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川（三 章）

深圳 唐成茂

1．成 都

一群幺妹向前奔跑成成都胸脯起伏的姿勢。我聽到桃花酒嘩嘩流淌的聲音。有人一邁出酒肆，茶碗里的故事就開始飛翔。

幺妹跑步的成都很純凈很溫情。還有曬長裙子曬妖嬈的幺妹，水蜜桃一樣白一樣柔。成都把水靈靈的美麗擺滿長街，我們走路都會撞到嫵媚。

粉紅色的鐵鍋煮著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家，成都用紅油火鍋詔告天下。成都話語不多，貼心的話里都有麻辣味。成都紅紅的火鍋底料一遍遍煮著耿直，就是路過成都思念成都的人都很開胃。

少不入川，入川不思返。有時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有時候人需要一點酒量和豪言壯語，有時候沒有挽留你也會留下來。

成都有太多水蜜桃一樣的美人。我深陷十年前那水蜜桃一樣的夜晚，月亮帶著甜味兒站在公園里，月光經過層層篩選投入桃園邊的荷塘，荷塘里的水越來越肥，思念的夜晚越來越瘦，我們的影子把荷塘拉得越來越長。池水旗幟鮮明地把忠貞交給了我，真情至今在那個池子里蕩漾，長頸鵝至今在用它的翅膀優雅地安放成都，就像我那晚在長凳上深情地安放了成都的愛情。

我走出四川但沒有走出成都，這個地理意義上、情感方位上的大平原，減去了窮山惡水的負重和壓仰感，剩下的都是桃花芙蓉花的海洋。

春暖花開，成都人都面朝大海。帶著花香的風，一綹兒一綹兒地，磕磕碰碰地奔跑。幸福發出嗑成都太陽花籽的聲音，清風細雨，清脆而安逸。

2．二十歲的四川男孩回歸山村

五月的大山上，時間點燃激情。二十歲的四川男孩，告別卡座上喘息的年華，拖著來時的行李，錯過季節，橫過大街。

軋死工友的機器在寒夜發出“哐當”的聲響，這樣的告別其義無解，蒼茫而闃然。長在額頭上的堅韌直立著，直過城市里的冷漠和高調。

人一旦有了氣節，不管是到來還是離去都很壯美。

五月的大山上，二十歲的四川男孩噴薄而出，大眼睛寫滿期待，對門襟縫滿格言，紅薯埋滿大山，紅諺爬滿山坡，拖著瘦弱的簡歷進城，二十歲的四川男孩，在流浪的雨水和落英之下，整理破舊的衣服和厚重的未來。

玫瑰花開艷了情人節，買玫瑰花的人都有交易的情結，二十歲的四川男孩沒有情人和一間小屋，情人的大廈只有金錢才可以居住。

二十歲的四川男孩經過紅薯燒烤檔，一回回聽到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城市很小，小得僅剩一束花一張鈔票；故鄉很大，大得可以裝下線裝的時間和熱情。二十歲的四川男孩在情人節離開南方的城市，為的是用梔子花鋪筑真誠。

二十歲的四川男孩，把一切都交給了機器，一年到頭只有一張匯款單能容留自己的名字。匯款單是青春里最飽滿的詞匯，把一切祝愿都寄給了故鄉。

為了回望，二十歲的四川男孩匯款時給人生留下了回執；因為有愛，二十歲的四川男孩一走出郵局就一窮二白。

芭蕉伴雨，工號帶傷，人生的雨水淋濕蕉葉，空水杯里只剩下半個夜晚。日子被雨水澆得七零八落，流水線上的人生衣不遮體，一輩子都在為命運加班的人，你的尊嚴在別人的屋檐下直不起身子。

嚼一片糖時，嚼出了思念的味道，異鄉的熱吻被擠出雙唇，南方都市里的夜夜笙歌處處美景都不帶走，故鄉的稻麥高粱足可以支撐二十歲的四川男孩的前世今生。

回鄉是將一份責任裝進蛇皮口袋。二十歲男孩早晨起來就踩矮了城市，人生橫過馬路，向著心中的巴蜀故地踏出今天的節拍，腳下的故事就風生水起。

3．四川老家

穿野貓子那件褐青粗布衫遮羞的老家，唱川劇折子戲扭傷了小腳的老家，稀飯照得見人的影子、照得見菜葉在碗里搖頭晃腦的老家，用灰泥土敷傷口以止住淤血污染家園的老家，在紅塵滾滾中醫治我的思鄉病。

老家只有一個，老家不可選擇。我在都市旋轉的門樓不怕風吹雨打，是因為心中抓緊了堅強的老家。沒有老家的富人多貧弱，他們在每一個鋪彩溢金的燈紅酒綠里，也只能是這些孤魂不可愈合的傷口。我因擁有老家貧窮而富有，我因擁有老家而豐滿挺拔，我因擁有老家而踩踏世俗的肩頭。

今夜，一枚唐時的月、一縷秦時的光，平平仄仄打我窗前路過，老家那百年千年的柔情又千次萬次把我撫摸。連戀人也不吐露的心事可掀起河流的巨浪向老家傾訴。只有老家不厭其煩，只有老家靜靜地躺在我的枕畔，聽我的壯舉、憂我的磨難、抹我的清淚、愛我的倔犟。

陰晴圓缺的老家，悲歡離合的老家，在祭祀的跪拜中將諾言和誓詞唱了千千遍的老家，給神像涂糖抹蜜說一年又一年好話的老家，桐油的馬燈從春夏照到秋冬，披梭草的梧桐雨從天南下到地北，僅為了山村子民蓑衣般隔開愁苦和災難，僅為了紅色的預言馬燈般燃亮子民百年的命運，僅為了飯碗里長出茁壯的莊稼、米柜里牽出肥碩的羊群、洞房里走出健美的愛情。老家，河流的心魚面一樣清白，坐在季節的背上聽見您的美德在嘩嘩流淌，我們的幾代幾十代傳人因此好肥沃。

驚蟄的山坡長滿期待，我用風箏的線扯著老家的目光打馬離去，城市文明的誘惑使我凄然背井離鄉。那個電閃雷鳴的抉擇穿心透骨。老家把那一塘溪水哭得死去活來。老家的淚水打濕一個季節的心事和我的前路。不能養活我的老家至今把高梁的頭深深低垂，把我的名字貼在滾燙的心口盼我早早還家。每夜每夜，我在鏡前讀老家負疚的心情，讀成了我憑良心做人做事的習慣，讀成了我做牛做馬馱起老家奔跑的決心。

為了不在別人的城市繳了忠貞和正直的械，為了老家的臉面上陽光燦爛景色迷人，我每天都以老家布谷鳥的聲音和姿態，在遠方城市的高樓領著使命和笑臉飛翔。我小米一樣踏實和稔熟的品行總在城市的最佳位置上，密密麻麻、飽飽滿滿地結籽。我用水稻般不斷拔節的誓言告訴城市：我是老家顆粒飽滿的莊稼，一年三熟地供世界收割；我是老家滿山遍野的紅高梁，可以在每一個季節的每一個角度以每一種姿勢播撒；我是老家只需氣候不需施肥的野梔子，隨時隨地可以為命運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