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市中的漁事

■ 李梅斌

無論是金鱗耀目、銀光閃爍的口岸，還是城墻根下、公園湖畔的靜土，魚市永遠是水族爭奇斗妍的佳地。捕魚者與飼魚人臉上帶著神秘微笑，自得地向來來往往的看客展示自己的至寶。初入這王國的人會暈眩會迷路，需要一位對綱目屬種、血緣流派了然于胸的導游，為其細細分辨，使其速速進階。而已能在龐雜中分辨精微的進階者也可能仍有困擾，他努力去靠近捕魚者與飼魚人，想一解他們微笑中的神秘，好讓自己也有一兩尾彌足示眾的奇寶，好成為這市場資深并永久的一員。

千冊靜默，萬卷不語，但詩詞王國里亦日日上演如上這樣熙攘的盛況，有著比魚市更為龐大宏偉的建構，有著比捕魚者與飼魚人技藝更為復雜精深的絕學，古之讀書人從不敢小覷。今世新文化運動大力推行白話文以來，新生代對古典文化已隔膜數重。選擇有代表性的古典詩詞引賞導讀，使他們敢于親近古典，甚或漸至熱愛古典，甚至能就著詩詞格律的模具烘焙出幾味小詩，則傳道者對于經典文化的貢獻，功莫大焉。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李元洛先生是蜚聲海內外的詩評家與散文家，早將畢生之力奉獻繆斯，為新中國的詩歌理論和藝術研究做出過重要貢獻。在完成《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等一系列好評如潮的大筆法大氣度學者散文后，元洛先生又嘗試將擷英取華與授人以漁二美結合起來，既洋洋大觀、分部別類地甄選經典詩詞陳列展示，又將畢生研究詩詞美學之力化為點撥引導之功，撩開詩詞經典的面紗，讓晚生后輩看到詩人華辭美章背后的發落須隕、手胼足胝，拆解文戈筆劍的一招一式，將新作《紅紫芳菲·經典詩詞導讀》（華文出版社2009年版）精心建為“魚市”，傾心傳授“漁事”。

百般紅紫斗芳菲，一百零八篇嘉文有如一百零八猛員，頭頂熠熠新冕之標題，身披美質緄邊之文裳，俱作先聲奪人狀。元洛先生將一百單八將分列五陣，以“襟抱篇”打頭，以“構思篇”“技巧篇”“語言篇”“風格篇”四部左右輔翼，全方位多角度地向讀者展現經典詩詞的概貌與細部。所謂“經典”，是指具有典范性、代表性的、經過時間考驗的最有價值的作品。而元洛先生除了選錄文名世所皆知的屈原、崔顥、李白、杜甫等名家佳作，也從開創性、藝術性以及文學史意義上多加衡量，加納了非著名人士查慎行、崔涂、李夢陽等的嘔心之作，既對經典的權威性予以肯定，又對經典的新建與新讀加以示范，將《唐詩三百首》《唐人萬首絕句》《宋詩選注》等經典選本之外的佳作拉入公眾視野。這對于鼓勵年輕人在主流之外敢于建立自己的經典，不盲目完全迷信權威，意義重大。

經典的重塑與新建之外，形式的包舉與新創亦是此書的一大特色。此書雖謙為“導讀”，實則兼有遴選、賞析、藝術批評與抒情散文四重功能。一般的詩詞鑒賞容易流于形式板滯，文字乏味，往往只因襲前人做堆砌介紹，或按部就班從首聯至尾聯論字逐句詳解，雖可按需索查，卻不堪暢快一讀。元洛先生在旁征博引，精分細析，提煉精華，剖析技巧之外，更將最新學術成果引入文中，并且旁及現當代新詩與舊體詩詞創作，通古今之郵，以大散文氣魄、大散文筆法與學者的縝密思辨，為讀者現身說法佳構與翰藻。從《詩經》到賀拉斯的《詩藝》，筆只在緊要處快走兩行；而李商隱與戴望舒的憂愁，則架起橋梁讓它們相通相聚。元洛先生尤注重標題的錘煉，每一篇的標題即是文眼，或細致考究，或者對仗反襯，長則妙趣橫生，短則機警雋永，細細品咋，回味無窮。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莊子在兩千多年前的這席智語，我認為是告誡我們要學會借鑒別人的經驗來縮短自己摸索的時間，以最短的時間獲得更多經驗，提升智慧。但千百年來中國讀書人遵循的都是“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點斷句讀，其意自明”，強調的是個人的漸悟，期許的是所謂的天賦，在詩詞鑒賞學習這件事上尤甚。時代發展到今天，書生已不需以八股安身立命，亦不需靠詩詞立萬揚名，學一點古典詩詞，是為了提高個人的修養和品位，循著古典的階梯，向智慧的先賢靠近。《紅紫芳菲》所舉一百零八首經典詩詞幾乎囊括所有詩詞題材與體裁，書中所用鑒賞方式幾乎涵蓋詩歌批評所有門類，一般讀者固可將此作為案上之珍，若年輕人在記憶力最好的黃金年齡對照此寶典加以揣摩，則于古典詩詞古典文化的修為上，必可日進千里，也將與博大睿智的先賢成為近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