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觴于1839年的3D技術終于在170年后再一次引爆了受眾的感官神經,取得了萬人空巷的轟動效應。雖然傳統藝術家們一再聲稱“機器來臨之時,藝術也就落荒而逃了”,但隨著工業時代、信息時代的接踵而至和人們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以及審美理念的不斷改變,視覺刺激與感官消費作為當代藝術的一個有力走勢已成為不爭地事實。詹姆斯?卡梅隆十年前就曾預言:2009年是3D電影的元年。十年后,他帶著《阿凡達》王者歸來,這部史上投資最大的電影作品像它的名字一樣以藝術與科技雙劍合璧的完美“化身”創造著史無前例的票房神話。然而,正如有些學者擔心的那樣,“現代傳播媒介,尤其是大眾傳播媒介猶如一把雙刃劍,不斷從整體上沖擊、改變著藝術的結構”。[1]對科技手段的日益依賴究竟是開辟了電影藝術創作的全新領域還是印證了“藝術終結論”的可怕預言?3D電影巨大的市場價值背后究竟應該以怎樣的美學價值觀作依托?巨幅銀幕終歸是世俗之墻上的鏡子亦或是嘩眾取寵的工具?在一個嶄新的3D時代宣告來臨之際,對其藝術精神和美學理念的探討就像是探險之前描繪指示方向的星圖一樣必不可少。
當代美學家彭吉象講到:“完全可以這樣說,電影藝術從誕生到發展的整個過程,都與科學技術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影視藝術是人類藝術史上迄今為止,唯一產生于現代科學技術基礎上的藝術形式。”[2]電影藝術擁有其他藝術門類所不具備的一大特性——技術性,這種與生俱來的特性決定了電影技術的革新對電影藝術的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說有聲電影和彩色電影的相繼誕生是電影技術史上的兩次重要飛躍,那么,由2D到3D的改變不啻于第三次重大革命。從早期的紅綠濾色透鏡立體電影到采用分像方法的偏光立體電影,再到《阿凡達》上映時影院普遍采用的主動式數字立體電影,甚至正在研究中的裸眼3D電影、4D電影,不斷加快的技術研發節奏使觀眾逐步看到數碼時代前任何技術都達不到的特效畫面,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感。
導演亞里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最近在某發布會上說到“2D完全是一個錯誤,就像是當我運用手持設備拍攝時電影時,人們會認為這種手法很巧妙,更真實地接近我們自己的生活經歷。而3D也正是還原我們真實生活的一種方式。”從《泰坦尼克》的數字海、《阿甘正傳》中丹中尉的殘腿到《怪物史萊克》、《侏羅紀公園》的數字演員以至今天擁有完美生態的潘多拉星球,從模擬生活的真實到將想象變成真實的數字技術把電影逐漸推向了藝術極致。從“擬真”到“創真”的過程徹底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電影美學概念,即電影要做到表現對象的真實、時間空間的真實和敘事結構的真實,以達到對現實世界的完整再現。[3]在新技術的支持下,創作者可以極盡想象之能事——將現實生活中常規拍攝不可能錄入的場景、事物變為影片中的真實。如今,3D技術的重新歸來意味著創作者可以將觀眾帶入到立體電影中去,獲得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受。正如電影理論家倪震所說:“合成影像技術不但使創作者擁有自由處理空間關系、運用速度、調節明暗對比的能力,甚至也掌握著對人物形貌與表情的控制手段,從而使電影書寫獲得了一種真正的自由。電影美學在這種變革面前不能不重新思考自身的位置和使命。”創真時代的到來,將科學技術變成了一種藝術創作的手段,就像畫筆之于達芬奇、鋼琴之于莫扎特,在幫助藝術家完成信息傳達的同時激發著藝術家的靈感。3D技術的問世與發展可以說是電影由擬真走向創真的重要轉折點,是電影創作者所要面臨的全新語境。
雖然數字化技術逐漸成為電影創作中的一大要素已成為不爭地事實,但它本身并不能成為獨立的創作元素,技術與藝術,二者并非渾然天成,數字技術要轉化成為藝術生產力,必須以制作者的審美素養和創造性勞動作為中介力量。
曾有一位資深媒體人預言:3D技術在電影領域的最佳運用不是暴力片就是色情片。也就是說,越強調感官體驗,越適合用3D技術來表現。而這一結論并非空穴來風——第一部使用“Stereovision”技術制作的3D影片是一部色情片《空姐》,該片以10萬美元成本賺取2700萬票房,一度成為史上最賣座的3D電影,在它的帶動下,整個70年代的3D電影多半是成人片和恐怖片,——一味追求感官刺激使技術淪為馬戲團的雜耍工具,在其誕生后的一個多世紀始終難等藝術的大雅之堂。
對此,蘇聯著名電影理論家B?日丹曾論述道:“無論技術元素對擴大和加深我們對生活的認識起著多重要的作用,這一因素本身卻不是也不可能是形成藝術形象的獨特形式和決定因素。藝術與技術,詩學與材料之間的關系不能夠簡單的對待。不管超感光度的膠片對于銀屏藝術多么重要,還是藝術家超敏感的目光和思想具有更偉大的意義。在藝術中起決定性作用的,開拓通向觀眾的道路的,是藝術家的目光和思想,而不是膠片的質量和規格如何。”[4]也就是說,在一部電影作品中捍衛藝術的第一性是至關重要的。雖然新技術能夠通過創造出獨一無二的觀影體驗來幫助觀眾更好的理解故事,但它并不能獨立存在,更不能成為一部電影的主導元素,只有將科技與人文、藝術、哲學等方方面面有機結合,才能創作出真正優秀的藝術作品。
和其他所有藝術形式一樣,一部電影只有在完成了生產、流通、接受的全過程后才最終完成了一次美學實踐,而這種美學實踐所帶來的審美經驗與其他經驗不同,是一種高等的感官經驗,正如叔本華所說:這是一種“無功利的感官沉思”。
受眾通過體驗巨幅銀幕上假定的真實而獲得情感的真實,這種情感的真實源于感官刺激和不自覺的內心活動,是一部電影作品真正的藝術精神與氣質所在。如果說攝影機拍攝出來的生活中假定的真實更偏向于技術的層面,是電影表現的手段,直指觀眾的視覺;那么,情感的真實就更多的屬于藝術層面,是電影表現和存在的目的,直指觀眾的內心。這種由“視覺”滲透到“內心”的過程為受眾“提供了一種獨此一家的脫離方法——一種離奇的超然和平靜,讓人感覺他能超脫在日常生活之上,并能保持自我來對抗它,而無需否認它帶來的那些不安感——由此提供了一種不同于生活在其中所需的健全心智之外的健全心智”。[5]
而卡梅隆的一套關于3D電影的獨特理解與這種傳統的接受美學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它“更接近于人的真實體驗,實際上會帶給人一種普通電影所不能產生的記憶,因為觀看立體圖像需要動用更多的神經元。”這種記憶,就是所謂的感官沉思。
由此可見,3D技術無疑將接受美學推向了一個全新的階段——數字立體電影使感官刺激前所未有的伴隨著受眾審美實踐的全過程。可以說,在3D的世界里,受眾“將體驗到與日常生活徹底的脫離和決裂——它將真正起到某種治療的效果,盡管是不完全的和暫時性的,但是,當審美作用消退,生活帶來的痛苦傷口變得更能讓人忍受了些”。[6]
就像電影的誕生不能取代劇場藝術一樣,3D的誕生并不意味著2D的消亡。上文中提到的導演伊納里多就曾提出:3D技術的蓬勃發展也伴有危機——技術可能會讓人分心,反而忽略了電影的故事和情感表達。許多電影人也認為3D并不會成為電影唯一的表現手段。
目前,有人將五大類型片列入適合3D制作的范圍:動畫片、科幻片、動作片、驚悚片、情色片。由此可見,3D技術并非也不必人盡皆用。比如以敘事見長的劇情片,讓觀眾保持一定的審美距離,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去感受和判斷反而更容易打動人心。首部國產3D大片《樂火男孩》的黯然落幕就證明了作為票房推手的3D制作并非影片成功與否的決定因素。高昂的票價和全國有限的340塊3D熒幕直接讓眾多年輕粉絲望而卻步,再加上歌舞片并沒有多少需要立體展示的內容,最終造成了國內3D電影“首發脫靶”的慘淡結局。針對類似現象,編劇席德?菲爾德曾說,“有聲電影在19世紀20年代也曾遭遇過‘成長的煩惱’,當時,很多制片公司熱衷于找專人雕琢對白,電影人一度過于關注錄音和聲效。當我們真正掌握了一門技術之后,就會有一種藝術形式從中誕生。而現在,3D技術還在襁褓期。”[7]
由此可見,電影創作者們面對3D也要擺正態度,對花哨技巧的一味遷就反而會造成作品的致命傷。要知道,3D從本質上說是借助科技力量進行的又一次電影創作手段的拓展而非傳統創作方式的終結。
多年以前,杜尚曾說:“我不認為電影是一種表達的方式,以后它也許會是,但現在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正如攝影一樣,現在它不過是制造某種東西的機械手段。他無法與藝術相競爭……”[8]《阿凡達》在全球市場的巨大成功標志著3D電影的涅槃時刻已經到來。隨著藝術語言的逐漸豐富,美學理論的拓展與創新,先賢泉下有知,一定愿意感受一下美麗的潘多拉星球,在納威人純凈的眼神中捕捉自己內心深處創意的靈光。
[1]羅一平,《媒介與藝術生產》,《美術觀察》 2003年第01期
[2]彭吉象,《影視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
[3]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中國電影出版社
[4]B?日丹,《影片的美學》,中國電影出版社
[5]卡斯比特,《藝術的終結》,北京大學出版社
[6]同上
[7]信息來自新浪網
[8]馬塞爾?杜尚,《我過著侍者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