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孫曉青
楊憲益的最后十年
文|本刊記者 孫曉青
楊憲益簡介
楊憲益,1915年1月10日生于天津,2009年11月23日逝于北京,著名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專家、詩人。早年留學英國牛津大學,與英國才女戴乃迭相愛并結婚。歸國后,夫妻二人主要從事翻譯事業,譯作眾多,成就斐然,同為中國翻譯界巨擘。楊戴二人一生遭遇坎坷無數,相愛相持直至離世。戴乃迭去世時,楊憲益自責一生讓妻子受苦良多,作悼亡詩一首: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發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十年前,戴乃迭辭世;
十年后,楊憲益也走了。
從此,譯壇的這對最為閃耀的雙星終于再次相聚在天堂。
穿過北京后海銀錠橋,小金絲胡同6號,那扇斑駁的木門緊閉著,當天的報紙還留在門邊的報箱里,透過門縫,干凈的小院很肅靜。幾個街坊在不遠處的胡同口嘮著家常,對那個曾坐著輪椅,偶爾出來遛彎兒的老人的離去,他們似乎混不知覺。
沒有了戴乃迭的最后十年,楊憲益經歷著內心的孤寂與疾病的侵擾,對一生的經歷,他自然有著自己的回顧和思考,但當別人為他所遭遇的不平之事憤然而起時,他總是淡然地笑著說,“沒所謂”。
1999年11月18日,戴乃迭離開了人世。她人生的最后歲月一直被喪子之痛折磨著。夫妻倆一生都是愛酒之人,但戴乃迭后期更是痛苦得到了酗酒的程度。離世對她來說也許是種解脫,但對楊憲益來說,卻是人生最后十年的最大痛苦。
一次接受記者采訪時,楊憲益表示“自己年紀也該差不多了,如果妻子還活著,那還能活到100歲。”言語里滿是傷懷的感慨。外文出版社的編審吳壽松老人是楊憲益的同事和密友,他形容楊憲益最后的十年時光:“寂寞,雖然不說什么,但也能看出來他的痛苦。所以他希望老朋友常去看他,陪他聊聊天,喝喝酒?!?/p>
楊憲益愛酒是出了名的,每次有朋友到家做客,他都以酒代茶招待客人,“往玻璃杯倒上大半杯,干喝,連花生米也沒有?!眲⒎秸f。劉方是外文出版社法文翻譯家,也是楊憲益的老同事,她說楊憲益把好酒都給客人喝,自己只喝最便宜也很烈的白酒。
對于客人,楊憲益永遠只會說“歡迎”,不僅僅是那些老朋友,對于很多慕名而去的晚輩,他也都是高高興興地接待。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楊憲益看人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要他說這個人好玩,就說明他喜歡這個人,他不喜歡不茍言笑的君子,寧愿與魯莽而天真的流氓交朋友。楊憲益曾在自傳中表示他喜歡曹操,因為和他個性,他的愛好詩歌、女人和酒。
每個到過楊憲益家的人都不會空手而歸。他經常說:“沒有什么可留下的,也不要留下什么?!庇谑牵谒募依锷踔琳也坏揭槐舅约旱淖髌?,因為無論多少書出版了,他很快就送光了。
經常去楊憲益家做客的吳壽松每次看到他書柜空空,甚至連自己的譯作都找不到,就將自己珍藏的幾套譯作拿給楊憲益,讓他做個收藏和紀念?!翱墒窍麓稳时]有了,一問送人了。我就笑著說下次我可不送你了,你根本留不住?!?/p>
楊憲益的外甥女、畫家趙蘅也回憶說,“每次來人,舅舅都會主動指指客廳外的那邊,讓他們看看書柜里有什么喜歡的,都可以拿,就像是固定的節目。舅舅大撒把的東西不計其數,比如香港中文大學贈送的文學榮譽博士服、大批古董藏書、自己譯著和詩文集……有沒有,他都無所謂?!?/p>
老朋友來訪,最常聊的莫過于年輕時的“荒唐事”?!八r候調皮,拿老師名字開玩笑,有個老師叫徐劍生,他將這名作為上聯,硬是給對了個下聯‘快槍斃’,徐對快,劍對槍,生對斃。當時講完,我都快笑死了?!眳菈鬯上肫疬@一段笑著說。
譯作《紅樓夢》可謂是楊憲益、戴乃迭最聲名遠播的作品,但了解楊憲益的人都知道,這并不是他喜歡的作品,他甚至說過“看不下去”。
《紅樓夢》剛開始翻譯了一年多后,文革就開始了。據楊憲益的同事熊振儒回憶,當時楊憲益的初稿已經全部翻完,戴乃迭潤色,可是只做了一半就被抓了起來。出獄后的楊憲益和戴乃迭工作上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復《紅樓夢》的翻譯。戴乃迭負責二稿的修改潤色,她不僅要看初稿,還要對照中文原書,有疑問就立即和楊憲益商量、推敲。經過夫妻倆的努力,1978年到1980年,《紅樓夢》三卷本陸續出版,也給他們帶來了極大聲譽。
在雷音著的《楊憲益傳》中,楊憲益不止一次地表露出對這部作品的“不喜歡”。他對小說中不厭其煩地描寫宴請、食譜等細節感到不耐煩,而戴乃迭則對賈寶玉的行為邏輯不理解,“既然他那么愛林妹妹,為什么不帶著她逃跑去尋找幸福呢?”在他們心中,翻譯這部名著“完全是服從組織安排,作為任務完成的。”而同為四大名著的《西游記》和《水滸》則更合楊憲益胃口。
《紅樓夢》的翻譯工作跨越了夫妻倆四年的牢獄生活。他們之所以還會繼續譯完,為了忘卻傷痛的個人因素起著很大作用。尤其是戴乃迭,那段日子她完全成了工作狂,除了《紅樓夢》外,她還瘋狂譯書,獨自一人翻譯了十部長篇文學著作和幾十個中、短篇小說。楊憲益說:“面對文革的磨難,兒子從患病到去世的前后,她用工作來醫療文革帶來的傷痛,用工作來忘卻家中的不幸?!爆F在看來,《紅樓夢》留給楊憲益的除了輝煌外,更透著一絲凄涼。
很多到訪楊家的晚輩總是試圖詢問老人對于那段牢獄之災的記憶,但他對此看得很淡。講出來的都是平實而生動的故事,彷佛在說別人的事。吳壽松記得楊憲益跟他說過,“他都跟小偷、流氓住在一起。那些人沒文化,他在里面沒事就給他們讀讀唐詩,講講古典故事,也算是打發時間。”
楊憲益散淡的個性在老朋友眼里格外珍貴和難得。“他一直生活低調,淡泊名利,從不提個人恩怨,從不標榜自己,從不怨天尤人,從不說假話、空話、套話。”談及老友吳壽松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一直照顧楊憲益的護工連金玉總是很為他抱不平?!拔以泦栠^楊老,曾經遭受過那么多不公平待遇,就沒恨過、怨過嗎?每次他都是笑笑,都沒所謂了,特別淡然?!?/p>
晚年的楊憲益喜歡作詩,當他遷居到小金絲胡同時,寫下一首《遷居什剎?!罚蔼毶硗褶D隨嬌女,喪偶飄零似斷蓬。莫道巷深難覓跡,人間何處不相逢?!痹娎锝M了作者老來孤獨的飄零之感,卻也道出了老人的生性樂觀和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