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澤
當下,要說散文詩文體已經獨立顯然為時尚早。還有許多人不知道散文詩為何物,詩歌說我可以讓你沾個邊,散文有時接受它入伙,作協總結創作成績時沒有它,文學評獎——特別是魯迅文學獎沒有它。究其原因,我以為最重要的原因是長期以來文體的定位不清,缺少一致的、有力的正確導向,更沒能真正確立獨立文體的地位。
筆者已有《強化散文詩的文體意識》一文(載《散文詩世界》2008年10期,編入《2008年中國散文詩精選》),就散文與詩的完美相融是散文詩文體的主要特征、散文詩文體意識必須強化等問題作了闡述,在此,本文只就散文詩文體獨立的問題再作些補充。
關于散文與詩的完美結合、相融是散文詩的主要特征和散文詩文體的獨立等問題,柯藍、郭風等大家已有長期卓有成效、影響深遠的實踐和深刻的理論闡述。(見柯藍《中國散文詩創作概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4月版;郭風《談談散文詩》,《散文詩選》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等)。中國散文詩學會成立時,冰心的賀詞“散文詩,就其詞義來說要兼有散文的自由流暢,和詩的聲韻鏗鏘。”艾青的賀詞:“讓詩和散文攜手并進,進入美的天國。”朱子奇的賀詞《散文詩贊》:“散文和詩,如同你的雙翅。舒展雙翅吧。奮勇騰飛吧。迎著陽光,穿過風雨,飛向美的樂園,飛向萬花盛開、萬鳥鳴唱的樂園。”對于散文詩文體特征的論斷可謂言簡意賅,發人深省。
有一種說法:“散文是散文詩的外衣,詩是散文詩的本質。”散文只能是“外衣”嗎?散文詩顧名思義似可這樣解釋:一是“散文的詩”,(即茅盾所說的“散文形的詩”)“散文”作為定語,修飾、限制后面的“詩”。二是“散文與詩”,散文、詩是兩樣東西,相融在散文詩這一文體里。也就是說,散文的元素可以而且應該融入散文詩的肌體。散文是我國歷史悠久的一顆燦爛的文學明珠,不應該鄙薄散文。散文與詩的相融,關鍵是如何相融。散文與詩的相融,只是與詩相融的散文的元素被吸取在散文詩的整體中,其中最突出的散文的元素是散文最優越的敘事功能,散文的有詩意的細節,散文的語言調式、語境,散文的率真、樸素、自然的飄逸風姿等等。但它們已經融入散文詩中,散文的完整結構已經打破。劉半農1918年在《新青年》上發表譯作印度垃坦·德維的《我行雪中》,稱它是一篇“結構精撰的散文詩”。我們現在經常看到的抒情散文混淆于散文詩的一個重要原因,除了不具備詩的本質外,就是結構上還保留散文的格局。波特萊爾在《巴黎的憂郁》中《給阿爾塞納·胡賽》一文里描繪散文詩的結構特點時說:“人們如果說它沒首沒尾的話,那將是不公正的;恰恰相反,這里所有的篇章都同時是首,是尾,而且每篇都互為首尾。”“請注意,這樣的組合為我們大家——您、我和讀者們提供了何等的方便啊!我們可以隨意地把它切割……去掉‘一節椎骨’吧!您將發現這支幻想曲的兩端會毫不費力地聯接起來;把它砍成無數的小段吧!您也會發現它們每段都可以獨立存在,自成一體……”這是十分精彩與精辟的解說。閱讀中曾看到有文章想當然地對于這一位散文詩的鼻祖的散文詩如何詩化的論述,事實恰恰相反,波德萊爾在《給阿爾塞納·胡賽》一文中曾明確表白過:“我們哪一個不曾夢想創造一個奇跡——寫一篇充滿詩意的、樂曲般的、沒有節律沒有韻腳的散文……”我驚異于這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竟然將自己的散文詩說成是“散文”。一些評論家也將這一本散文詩集稱為散文集。波德萊爾是大詩人,但他的散文詩結集《巴黎的憂郁》寫實的風格顯而易見。書中像《頭發中的世界》這樣的詩意濃郁的散文詩不多,更多的是融入散文元素、具有散文傾向的作品。君若不信,請細讀之。如《老婦人的絕望》寫的是“一位瘦小干癟的老婦人”同“所有的人”一樣,對“一個漂亮的小孩兒”表示熱情、喜歡,“可是孩子卻嚇壞了,在衰弱的老婦人的撫摩下拼命地掙扎著,尖叫聲充滿了整個屋子”。“好心的老婦人只好重又回到自己那永久的孤獨中去。她躲到一個角落里哭泣著”。再如《討好者》描繪了一位美男子,“只見他戴著手套,油頭粉面,緊緊地系著領帶,裹在一套嶄新的衣服之中。他走上前來,摘下自己的帽子,向蠢笨的驢子彬彬有禮地鞠一躬”的“討好”。還有《狗和香水瓶》《每個人的怪獸》等許多。波德萊爾善于以一件很渺小、很可笑的小事表現社會生活中很復雜很龐大的現象,善于以一件不引人注目的小事加以夸張或用一些常見的瑣事,寓意現實中人們不易發現的生活真諦。由于吸取散文的某些元素,其語言的張力與涵蓋的豐富,作品給人在平實的事件描寫中感受到了新鮮而豐富的思想和意境的詩意。詩意雖淡些,但體現散文詩的嶄新風姿,以至當它被介紹到中國后極大地影響了魯迅,催生了《野草》和中國一大批散文詩作家、作品。順便說一句,作為中國散文詩的豐碑的《野草》也不是“詩化”的作品,其中有不少作品散文的傾向明顯。
散文詩加強寫實、紀事功能,從而繼承魯迅《野草》的戰斗精神、發揚“五四”的優良傳統,大量產生富有時代感,同現實生活緊密聯系與人民群眾同呼吸、共脈搏的,有很強藝術表現力的優秀作品至關重要。波特萊爾談到他的《巴黎的憂郁》時說過:“總之,這還是《惡之花》,但更自由、細膩、辛辣。”如果不是采用寫實的、象征的手法,吸取諸多散文的元素,波特萊爾恐怕難以如此絕妙地“更自由、細膩、辛辣”,更有力、更扎實(當然同時具有詩意)對他所處的現實社會進行諷刺和挖苦,對傳統、腐朽的世俗習氣無情鞭打和猛烈抨擊。這就是散文詩比起詩歌的“方便”之處,這就是充分發揮散文詩寫實、紀事和象征功能的獨特藝術效果。
“詩是散文詩的本質”強調詩歌本質的必不可少對于散文詩創作當然十分重要。現在是大量的散文詩缺少詩的本質,或沒能恰到好處地融入散文的元素,結果是混同于散文,亟需引起嚴重關切。但如果詩的“本質”被大大地擴大到了“本質”之外,而完全排除散文元素的進入,作品失去散文可能帶來的高度自由和豐滿、細膩的風韻,過于跳躍、概括,過分快節奏的音樂性等,成為“戴著鐐銬跳舞”的不分行的詩,則已不在我們談論的散文詩創作范疇,而屬于詩歌創作的要旨了。我以為兩種現象都不利于散文詩獨立文體地位的確立。
散文詩的讀者現在還比較局限在散文詩作家、散文詩愛好者自己,這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應該是廣大的文學愛好者和人民群眾。散文詩只有爭取廣大讀者的喜愛,才能不斷發展、壯大自己。散文詩創作要能受到廣泛歡迎,還有題材、藝術表現以及反映時代、謳歌時代,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以及親切、樸素的語言風格等問題需要解決,而從散文詩創作的現狀看,大量的還是抒發沒能折射現實生活的個人的小情感、小情緒的清淺、輕巧之作,沒能擺脫“小擺設”“小玩意”的局限。也有晦澀難懂的問題。而要改變這一狀況,關系到散文詩作家深入生活、吃透生活,藝術上苦練硬功等一系列問題。
我國現階段散文詩創作似乎在走著這樣四條路:一是散文與詩的完美結合、完美相融。二是失控造成的散文化。三是實際上在為詩歌的繁榮效力的“詩化”。四是不受任何文體約束飄忽不定的隨意。為了散文詩文體的獨立和發展,應該盡早結束這種狀態,像認定何為小說、何為戲劇、何為散文、何為詩歌一樣,認定何為散文詩,散文詩到底應該走哪條路。
筆者以為散文詩文體的真正獨立的主要標志是:散文詩理直氣壯地打出被廣泛認可的散文與詩完美相融美學特征的旗號,集結了強大的有重大影響的散文詩作家隊伍,優秀散文詩作品保持常態地出現在重要報刊上并引起評論界與廣大讀者的好評與關注。中國散文詩走過90多年的歷程了,需要全體散文詩同仁在已取得的巨大成就的基礎上認識一致,切實努力,實現散文詩文體的真正獨立,創造無愧于偉大時代的輝煌業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