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畫大師高燕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李永存

連環畫大師高燕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李永存

高燕已經離開我們十九年了。

這十九年中國的美術發生了巨大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你方唱罷我登場，許多時髦、時興的東西時起時落，看的時候令人瞠目結舌，看過便再記不起。

近二十年過去了，再拿起高燕的連環畫，這些從小便看過多少次的連環畫，仍令人不忍釋卷。

美的東西會讓你永遠記住。

高燕生于1940年，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在改革開放之前的計劃經濟時代度過的。過來人都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封閉、桎梏的年代，一個不許有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藍螞蟻時代”。

高燕的作品并非油畫巨制，只是一些印刷成小冊子的“小人書”，卻擁有成千上萬的讀者，其中包括遍及大江南北的崇拜者。那時在任何地方的美術青年中提起高燕，無人不知，為什么？有人會說，高燕畫得好。

是的，他畫得確實好。

他十六歲創作連環畫《拼圖》，一發不可收。之后畫出《潘虎》《苦菜花》。在他二十三歲時畫出《格林卡》，開辟了日后他十分擅長的外國題材。這一類題材的高峰是《茶花女》和《紅與黑》。

他的早期作品還是沿襲一般連環畫的方法，即用毛筆畫速寫的方式造型，《苦菜花》《潘虎》都是這一類。如果我們把每幅畫當成一個蒙太奇鏡頭的話，這一時期的作品多是中景平鋪直敘，黑白安排則遵從自然規律，沒有后來的裝飾趣味。

高燕的單色連環畫從《格林卡》開始有了一個轉變，他開始注意畫面黑白安排。一直到80年代，他的《茶花女》和《紅與黑》，他的單色連環畫創作水平達到了頂峰。一個原因是改革開放后，他有機會看到很有限的西方連環畫。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一直是一個渴望學習、渴望進步的探索者。他像一棵急欲長大的樹，拼命地從一切可能的地方吸收水分。可惜那個封閉的年代中，可供他吸收的水分太少。80年代那些有限的西方連環畫一經他看到，立即變成他的營養，其畫風大變。新的畫風其實是他幾十年積累的結果。只是在突然間，他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這期間他畫了許多精美的連環畫，和更多的散見于各報刊雜志的插圖。

無論是在他二十歲前后能掙大筆稿費的時候，還是“文革”十多年，沒有任何收入的情況下，他從沒停止過對藝術的探索和學習。他總在不斷進步，向別人的長處學習，向畫報學習，把學到的色彩知識立即運用到創作中。80年代，他畫過一批彩色作品，因其沒有學院畫法的桎梏而顯得自由、清新。

高燕的連環畫確實“畫得好”，但其實真正讓人縈繞于心不可忘懷的，卻不僅是他巧妙的黑白外理和流暢的變換美妙的線條，而是他所創造的那個畫中的“意境”。

原著只給了畫家一個故事，卻沒有形象。連環畫家做的事是把這故事賦予形象。畫家是這個故事的第二個創造者。畫家要把自己對故事中主題的理解表達出來，而這要靠畫家對故事發生年代的一切，從生活習俗到建筑、服飾、發型、室內陳設都有精確的了解，因為畫家要用“形象”說話。

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只有不多的外國電影，可從中了解一點兒西方的形象資料。問題是同是法國，18世紀和19世紀不同，同是19世紀英國和法國也不同。但高燕能從中記住他有用的形象資料，畫出令人十分信服的西方題材的作品。我仔細地看過他的作品，一半是來自對西方資料的記憶，一半是他過人的想象力。還有他巧妙的構圖能力使那些西方形象資料能以一當十。

其實高燕的畫受到人們喜愛的真正原因不僅是因為他畫得好，更重要的是，在他的那些畫中，他真實而準確地傳達了原著中所蘊藏的人類對真理和正義的追求，對真善美的追求和對善良人性的歌頌。

他幫助原作者將丑惡變成了丑惡的形象，將善良和美麗變成了美好的形象。他用他高超的畫技使故事變得栩栩如生。多少年輕人在欣賞其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黑白處理和流暢的勾線，以及可以與電影蒙太奇比美的精絕構圖中，受到了故事所蘊含的真善美的熏陶。壞人是不愛看這種書的。

十九年過去了，我再很少見到能像他這樣畫外國題材的人了。

他是那個年代的一個另類。

在那個封閉的全國人民只有一個思想的年代，只有少數藝術青年悄悄地思索著精神自由的問題。對他們來講，西方不是物質文明的象征，而是思想自由的象征。他們盡力去獲取一切有關西方文化的信息。他們的作品便自然傳達出他們對西方文明和西方社會的理解。我不能不敬佩地說，他們在那資料殘缺的情況下，他們的理解正確得令今天在西方留過學的人所不及。很簡單，他們是有深厚積累的文化人，他們懂自己的文化，自然也會懂另一種文化。不信，誰還能畫出比《紅與黑》更像18世紀法國的連環畫？誰能配音像邱岳峰那樣更像西方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對西方的理解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他們把自己美好的幻想加附到那個遠在天邊的西方，以至我們常覺得他們筆下的西方比西方還西方。我知道高燕對西洋古典音樂和文學有很深的造詣，對他而言，那不是文化修養的問題，那是他躲避庸俗、歧視和迫害的避風港，是他溫暖的精神家園。

這是一小批文化界的另類，用對西方文化的學習來追求精神的自由。他們確實學到了西方文化的精髓。在這一點上，他們所創立的高峰，無法逾越。

高燕故去十九年了。認識他時，我還是初中生。我目睹了他后半生的探索和進步，我了解他的聰明、刻苦、勤奮，也了解他為人的熱忱和正直。而在他人生中屢受壓迫和打擊，很長時間處境艱難的情況下，這些優秀的品質仍沒有改變。在他很艱難的時候我也拜訪過他，他永遠是帶著朝氣的笑臉。我知道他不是完人，但我們這些年輕一些的朋友從他那里學到不少東西。

高燕，如果您能聽到，我想對您說：我仍記得您，我仍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