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羅生門》使黑澤明導演獲得了世界性的聲譽,“羅生門”這一原本讓人很陌生的名字,也因為這部電影的巨大影響而進入社會生活,成為事實隱遁不彰、真相撲朔迷離的代名詞。人們習慣認為,《羅生門》這部電影和原著小說《筱竹叢中》一樣,最后給出的只是一個永遠無解的懸念[1],沒有給出真相;黑澤明導演也沒有對事件和人物表現出道德上的傾向性,因此和芥川龍之介一樣,他只是在用殘酷的方式解剖人性,將其中的黑暗面展示給我們,他只是在道德批判而沒有道德建構。是否真是如此?芥川的懸念在黑澤明的《羅生門》中是否仍然無解?黑澤明真的只是重復芥川小說在人性論上的立場,沒有做任何改變嗎?答案是否定的,可以肯定地認為,電影《羅生門》與原著小說相比,在關于人性的看法上是有著很大不同的,而且黑澤明導演所做的這種改變,與他解答芥川文本中的懸念有著密切的相關。本文將嘗試就此問題做一探討。
黑澤明的《羅生門》在情節上與芥川龍之介原著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即在原先真假難辨的堂上陳辭的基礎上,他獨具心裁地增加了羅生門避雨情節,正是這一情節設置使電影在主題立意上完全不同于原著小說,如果說原著給出的是一個永遠無解的懸念,電影則表達出了明顯的道德傾向性,以較為隱晦含蓄的方式暗示了真相,從而使原先小說無解的懸念變為有解。
羅生門避雨情節貫穿首尾,其功能顯然不只是通過三人對話引出對案情的敘述那么簡單,這段情節的核心人物是樵夫,他是整個事件的主要敘述者,除了敘述案情的情節外,這段避雨情節還可以細分為這樣幾個段落:1、樵夫流露出對人性黑暗真相的震驚;2、樵夫、行腳僧、打雜的人關于人性問題的爭論;3、樵夫阻攔打雜的人剝嬰兒衣服,自己隱瞞短刀一事被揭穿;4、樵夫收養嬰兒。這些原著中沒有的情節,恰恰是黑澤明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解開芥川無解懸念的過程,下面逐一分析。
“不懂,簡直不懂”,這是影片開場的羅生門避雨情節中的第一句對白,我們看到樵夫目光發直,不停喃喃自語著這句話。他“不懂”人為什么會如此善于撒謊,不論是生者還是死者,男人還是女人,強盜還是武士,就沒有人能夠做到誠實,所有人都那樣虛假,都在遮掩真相,其中包括他自己,就是這一可怕的事實讓他感到震驚。人性丑惡一面的兇猛展示,沖擊著他的固有信念,讓這個老人目瞪口呆,所以才會表現出這樣一種失魂落魄的樣子。黑澤明通過這樣的一個完全不同于原著小說的開頭,引入對兇殺案件的敘述,同時也重點突出了樵夫的形象,這個形象在原著中不算很重要,但在電影中的作用卻舉足輕重,他寄托著導演的人道主義理想,這也意味著電影對原著的改弦更張主要是從樵夫這里入手,所以,樵夫及其形象的轉變無疑是黑澤明解開芥川懸念的一個重要突破口。
在此我們需要對樵夫的此種心理狀態進行分析,他此時其實是陷入一種難以置信又不得不說服自己相信、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這樣一種矛盾的心理困境之中,所以他顯得痛苦、焦慮、無所適從。他分明親眼目睹了真相,但又親眼目睹了這一真相在層層謊言中逐漸被遮蔽,被扭曲,最后徹底消失。他的震驚源于這一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這種震驚恰恰說明他曾有過一種對人性的較高期待和信任,而隨著這種期待和信任被無情的事實粉碎,他原先穩固的價值觀陷入解體,于是才表現出這樣一種情緒。對人性的較高期待和信任,其實是一個人良知未泯的證據,善良的人總是更加容易相信人性,也更加容易對人性的惡有敏銳的痛感。
所以,樵夫在電影一開始表現出來的這種震驚和憂心忡忡的心理狀態,無疑源自他的道德敏感,他未泯的良知,這使他與強盜、武士、武士之妻不同,他不再只是像別人一樣將道德變成指控他人的工具,他更像一個道德觀察者,雖然這個觀察者本人在道德上也有污點——他一度也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將那把短刀據為己有,以致于不得不用另外一個錯誤掩蓋這個錯誤,在庭審指證時也沒能全部說出真相。更讓他痛苦的是,因為他自己也不自覺地加入到說謊的行列之中,以致于他知道這些人在說謊,但卻無法指證和揭露他們的謊言。因此他的痛苦無疑也有著自我譴責的因素。與其他說謊者不同,樵夫雖然也說謊,但他在這里表現出了一種道德上自我反省的能力,這一點也是黑澤明塑造的樵夫形象區別于芥川龍之介原著的最大不同。芥川對他筆下的人物沒有表現出什么傾向性,不論是樵夫、強盜、武士、武士之妻,每個人的身上,都看不到任何道德光澤,黑澤明則不同,他在電影一開始對樵夫形象的刻畫,使我們感到他與其他幾個人不同,他當然也是一個說謊者,但他在人性的不道德面前表現出來的這種脆弱、震驚、痛苦自責的心理狀態,無疑是黑澤明設置的一條伏線,它為片尾樵夫的人性復歸預先做了邏輯上的鋪墊,使最后樵夫的善舉不再突兀而是顯得真實可信。
電影通過樵夫的敘述,轉入對案件的描寫,但羅生門避雨的場景在這種敘述中仍然不斷穿插出現。黑澤明一再讓樵夫的敘述中斷,加入三人對案件的議論,對世道人心的感嘆。在這里行腳僧和打雜的人基本可以代表人性論上的兩極。
打雜的人是性惡論的堅定支持者,他也在用自己現身說法、身體力行的方式證明著這種理論的正確性。毫無疑問,現實不斷的為打雜的人所持的觀點提供證據,這個案件之中每一個當事人的陳述,無不印證了打雜的人對人性的看法:
“嘿嘿……人就是不會說實話的!……人這種東西么,對自己本身都不肯坦白的事多著呢。”
“我看人這種東西么,就像是天生的盡把對自己不太合適的真事忘得一干二凈,光把對自己合適的假話當作真的呢。”
“這世界壓根就是個地獄嘛。”
可以認為,打雜者的觀點,其實可以代表原著作者芥川龍之介在小說中對人性的觀點,不論是在被改編成這一電影的《筱竹叢中》,還是另外一部叫《羅生門》(黑澤明無疑也從這部小說中受到啟發,才在電影中設置了羅生門這一場景)的小說,芥川都表現出對人性的巨大不信任,都將這個世界描繪成了地獄。電影雖然改編自小說,但黑澤明顯然不想在電影中重復芥川這個觀點,所以他電影中的行腳僧形象,不同于原著中走過場的證人,黑澤明將其設置成在人性論立場上和打雜者截然相對的一個人物,行腳僧與打雜者在人性問題上的分歧和爭論,毋寧是黑澤明自己對體現在芥川原著中的人性論和世界觀的反對。
行腳僧雖然也承認人性有懦弱和自欺的一面,但他始終不愿意失掉對人性的信心:“我可不愿意把人看得那么壞!”他責備打雜者將人想得太可怕。他對人性的信心源自一種不想讓這個世界成為地獄的良好愿望,“要是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那么,這個世界就成了地獄了”。他不愿這個世界成為地獄,所以無法接受性惡論。但是,讓他絕望的是,他所信仰的觀點,在現實中找不到任何有力的支持,不只如此,現實還在不斷地提供著否定他觀點的證據。
如果任由這一現實否定行腳僧的觀點,則電影與原著小說在人性論的立場上并無不同,勢必也將落腳于打雜者的觀點上,即人是不可相信的,這世界本身就是地獄。顯然,這是行腳僧無法接受也是導演本人無法接受的。這個時候,如果不能有這樣一個形象,用實際行動否定打雜者的觀點,將人性從黑暗的泥潭拯救起來,那么,性惡論者將勝利,而他們所認為的世界就是地獄將成為真理。這一人性救贖的最后希望,導演將其寄托于樵夫身上,而樵夫自己,在沒有直面自己人性污點的前提下,是不可能完成這一任務的。這就有了下一個段落,樵夫不得不直面自己內心的段落。
隨著最后一個證人女巫陳辭結束,原著小說戛然而止,留給人們的是一個巨大的人性迷宮和永遠說不盡的被懸置的真相。電影則再一次回到羅生門避雨的場景,并且添加了棄嬰出現的情節。
堅信性惡論的打雜的人,毫不費力地將理論付諸實踐,他剝去了那嬰兒的衣衫。他是樵夫的一個鏡像,因為樵夫也曾將別人之物據為己有,只不過打雜的人的行為性質更加惡劣。套用弗洛伊德的說法,如果行腳僧起到了樵夫的“超我”的作用,打雜者分明就是樵夫的“本我”。
面對如此赤裸的不加掩飾的惡,樵夫的良知和正義感被激發,他憤怒地出面制止打雜的人的不道德行徑,指責他“自私自利”,這一指責,其實也可以說是樵夫內心對另外一個不道德自我的指責,他的“超我”對“本我”的指責,因為他自己也由于一念之差,被內心的貪欲所制服,表現得像這個打雜者一樣自私自利。打雜者當然不會被這種指責所影響,因為他清楚這個指責者本身道德也有污點,他犀利的反駁讓樵夫無言以對:
“難道你就不是那號人嗎?……糾察使署的官們,也許叫你糊弄得過去;可我你可糊弄不了!”
“我問你,那把女人的短刀哪去了?多襄丸也說是鑲螺鈿的好家伙。那把短刀哪去了?難道落在草里就沒有了嗎?哼,不是你掖起來了,還有誰呀?”
這一質問揭開了樵夫一直不愿面對的真相,終于使樵夫能夠直面自己內心的惡,這對于樵夫的內心轉變而言是非常關鍵的。
將短刀據為己有這一行為不算大惡,但它的有害之處在于它破壞了一個人在自己心中的道德形象,使一個人在道德上的自我期許下降,而這一點卻是非常危險的,隨著一個人自我道德期許的下降,他極有可能在道德上自暴自棄從而實施更大的惡行,“一個人可能根本就不是惡的,卻跨越了惡的界限。一旦人跨越了此界,就會有強大的力量把這個人一路卷進更殘忍、暴烈、壓迫性的行為中去”。[2]所以,將短刀據為己有這一行為雖然看似很小的過錯,卻是道德大堤上的潰堤之穴,最終可能會徹底瓦解一個人的道德防線,這樣,樵夫也就和打雜者沒有了任何不同。
樵夫一開始選擇了遮掩自己將短刀據為己有這一道德上的污點,而為了遮掩這一道德上的污點,他又給自己的人生添加了新的污點,那就是說謊,以及沒有勇氣制止別人作惡。而如果不去掩蓋,讓這一錯誤見光,則是一個人回歸善良、重建道德自信的起點。道德上的污點使一個人的“理想自我”受損,而只有在真正面對這個錯誤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重構自我。所以樵夫的不道德行為被揭露,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如果沒有這樣的對內心之惡的面對和正視,他可能會一直朝著不道德的方向滑落下去,而直面內心的惡,一個人將通過自我道德批判,嘗試修補受損的自我形象,重新獲得道德上的勇氣、信心和力量。
打雜者惡行對樵夫的刺激,以及他對自己內心道德缺陷的正視,終于使樵夫在人格上站立起來,重獲正常人所應有的道德情感與道德良知,于是收養棄嬰便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雖然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善舉,但在世事險惡人心凋敝的當時情景下,連一向對人性保留信任的行腳僧,也忍不住對樵夫的行為產生懷疑,而當他最終明白樵夫的用意,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啊,你做了一件好事。……虧得你,我還是可以相信人了。”
很平常的一句話,但在此時說來卻有著很沉重的分量,因為它意味著行腳僧所秉持的性善論最終戰勝了打雜者所代表的性惡論;意味著電影《羅生門》走出了小說《筱竹叢中》的人性論立場;意味著黑澤明走出了芥川龍之介原著的拘囿,由原先的道德虛無主義和懷疑論走向對人性的信任和對人的道德能力的肯定。正是這句話,說出了黑澤明的《羅生門》與芥川龍之介小說在人性立場上的最大不同,即黑澤明仍然認為“人是可以相信的”,而在芥川的小說中,看不到這一點。
由此我們可以明白樵夫的形象在這部電影中的所具有的象征性意義,他是個有缺點(膽小、貪小便宜)的善良的人,也就是說他可以代表這個世界的絕大部分蕓蕓眾生,黑澤明在他身上寄托了人性復歸、道德重建的信心和希望,他的存在代表了人戰勝內心虛偽、自私和貪欲,直面自己的可能性。也正是因為樵夫形象在電影中承擔著這樣的功能,我們才可以肯定地認為,樵夫關于兇殺案件情節的敘述,除了隱瞞他揀的東西外沒有說謊,于是案件的真相,不再暗昧不明,芥川小說的“無解懸念”,在黑澤明這里不再無解而是得到了解答。隨著遮蔽人心的陰霾散去,被放逐的善性終于復歸人心,肆虐于羅生門上的狂風暴雨也終于止歇。雨過天晴,世界露出它美好的一面,它并不全是地獄。同樣,人性仍然有可以信任的一面,并不全是丑惡虛偽;抱著嬰兒離去的樵夫,不再像影片開頭那樣萎靡不振、垂頭喪氣,而是挺直了身軀,臉上的表情不再痛苦扭曲,而是自信而又坦然,這是一個戰勝自我獲得新生的人,落日將余暉灑在他的臉上,讓他顯得容光煥發,那是人性的光輝,是擁有道德的信心與力量的人臉上共有的表情。
注釋
[1]參加邱紫華、陳欣《對<羅生門>的哲學解讀》.《外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5期.
[2]鮑邁斯特爾.惡:《在人類的暴力與殘酷之中》.崔洪建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3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