養讀者的歷史情趣及其對歷史本身較深刻的反思。《胭脂井》雖不是無瑕可指,但它的作者深諳金陵掌故,對史料的熟悉和技術上的處理毫不遜色。作者創作的初衷并非再現陳后主失國前后的歲月,而是借小說的形式探討陳朝滅亡原因中的若干因素。他為張麗華所作的描寫和辯護實際上牽扯到中國歷史社會對婦女的一般看法。
我手中的《胭脂井》,封面簡古,白色的線條在紅色的背景上勾勒出貴妃投井的模樣;上端有用毛筆書寫的“胭脂井”三字,大概是張友鸞先生的手跡。書中的文字也同樣簡練(竊以為這和作者在報業的閱歷有密切的聯系),人物的性格往往在幾句簡單的對話之中即可浮現。文中夾雜的一些南京方言亦常常能引起我對故鄉的回憶。掩卷之余,感慨萬千。
(本文編輯 李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