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林
一帖方劑多少事
呂 林
在中醫兒科界,久有“南江北王”稱譽。“北王”指中國中醫研究院王伯岳教授,“南江”指江蘇省中醫院的江育仁教授(1916-2004)。
我們家與江爺爺家是世交。江爺爺出生于常熟白茆鎮,17歲那年他拜常熟著名儒醫李馨山為師,李先生是晚清的末代秀才,擅長內、婦、兒科,亦以治傷寒名聲遠播。在四年的學習中,由于李先生的嚴律,同窗五個同學有兩個退了學。結業后,江育仁蔭老師盛名,在常熟開業行醫。但在處理疑難病癥,尤其是診斷變幻多端的小兒科疾病時,仍感心中無數。1936年,他考入中國醫學院,跟隨我國近代著名中醫兒科大家徐小圃先生學習,江爺爺秉承了其溫陽扶正之法則,并創立了自己的理論,他提出,在搶救和處理危重病兒時,醫生只需掌握病兒陽氣不足的一二主證現象,就可以放大膽子使用溫陽藥搶救。這一學術思想運用于臨床后,收到了事半功倍的療效。
記得我第一次去取江爺爺的藥方是在“文革”中的1969年夏天。我4歲的妹妹查出來患了急性腎炎,還在發高燒。剛在醫院挨斗過的媽媽匆匆趕回家里,叫我馬上去省中醫院找江爺爺開個藥方,她急著要趕回醫院繼續挨斗,“拿到藥方就去配藥!”臨走前,媽媽塞給我五塊錢。
為什么要找一個被罰掃廁所的老中醫開藥方呢?13歲的我懵懵懂懂在省中醫院的三樓廁所里,我找到了江爺爺——一個六十開外的中等個頭的長者。聽罷我言,他拉著我來到門診大廳的掛號窗臺旁,拿起一支簡易蘸水筆在一張處方箋上寫了起來……“去吧!”他把寫好的處方遞給我:“告訴你媽,我家被趕到石婆婆巷公廁旁邊的平房,離你家更近了,晚上我去你家看小囡。”那時的江爺爺并不蒼老,沒有白發,穿著一件發黃的圓領短衫,顯得有點單薄。被周圍鋪天蓋地批判為反動學術權威的他,仍一臉抹不去的溫和。
我花了兩角七分,從藥房拿著配好的五帖藥回家了。三天后,母親讓我把幾斤油票送去江爺爺家,并告訴他,妹妹的腎炎好了,尿常規正常了。
當我成年后,江爺爺已是名冠全國的醫界泰斗,我如常地抱著女兒去他家蹭飯,誘因是江奶奶燒得一手地道的常熟菜:碧綠的蕈油平菇,濃油赤醬的冰糖扒鴨,滾燙的燉面筋,尤其是亮晶晶的血糯飯,再撒上一把松仁,總讓我垂涎三尺!飯菜雖可口,但要候時良久,因江爺爺每周只看一次專家門診,他老人家這輩子從不拒絕任何病人,常常是把菜再熱一遍,才可用飯。
我第二次拿到江爺爺的藥方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女兒出生三個月時,便開始腹瀉不止,這種常見病,我沒當回事,便帶女兒去醫院看普通門診,實際上,卻經歷了一次痛苦的勞頓:重復地掛號取藥;重復地吊水;重復地理療……兩個月后,女兒仍腹瀉不止,眼睛越來越大,脖子越來越細,我這才感到事態嚴重。
“真要命!把小孩的病拖到現在。”江奶奶一把奪過小孩,“爺爺今晚省里人大常委會一結束就回來,一道吃晚飯,勿急哉。”
終于等到老人家回來了,他看了看孩子,“小赤佬!都做爹了,還不知輕重!”他隨口罵道,便去廚房,順手拿起胡椒粉瓶,往孩子肚臍上撒,又取來十滴水澆上,“叭!”再貼上一塊大膠布。他關照我去藥房買一盒純陽正氣丸,取兩粒磨碎放在牛奶里喂小孩。“我先吃飯了!”江爺爺累了,在飯桌前坐了下來。
當晚,女兒歷時70多天的腹瀉戛然停止,靜靜地睡著了……家里沉浸在萬分寧靜之中,可我卻體會到了一種奇跡出現的激動。
“十滴水加胡椒面治腹瀉”,我像祥林嫂一般告訴我周圍的人,重復訴說著一段傳奇。可兩個禮拜后,女兒的腹瀉又復發了,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已悟真經——十滴水加胡椒面嘛,我如此演繹,可孩子拉得更兇……五天后,我又抱著孩子站在江爺爺面前。
“哈哈!那下次你開方,我幫你抄抄方,可好啊?儂個小赤佬!”江爺爺哭笑不得。這次,老人家只開了四味水藥,女兒一喝,又如平常了。
記得我曾為此事寫了一篇散文,登在《揚子晚報》上,未料到,這篇散文又撿回一條命:當天傍晚,當我剛回到家門口,只見一位男子手捏報紙迎了上來,從他語無倫次的敘述中,才知道他的女兒一出生便腹瀉不止,已近四個月了,仍住在醫院里。當時,我很有成就感,熱情地陪他去找江爺爺……“這樣吧,把我開的水藥灌在奶瓶里,帶進病房,悄悄地喂她。否則,醫院不會用其他醫生開的藥。”原來,莊重的江爺爺也有機靈的一面!
這個女嬰后來隨父母移居美國了,不久前,我曾見到過她,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當她的父親熱淚盈盈地跟我談起江老時,姑娘一臉木然,但我還是相信陶淵明講過的話:“此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總會有人記得他的。
呂林 文學博士,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