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俊宇散文詩10章

倪俊宇

望 鄉

眼前，是一灣蜿蜒遠去的江水。那含情的江水

會流經那一片片熟稔的熱土，會流經那一片片搖曳春意的椰林。我聽到

翠影間，有時高時低的搗衣聲，濺起夕照，濺起

那暖烘烘的俚語與鄉謠……

我還看到，那暮嵐遮掩的遠山背后，有垂滿胡須的老榕，繁葉間藏著鄉村的歲月。樹下，

葵扇扇旺梢頭的星光，水煙筒明滅講古的情節……

我還看到，那曠野迷濛云水蒼茫處，有一條小路穿過稻田，引領我怯怯走向

遍綴豌豆花的籬笆，走向暖暖的炊煙與燈火……

呵，在那魂牽夢繞的地方，

有打水仗揚灑的童趣，有紅蜻蜓追逐的牧笛，

有塞進書包燙燙的雞蛋，有蒼老嗓音呼喚的乳名……

我在舉目眺望，眺望……

哪一片云彩下，哪一片星光中，

哦，是我那親親的、親親的

故鄉？

老屋的門

歲月斑駁它成老祖母的臉面。

門，虛掩著……

攜帶親人笑語或嘆息的昨天，走進門后，

再也沒有出來。

年節的灶火，雨夜的燈影……

總在門后閃現，晃動。

團聚的歡聲，離別的哀怨……

總在廳里縈繞，抑揚。

叮囑后牽掛的時光，撕開老墻愈來愈多的裂痕。

一把老式銅鎖，看守一院落葉般的心事或秘密……

誰，來打開一部家書的封面？里就會時時聽到回音。

你，能蔥翠干渴的靈魂。你的深刻，使所有探家的人，在你的面前都低下頭來。

——啊，我們一生走不出的，仍是故鄉

幽深的眼窩。

關啟的咿呀聲，楔至鄉愁最深的痛……

許多熟稔的背影，從這走出去后，就永遠淡化在歲月的塵煙里了。

老祖母倚著門框揮手的身影，也早已融入門漆一樣模糊的暮色中。

而她沒牙的嘴中那一聲聲乳名，卻從門檻一直響到我在異鄉的枕邊……

烽 燧 臺

歲月在你俯首中蒼老。夕照，拉長你深沉的思索。

半截殘垣，再也托不起久遠太多的傳說。

一群剽悍的鐵蹄，踏響漠風馳騁遠去……

此刻，那些在刀刃上跋涉的靈魂，都去向了何方？

哪一道墩隙磚罅，曾經縈繞戍卒的幽笳怨笛？

哪一層臺前沙礫，曾經掩埋戟與劍的爭辯？

望漠截野蒼茫……

幾多慨嘆幾多豪辭，全嵌進斑斑駁駁的歷史斷截面。

老 井

母親的瞳眸。一直未闔……

——哦，老井，睜著失眠的眼睛，飽經滄桑。

母親微拱著腰挑水，挑起家鄉炊煙裊裊的日出日落……

那甘甜的井水，喂養了我童年的斑斕；

母親挑水的姿勢，是我低頭憂思的一道風景：故鄉的明月，在水桶里，忽圓，忽缺……

井水。深入花朵和果實，養著一方風俗。

滋潤了村姑的鮮亮，汲水的謠曲，纏繞井邊挺拔的木棉，井水般清幽幽的情意，濺濕了后生哥黃土般憨厚的心。

井臺上，戲謔打鬧的歡聲，或輕或重地咬住歲月不放。

有時，井畔青翠的蛙鳴，也是一首唐詩，總會擦亮曙色與夕照，也擦亮

鄉愁……

莽原，在望不見的遠方，想象著陽春三月的美麗。

有誰，去撿拾遺落在陽光背面的畫角與鏑聲？戰事，已在銹蝕的刀鋒上凝固。

你兀自站在雁鳴的盡頭，凝神諦聽悠悠駝鈴于熹微晨光中匆匆西向，

——可是戍卒的后人，去種植當年瘦簫里的江南柳色？

古陵石馬

喲，家鄉井水。只一捧挹進心口，血脈

連石頭也斑駁出歲月的蒼老，

冷月，掛在凍僵的眼淚上。

……刁斗上，寒星泠泠。一匹驍騎自雉堞的暗影間閃出。

遙遠的戰爭，被堅蹄彈得噔噔作響。

動蕩的馬背上，滾落過多少烽煙中的戈劍，滾落過多少大風中的霸業。

你，奔波在迢迢烽火路上，總看到

多少老弱婦孺的哀叫，在刀光劍影中折斷；

多少田園、歌謠與花朵，在滾滾煙塵中凋零……

而今，嘶吼，已隨風塵銹化；遺恨，凝固在欲騰的前蹄上。

幾多龍袍的顯赫與儀仗的威嚴，都已在流逝的歲月中，風消塵散；

惟余陵前的青山，在你眼里，一輪輪春風秋月中，不依然是多姿多彩么？

觸摸你，便觸摸到血與火的冷酷和隱忍的苦難……

走到史冊背后，可有誰能讀懂你

腸胃里攪動的青青草料，瞳眸里眺望家園的萬般柔情？

椰雕：凝固的黎謠

透過單調的色與形，你發現了鮮活的思想與形象。

五指山區柔美的綠風和萬泉河畔鮮亮的陽光，濃縮在你手里，活潑了那把雕刀。哦，椰雕工。

不倦的雕刀，在粗糙的椰殼球面上追尋，追尋靈性的閃光，追尋藝術的火花——

五指山上崗稔花綻放了，萬泉河畔比翼鳥展翅了，金鹿歡揚輕蹄，山猴搔出憨態……

“鳥鳴染翠荔林”是你低語的心音么？

“山蘭稻香卷浪”是你翻飛的思緒么？

情感，在一縱一橫中演繹成熟；夢想，在一刻一剔中盡意舒展。

一件件椰雕，一朵朵自然與靈性撞擊閃出的璀璨火花；

一件件椰雕，一曲曲從椰雕工心中流淌出來的黎家歌謠。

這些散發著五指山水土味的歌謠喲，陶醉了多少贊嘆，飄向了四面八方的廳堂……

鼻簫悠悠

月夜，椰影浮香……

驀地，一串串花雨般的音符，繽紛揚起，又落下，朦朧了夜的情緒。

喲，是春天在顫動么？是心靈在絮語么？

此刻，如若在果園，那就是霧紗輕繚的菠蘿叢蜿蜒流出清泉，或是芭蕉翠葉上裹著瑩光的露珠盈盈滾動……

此刻，如若在山林，那就是向著星光呼伴徜徉的鹿鳴呦呦，或是飛進檳榔林的甘工鳥銜著五彩的夢……

——喲，鼻簫悠悠。簫孔里，涌出一腔情愫之波，任你扯起愛的帆檣，在對方的心海游弋……

鼻簫聲聲，搖曳黎山成幻美迷離的風景。

鼻簫悠悠，悠悠……

響起來了，這日光與月華的絲線織成音韻的黎錦，絢麗了所有黃昏的向往。

穿過椰樹羽葉，飄成一個許諾；

搖曳鳳尾竹影，蕩成一個心愿；

喲，朦朧月下扯出縷縷情絲，輕輕拽開竹門，牽一顆嬌羞的心，飄過溪面，隱進如醉如癡的棕林……

一片片青石板，搖曳誰起起落落的歲月？

哦，望過許多云與月的淚眼，是鄰家閣樓窗口的燈光。

亮了，滅了；又亮了，又滅了……

山溪晚浴

是莽莽五指山雨林泄露的一段夢境——

琤琤淙淙的山溪，流過彎彎青石崖，流過濃濃綠山嵐。

抬手脫去衣衫，銀鐲碰響一縷夕照；

秀發瀉下肩頭，遮掩了項圈忽閃的弧光……

讓一些落滿塵煙的情節，隨著年華的逝水，沉入夜色；

讓一些纏緊夢境的情節，沿著觸摸人生的指尖，走入琴弦……

是的。我徘徊在銀鱗游動的音符里，

咀嚼五味的嗟嘆或情思。

花裙漂成一溪落英，漂成一溪晚霞，漂成一溪嬉鬧笑語。

洗去一臉陽光，

洗去兩肩稻香，

洗去一天疲乏……

田間小路上的故事，果園綠蔭下的情節，還有那些節氣的民謠，都讓四濺的浪沫水花流送出好遠，好遠……

在多夢的季節

許多隆閨情愫，許多黎錦心結，都在這里化作晶晶亮亮的水珠清流……

此刻，一彎初月撩開了鳳尾竹叢。喲，可是誰多情的眸光？

也許是在桃花盛開的時候，那個人站在樹下，仰望一樹的繁華。

等候哪一朵花蕾，舒展青春的笑靨，構想著擁緊那一段心悸的時光。

也許是在曉風殘月的渡口，舟纜解不開凝噎無語的心結。一聲斷鴻，濺起水漩的嘆息。

一枝帶露的垂柳，從此折斷了許多情節。匆匆流水，可載得動重疊的惆悵？

小巷琴聲

曾經，踏著夢中的簫音，獨上高樓，遠眺天涯漂泊的塵影。

或到濤聲依舊的岸邊，借著不眠的漁火，尋覓情感的碎片……

水樣的夜色，被什么漾動著。

是花瓣上帶露的諾言、榕蔭下夕照的期待，在粼粼的琴聲上漂浮么？

南院墻關不住的那一簇簇暗香，浮動在漸次消隱于幽深的跫音里。

花開花落，總有暗香浮動。

蒹葭霜白，誰在水一方？

多夢的季節，心思，山花般斑斕。

然而，那一枝東風里綻放的鳥鳴，什么時候會粲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