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矯正型國家哲學與中國模式
任劍濤
中國已經成功地高速發展三十年。這是1500年人類邁進現代門檻以來創造的一個驚人奇跡。一方面,中國經濟發展沒有落入經濟周期理論斷言的現代經濟發展必然周期性地經歷繁榮、滯脹、蕭條、危機、復蘇的發展循環。另一方面,中國經濟從一個世界尾數的經濟體迅速崛起為世界第四大經濟實體,走出了人們斷言的崩潰困境,維持了持續三十年的高速發展。再一方面,中國經濟蘊含的發展潛力似乎正在顯示出來,遠遠無法歸入現代規范經濟學理論刻畫的理想類型,中國經濟形態似乎正以它獨特的方式凸顯一種新的經濟—社會形式。因此,無論人們對中國發展抱以贊賞或批評的態度,起碼需要對中國發展的這一結果進行深入分析。也許斷定中國發展形成了具有普適意義的發展模式還為時尚早,但描述、分析獨具特點的中國模式則成為受到鼓勵的學術選擇。
眾所周知,中國的發展是“以國家帶動的發展”,發展最強有力的動力來自于國家,而非市場或社會。國家秉承的發展宗旨,使得國家可以動員舉國力量矯正一切不利于發展的觀念、政策和舉措。因此,拿捏中國模式最有力的手就是矯正型的國家哲學。理解矯正型國家哲學,就可以理解形成中的中國模式的獨特性。
對中國模式的闡釋受到鼓勵,是因為兩個原因:一是中國發展超乎想象的持續性、克服發展難題的舉國性,以及維持發展的共識性。中國發展在所有現成的經濟—社會規范理論中似乎都難以有效理解。二是對中國發展奇跡既有的各種解釋都顯得蒼白乏力。因為這類解釋基本上沿循線性的解釋進路,并且常常是以某種單一的社會要素一貫到底地解釋復雜的中國發展。因此,對于中國發展進行有效的理論解釋成為面對中國發展的亟須。
就前者來看,中國的發展持續了三十年。除開1980年代中后期的小幅波動、1990年代初期因為政治原因的挫折、1990年代后期的局部困難之外,中國近三十年的發展可以說沒有遭遇全局的困難。這種發展狀態,是自現代經濟—社會模式建立以來匪夷所思的事情:GDP以三十年平均9%左右的速度增長,這本身就足以讓人們驚嘆。而中國經濟的總量,從三十年前的世界排位一百二十名左右上升為第四位,僅次于美國、日本和德國,也令人矚目。經濟發展模式由粗放性經濟轉變為科學發展模式,也在國家政策的自覺調整中啟動,使得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成為經濟戰略布局的重點,這種自覺轉變,同樣成為經濟高速發展時期國家維持發展的政策供給的典范。這并不是說中國經濟沒有自身的問題。諸如單純追求GDP導致的資源浪費與環境污染,已經導致中國難以承受的資源—環境壓力;粗放型經濟使得發展導致的社會問題日益嚴重,區域之間、城鄉之間和階層之間的分化催生了不可小覷的現代病;以國家帶動發展造成了經濟急速的增長但民眾享受經濟發展成果并不如預期;與經濟發展脫節的、滯后的政治發展導致了結構性畸形,使得經濟發展必須的產權問題難以獲得解決,更使得經濟社會發展最深層的社會力量難以釋放,因此內在地限制了經濟社會的持續發展前景。但是這些問題,通常都被作為“發展過程中出現,因而在發展中可以解決的問題”,在三十年的經濟社會轉軌中,這些問題要么局部的得到解決,要么已經被人們,尤其是決策者所意識到需要解決,因此至今并沒有給經濟社會發展帶來無法克服的障礙。中國的發展奇跡,就此成為近三十年世界歷史的一個重要現象。
中國發展奇跡是一個事實,但人們需要對之加以有效解釋的理論說明。解釋恰恰是滯后的。這類解釋之所以說是滯后的,是因為解釋總是在事實后面跟進性地進行著,這就注定了解釋無法滿足人們同步地理解中國發展奇跡的需要。同時,這類解釋的滯后,還因為它們總是來自基于專業分工的現代社會科學,因此解釋總是局部的,缺乏針對發展奇跡整體狀態的總體感,因此也無法滿足人們全面了解中國發展的心理需求。但這些解釋是有效的。因為在這些解釋中人們獲得了理解中國發展奇跡的信息,如果將這些解釋信息加以整合,給出一個帶有哲學意味的總體解釋框架,也許中國發展奇跡的解釋理論就得以建立起來。
對中國發展進行解釋的理論進路大致沿循從社會學到經濟學、再到政治學的進路展開。人文學科當然也試圖建立中國發展奇跡的解釋理論,但總的說來不如社會科學諸學科的解釋那么具有說服力。分別從這三者的解釋著力點來看,社會學是最早試圖描述和解釋中國發展的學科。一方面,這與中國社會學重建幾乎和中國當代發展同步有關。像費孝通等社會學家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就對中國發展模式問題加以關注。他保持了社會學對于當下社會變遷的敏感。早期他注意到中國鄉土社會的結構性特征,撰寫了至今對解釋中國鄉土社會仍然有效的《鄉土中國》,因此,在中國發展導致社會結構發生變化之際,他就敏銳地指出了“小城鎮,大問題”,對于城鎮化轉軌的中國發展一針見血地點到關鍵之處。另一方面,中國社會學之所以能夠對中國發展進行及時有效的解釋,還與社會學這一在西方語境中專門研究現代社會變遷的學科性格有關。觀察、參與和建構是社會學的基本理論手段。在中國發展導致社會變化的同一時刻,社會學家們就以學術共同體的形式動員起來,觀察、描述、解釋中國發展將會導致的結果。但社會學家終究沒有能夠完成解釋中國發展的任務,一方面是因為中國社會學受到費孝通那樣的結構功能學派的影響太深,以至于對社會理論缺乏興趣,因此拒絕建構解釋現代社會的總體理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社會學家對于具體的社會問題太過關注,影響到他們對中國社會結構性變遷的說明。諸如社會分層、社會組織、家庭變化、城市化進程這類問題,已經將社會學的優勢理論資源耗費掉了。
因應于中國從經濟領域開始的發展進程,來自經濟學界的贊譽性解釋與批判性說辭最引人矚目。在關于中國發展的不同學科解釋中,經濟學界的解釋至今也是最成功的,因為這類解釋建立起了自己的解釋模式和共同的解釋話語。由于中國的經濟發展在經濟形態上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變,因此,在轉軌經濟學名義下討論中國發展模式的文獻,就成為經濟學致力解釋中國模式的基本進路。錢穎一是美籍華人經濟學家中對中國發展進行解釋的開創者之一。他提出的“有中國特色的維護市場的經濟聯邦制”至今還是最成功的解釋理論。對于中國發展來講,經濟學家建立起的分權—漸進解釋模式,曾經吸引了不同學科的解釋目光。錢穎一的解釋著眼于,這一解釋引入國內成為中國經濟學界采取制度主義的基本解釋進路解釋中國發展的趨同性選擇。但經濟學家的解釋大多僅僅停留在經濟制度層次,要不他們拒絕關聯性地處理經濟制度與政治制度,要不干脆認為經濟發展與政治制度無關。于是,一些經濟學家對中國發展的解釋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比如中國的發展是因為中國具有全世界最好的制度,中國的發展仍然勢不可擋。(1)對于中國發展的經濟學解釋中,楊小凱幾乎是唯一關注憲政制度的建構對于中國持續發展具有關鍵影響的經濟學家。他強調經濟發展與憲政制度的制度關聯,指出中國的經濟發展如果缺乏憲政支持,將出現后繼乏力的局面。楊小凱與林毅夫關于中國發展究竟是處于“后發劣勢”還是“后發優勢”的爭執,可以說切中了中國發展的根本問題。可惜楊小凱英年早逝,沒有能夠將這一解釋延伸開去。而這也就預示著經濟學家對于中國發展奇跡解釋的死胡同。
面對中國發展奇跡,政治學家后發先至地出現在解釋舞臺上。這種后發先至的解釋地位,并不是政治學家主動取得的,而是中國發展的政治動力之作為最強勁的動力,使得政治變遷成為解釋中國發展最重要的因素。中國的發展作為國家帶動的發展,國家力量的構成狀態成為人們從政治學視角解釋中國發展的核心視角。這樣的視角包含兩個視點:一是國家主義的視點,一是國家重建的視點。從前者來看,人們習慣于將中國的發展解釋成國家以及國家領袖決斷的結果。為人們熟知的解釋就是鄧小平之作為“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解釋模式。在這樣的解釋進路中,如果不是執政黨領袖的英明決策、不是國家主動的放權讓利、不是國家一致采取的擴大基本建設投資帶動的經濟增長,我們就很難設想中國的發展。近年中國興盛的國家主義思潮,與這樣的解釋進路不無干系。就后者論,即就中國發展試圖可持續的國家基礎論,國家重建的主張在近年也異軍突起。作為所謂經濟自由主義發揮了所謂推動中國經濟發展的主流作用輔助斷言,政治自由主義的興起開始將國家重建的理論帶到人們的面前。權利哲學、憲政論述、法治安排與民主取向,構成這類論說闡釋中國持續發展,并形成中國發展模式的基礎性斷論。但是,政治學家顯然從來沒有獲得過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那樣的言說空間,因此還無法在左左右右的現代政治理論中從容決斷,并選取解釋中國發展的共識性進路。政治學家對于中國發展解釋自身的共識較低,獲得的社會認可程度就更是低下。不過在政治哲學興起的過程中,對中國模式解釋之不同于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的進路逐漸展現在人們面前。這就是一種從中國發展的深層政治哲學視角解釋發展結果的進路。所謂中國模式,或弱勢意義上講的“北京共識”就此獲得了出臺的理由。(2)
中國的發展,就是要推進中國進入現代國家的行列。而現代國家在某種意義上,必須從它秉行的國家哲學,或國家意識形態的角度才能加以認知。不同于傳統國家形態,現代國家的國家意識形態是一個國家是否能夠為國家提供持續發展的精神動力、國家整合的基本制度和秩序供給的基本方式的決定性因素。傳統國家不需要這么強有力的國家哲學,因為傳統國家的帝國形態主要是基于道義的力量,而不是基于政治的力量,因此它沒有必要建立與國家相適應的哲學體系;或者傳統國家是基于軍事征服的產物,如此它也沒有必要并沒有可能建立起長期維持國家的統治哲學。前者如古代中國,后者如土耳其奧斯曼帝國。只是現代國家的民族—國家結構,既需要在其自然結構上論證人口(民族)、疆域和認同等方面的內在一致性與外在排斥性,又需要在國家層面論證長期維持國家認同的正當性與合法性。于是,像英國、美國、法國、德國這些早期興起的民族—國家,在建國之前,或建國初期,就建立了體系化的國家哲學,將國家形態正當化與合法化,從而提供給國家處理內政外交的貫通性和一致性理論。后來興起的一些國家如俄羅斯,也自覺地將國家建立在某種完備的意識形態體系之上,成為與西方國家不同的國家形態。區分這些現代國家哲學類型和由此建構的國家基本制度模式,從國家哲學的視角講,現代國家大致可以劃分為自由民主的憲政國家、非自由民主的集權國家與專制極權國家;從國家基本制度的設計上講,現代國家可以區分為社會主義國家、資本主義國家等等。在某種意義上,現代主要國家都是可以從某種意識形態視角加以辨認的國家。
中國的現代國家建構,無疑是受制于西方國家的既成意識形態的產物。1978年以前,中國現代國家的建構可以區分三個歷史階段:一個階段是晚清建構現代國家的萌動時期;一個是自覺建立現代國家的民國時期;再一個就是致力國家興盛的人民共和國時期。晚清是中國從傳統的帝國形態轉變為現代的民族國家形態的開端。但晚清中國人對于現代國家的國家哲學顯然是不明究竟的。除開亟欲振興國家的愿望之外,國家究竟應當如何展開變法,無論是統治者還是學者,沒有在胸的成竹。因此沒有辦法以現代國家哲學或意識形態作為國家轉型的總體動力。民國的創制者明確了國家建構的總體設計必要性與重要性。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將以黨建國和以黨治國的黨化國家理念系統地陳述出來,這種來自于列寧主義的國家哲學或意識形態自此主導了中國現代國家建構。推翻了國民黨而登上中國政治舞臺中心的中國共產黨,也是典型的列寧主義國家。秉行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政黨—國家意識形態,以決不妥協的社會主義制度顯示國家的剛性特征。無疑,需要高度肯定這一國家哲學在中國建立現代國家自然結構方面發揮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當這一國家哲學推動一個政黨建立其國家結構之后,卻無法在同樣剛性的計劃經濟基礎上長期推進國家的經濟發展。由斗爭性十分鮮明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主導的中國,一直以群眾運動的方式進行經濟建設。政治動員成為國家動員的單一方式。因此,像“文革”那樣的浩大政治斗爭無可避免地對國家力量造成根本傷害。1970年代后期中國陷入國民經濟崩潰的邊沿,就很好地說明了剛性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國家實在逃不掉內源耗竭式國家的厄運。(3)
前述就是中國進行改革開放,推動國家發展的歷史基礎。當1978年中國共產黨試圖重新啟動國家新一輪發展的歷史巨碾的時候,它不得不面對這一國家建構的歷史遺產。由于鄧小平那一批政治家深深感覺到剛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已經不足以整合國家力量,而且如果任由國家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主導下運行的話,國家就會從國民經濟崩潰的邊沿進一步滑向實際崩潰的陷阱。因此,改弦更張是必需的。這個時候,歷史浮現出來的1978年,就具有了遠遠比一次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復雜得多的重要含義:對于中共自身而言,如果不校正毛澤東時代拒絕現代發展一心從事階級斗爭的大政方針的話,它的統治地位就岌岌可危,這就是鄧小平所謂的改革是關系到黨的前途和命運的大事的含義。(4)另一方面,對于國家而言,如果不尋求經濟發展,它就既無法有效供給起碼的物質生活資料給普通公民,也無法維持國家自身所需要的物質基礎,國家也就處于生死存亡的考驗之中。由于中國的黨化國家形態,事實上這兩者緊密地關聯在一起。鄧小平、陳云、胡耀邦等領導人清醒地意識到,改變毛澤東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國家哲學、改變毛澤東繼任者提出的“兩個凡是”刻不容緩。剛性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和硬化的社會主義制度就此走上了自我修正的軌道。這一修正恰好處于國家發展的拐點——不發展意味著崩潰,發展意味著國家振興。就此,發展具有了判斷政黨與國家采取的政治舉措和政策措施是不是適當的唯一標準。只要是為發展,一切有礙發展的意識形態教條、基本制度安排和秩序供給方式就都必須校正。而這種校正就為官方不同的政治勢力妥協性地接受,并為民間不同利益群體所策略性地擁護。1980年代中國上上下下完全認同改革開放的舉國共識,由此而形成。
矯正型國家哲學就是在這種校正國家發展方向的努力過程中逐漸出現并正式成型的。所謂矯正型國家哲學,是以校正國家發展方向、推動國家發展為唯一取向的國家哲學形態。這種國家哲學或意識形態,并不是具有確定含義的意識形態,它對現代主流意識形態的任意體系并不采取堅持到底的態度,相反是只要有利于發展,它就是可以接受的國家哲學要素;同時,這種國家哲學對于任何現代基本制度安排并不采取絕對對峙的態度,只要是有利于推進所謂生產力的進步,它就干脆采用;再者,這一國家哲學對于現代發展經驗高度關注,不論是來自什么國家意識形態或基本制度的發展經驗教訓,它都注意吸取。因此,矯正型國家哲學以三個超越作為自己的特質:
首先,矯正型國家哲學超越了現代社會完全模式化了的意識形態。在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運行在極“左”意識形態的國家哲學基礎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理論”成為國家采取一切政策舉措的唯一判準。因此,中國徘徊在戰爭泥潭之中而不能自拔。國家統治就是戰爭思維的延伸。國家統治的政治話語總是充滿“打一場什么什么人民戰爭”的語詞。國家在剛性的意識形態、剛性的制度安排與剛性的秩序供給方式上高度統一起來。這種剛性的國家哲學給人一種政治快感,因此具有今天眾人難以思議的國家認同效用。因為它干凈、利落,毫不妥協,使民眾能夠簡單明了國家究竟試圖達到什么樣的目標,不需要民眾訴諸理性進行個我的政治判斷——政治價值和政治判斷、政治進路和政治舉措,都由國家最高領導人給定了。人們僅僅需要在明確無比的政治從眾行動中表達“亂了敵人,團結了群眾”的政治就行了。這是一種讓人放心的、明快的政治風格。因為它不需要人們在復雜的日常生活中進行理性分析、做出自由決斷。理性分析和自由決斷是常人不愿意承受的負擔。這是改革開放前中國政治生活的基本狀況。
改革開放興起之后,國家的政治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于經濟發展成為國家首要的政治任務,因此此前由革命政治話語支配一切的現象發生了根本變化。一方面,“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與“文化大革命”同時終結。前者作為革命政治的理論形態,結束了它的理論使命;后者作為革命政治的社會運動,中止了它的現實影響。另一方面,國家致力尋求引導經濟發展的新型政治話語,改革開放取代了群眾運動,成為新的社會象征:改革開放既是政治話語,又是社會動員方式。經濟發展與政治革命之間的距離由此愈拉愈大。鄧小平號召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成為新的政治動員律令。解放思想,就是要從毛澤東晚年致力闡釋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禁錮中走出來;實事求是,就是要終結毛澤東時代以犧牲經濟發展而空喊政治口號的國家統治模式;團結一致向前看,就是要重新整合中共的黨派力量維持政黨對于國家的領導權。以這種新的政治動員為核心,中共將自己領導國家的核心事務從政治虛狂轉變為經濟建設。這就是鄧小平強調指出的“不管你搞什么,一定要有利于發展生產力。發展生產力要講究經濟效果。只有在發展生產力的基礎上才能隨之逐步增加人民的收入。我們在這一方面吃的虧大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這十年。要研究一下,為什么好多非洲國家搞社會主義越搞越窮。不能因為社會主義名字就光榮,就好。”鄧的這番話,既顯示出中國從政治中心轉變到經濟中心的重大變化,也表明了中共超越革命話語的矛盾性——社會主義必須堅持,但社會主義必須改革。換言之,傳統意識形態度底線立場不能改變,但這一意識形態的功能必須重新組合。這就是一方面試圖超越“文革”思維,但另一方面卻無法跳出政治教條尋求國家發展的悖論現象出現的原因。以發展為唯一目的,便必須擺脫毛澤東意識形態的約束,但脫離開毛澤東意識形態的庇護,卻又無法為自己統治國家的正當性和合法性辯護。因此,注定了進行經濟建設的時候,不能不在注重經濟發展的右的選擇,與不得不分散精力對付左的傳統思維之間尋求政治平衡。執政黨和國家的主要領導人一再強調,既要反左,又要反右,左、右都反的前提下才能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左、右都反,意味著國家發展可以偏左,但不能極“左”,這就是鄧小平所謂中國改革開放“只能靠社會主義”這樣的斷言能夠斷然做出的理由;同時,反右,則是關系到執政黨及其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因此不能稍有疏忽。這就是鄧小平強調的“搞資本主義,四個現代化肯定實現不了”的依據。左、右都反的實用主義國家哲學,實際上提示人們中國發展現象上的“左”、“右”搖擺乃是一個正常的現象。不左右搖擺,反而不能理解中國在左、右之間走現代發展鋼絲的精巧性和微妙性了。但從三十年左、右的發展歷程來看,左、右對于中國發展并不產生實質性的持續影響。因為從左的角度看,社會主義被“中國特色”所限定,這注定了它左不到哪里去;反過來從右的方面看,由于它被社會主義所限定,所以也無法右到哪里去。左、右的相互性限定,給出了發展自身以最充分的空間。在某種意義上講,中國追求發展的唯一正當性,宣告了傳統的、自足的意識形態,諸如社會主義—資本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激進主義這類論說的非自足性。在中國發展的意識形態需要中,傳統意識形態在相互限定中既喪失了它原初的基本規定性,也獲得了相互限定中具有的嶄新含義。有一點人們不會懷疑,只要能推動國家發展,不管是左的意識形態還是右的意識形態,都喪失了它的政治正當性。除非這類意識形態的論說有利于推進中國的發展。如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不斷變換發展意識形態的說辭,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到“普世價值”、“核心價值”的變化,人們似乎覺得其中意識形態在發生某種人們期待的轉變,意識形態的矯正型說辭,由此獲得了充分的政治靈活性。就此而言,即使是非常剛性的堅持某種意識形態的說辭,其實也就可以理解為闡述者為了維持發展局面而做出的策略性舉措。所謂穩定是壓倒一切的任務,從穩定不能犧牲發展的視角看,就恰好證明這一點。
其次,矯正型國家哲學在現代基本制度之間擇善而從,因此不讓發展拘泥于既有的基本制度框架。從政治話語上看,改革開放前的政治話語是非常僵化的。在自我期許的正宗馬克思主義教條面前,一切其他東西都是必須批判和超越的,都屬于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的范疇,都必須被中國式的農業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所克服。改革開放之后,在一般處置現代文明成就的說辭上,我們對于“人類文明成果”這類說法可以說爛熟于心。以所謂借鑒現代人類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生態文明的名義逐漸推進的“拿來主義”成為改革開放的一大景觀。正是因為如此,不同文明形態間的相互指責與批判,演變為積極的借取和拿來心態。這正是開放一詞顯示中國發展特質的方面。恰如鄧小平指出的那樣,“中國要謀求發展,擺脫貧困和落后,就必須開放。開放不僅是發展國際間交流,而且要吸收國際的經驗”。圍繞發展,國際社會謀求發展的經驗與教訓,都進入了中國人的視野。中國不再維持封閉的國家基本政策。另一方面,在具體的制度安排上,從經濟體制上講,甫一開啟改革開放的大門,中國領導人就對現代似乎對峙的兩種經濟體制進行了政治綜合,強調中國社會主義與前蘇聯社會主義的模式區別,指出“說市場經濟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肯定是不正確的。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搞市場經濟,這個不能說是資本主義。我們是計劃經濟為主,也結合市場經濟,但這只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雖然方法上基本上和資本主義的相似,但也有不同”。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改革開放初期剛性地對待的資本主義政治文明態度,也跟著有了緩和。國家領導人明確認為,政治體制改革既要從國情出發設計,又要借鑒人類政治文明的先進成果。一方面認定民主的含義比較模糊,另一方面強調“一般講政治體制改革都講民主化”。這些說法在推動中國改革,矯正改革前中國僵化的政治體制弊端上發揮了積極的作用。至于后起的領導者進一步借鑒西方現代文明的生態文明理念,就更是在情理之中了。總之,只要能夠維持發展,矯正既成制度就是必要和可能的。
再次,矯正型國家哲學的矯正標準是,是否有利于發展。在中國近三十年的發展中,發展目標具有絕對至上性:從GDP總量的翻兩番到人均GDP的翻兩番,顯現了這種發展與增長之間的明確關聯。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領導人譜系中,所謂第二、三、四代集體領導的發展至上性思維,構成為中國發展的決定性因素。以鄧小平為代表的第二代中共領導人圍繞發展確定的目標非常明確,那就是為人們熟知的“三個有利于”:“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綜合國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這三個有利于的宗旨,明顯地以發展二字凸顯出來。以江澤民為代表的中共第三代領導人,同樣對發展的中心性明確加以強調,除開繼續申述發展的重要性之外,對于發展的豐富內涵開始重視起來,認為二十一世紀開頭的二十年是中國發展的機遇期,必須實現既定的發展目標,為此,“發展要有新思路,改革要有新目標,開放要有新局面,各項工作要有新舉措”,創新因此成為江澤民號召發展的核心命題。以胡錦濤為代表的中共第四代領導人,對于發展的重視直接從人均GDP翻兩番的目標上可以看出。圍繞這樣的發展目標,胡錦濤認為,“新時期最顯著的成就就是快速發展”,“中國的發展,不僅使中國人民穩定地走上了富裕安康的廣闊道路,而且為世界經濟發展和人類文明進步作出了重大貢獻”。因此,需要建立起科學發展觀以便實現可持續發展。“科學發展觀,是立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國情,總結我國發展實踐,借鑒國外發展經驗,適應新的發展要求提出來的。”可見,為了發展,一切國家意識形態的戒條、一切現代制度的安排方式、一切政府可以采取的控制手段,通通都被納入到矯正的范圍。總而言之,“發展是個硬道理”,相應地,支持發展的其他道理都成為軟道理,相應地,反省或重構發展的道理就成為必須拒斥的反道理。
矯正型國家哲學展現出國家未定狀態的活力。一方面,矯正型國家哲學本身就是未定狀態的。另一方面,認知中國模式,即認知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國家運行特質,也只能從一種未定狀態上著手。兩者相加,中國謀求發展所逐漸凸顯著的中國模式就不是一種輪廓鮮明的模式,即不是一種在現代既有的國家發展框架中得到清晰信息的發展模式。換言之,中國模式就是因為它的不確定性,而不是因為它的確定性。對此,我們可以從中國發展的國家哲學進行認知。人們通常將中國致力于發展的國家哲學概括為“貓論”和“摸論”,并將之與1949年后絕對支配中國近三十年的國家哲學的兩論——《實踐論》與《矛盾論》加以比較。顯然,后兩論是得到較為精致的理論提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盡管它的哲學精神并沒有真正貫通到“以階級斗爭為綱”的中國社會主義實踐之中,但是國家哲學的意識形態色彩卻鮮明地得到了體現。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與非馬克思主義的謬誤性是這一國家哲學體系的前置命題。從這一國家哲學的理論闡釋上,人們可以獲得認知當時中國的準確政治信息,并且將中國歸入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闡述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國家的行列。但“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貓論”,以及“摸著石頭過河”的“摸論”,一方面在理論性格上并不陷于意識形態的既定教條,因此無法將之簡單劃定在某種意識形態范圍。另一方面它在實踐上可以忽略政治動機,而追求實際經濟效益。這就從封閉的社會主義社會的動機論演變為改革開放的實用主義的效果論。這一變化是顯示當代中國國家哲學特點的一大變化。它體現出改革開放以來國家秉承的哲學原則就是發展至上的實用原則。因此,從“貓論”和“摸論”上入手理解改革開放后的矯正型國家哲學是最為直接明了的。
國家哲學是一種政治哲學。它供給一個國家基本的政治理念、基本的社會經濟制度架構,以及基本的政治生活秩序。國家哲學既展現為一套嚴密的理論體系,因此這一理論體系的意識形態結構特征較為明顯;同時,國家哲學也顯示為一套制度設計思路,它提供整合社會秩序的資源;再次,國家哲學體現為潛移默化的日常秩序,它成為國家范圍內公民們對國家與社會認同的保證。由于現代國家是建立在將國家正當化基礎上的巨型政治組織,因此,現代國家建立初期,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色彩:早期的國家,在經濟社會體制上被命名為資本主義國家,在意識形態上被認定為自由主義國家,在政治體制上被稱為憲政民主國家,就是這種意識形態認知定勢下的必然結果。后來試圖超越這類“舊國家”而建立起社會主義“新國家”的努力,也相應地在經濟社會體制上被確認為社會主義國家,在意識形態上以馬克思主義為國家指導思想,在政治體制上被樹立為人民政權。它們的意識形態色彩如此強烈,以至于可以用它們各自的意識形態聲稱來辨認國家的類型歸屬問題。在西方國家的發展過程中,兩種現代社會政治體制的基本類型愈來愈趨同,以至于像社會民主主義這種類型的國家,已經很難歸入傳統意義上的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國家范疇。即使像美國這樣典型的資本主義國家,也由于推行“人民資本主義”,而無法從傳統意識形態的角度將之簡單歸入資本主義行列。這個時候,以意識形態直接作為國家哲學不再是現代國家的決定性問題。因此,“意識形態的終結”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就由西方國家隊學者們唱響。(5)但是,國家需要某種弱勢的意識形態作為整合民族成員的精神世界、政治動員以及秩序建構的手段,則是沒有疑問的事情。因此即使那些宣稱意識形態終結的人們,其主要理由之一恰恰是意識形態愈來愈具有兼容性質的特點。如此看來,告別剛性、強勢的意識形態的國家,勢必走進一種弱勢的、軟性的意識形態境地,從而為國家的一致行動,首先是為國家認同提供觀念基礎。
自晚清以來的中國,在意識形態鋼絲上行走已久。民國階段和人民共和國的前三十年,幾乎行走在剛性意識形態的鋼纜上。但國家發展并不如意識形態的倡導者那樣,按照這種預期的意識形態建設國家,國家就強盛、人民就富裕。相反,數十年的社會政治實踐下來,國民黨因此斷送了江山,共產黨也似乎意識到統治國家的危機。因此,如何免于剛性意識形態對于國家的剛性約束,就成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處理的首要難題。猶如前述,“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一直小心翼翼地處理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之間的微妙關系,這成為推動中國發展,并日益凸顯中國特色的看點。三十年的改革實踐表明,正是這樣的策略性取舍,給中國發展騰出了寶貴的社會政治空間。
但分析起來,能夠讓改革開放的中國不受現代剛性意識形態的羈絆,可以使得國家哲學的文獻表達與實踐抉擇之間具有可接受的政治距離,與兩次關乎意識形態層面的中國現代國家哲學的雙重文獻化過程緊密相關,它并不僅僅是改革開放的發展至上性選擇的結果:一次是1949年政局變遷及其對西方現代國家哲學的文獻化處理;另一次是1978年執政黨對于政黨自身基本理念的文獻化處理。正是這兩次對現代剛性意識形態的文獻化處理,才使得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共能夠免于意識形態的嚴格政治約束。
中國共產黨對于憲政的文獻化處理,與其對于自身意識形態的文獻化處理,構成為兩個相互聯系的國家統治理念建構界面。前者將作為典范的現代西方國家哲學束之高閣,后者將自身曾經奉為圭臬的教條作為發展的對象,因此使得國家哲學適應疾速變化的形勢需要的可能性大大強化。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變遷的速度之快、范圍之廣、程度之深,為1500年以來的世界現代史所僅見。就此而言,將剛性的意識形態文獻化的兩次處理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就前一次將西方主流現代意識形態文獻化處理來看,最主要的舉措不是后來興起的一次次對西方主流意識形態的大批判運動,而是1954年憲法的制定。這部憲法對中國此后發展的憲政效用不大,但將西方主流意識形態文獻化的功用,以及規約此后中國憲法的制定與修正的作用則非常明顯。在某種意義上講,它的近三十年政治功能,就是為改革開放的中國奠立了非意識形態化的基礎。根據現代憲法的基本精神,憲法是一個國家的母法或根本法律,它是一切部門法制定和實施的根據。現代憲法一般具有五大基本原則,一是私有制的原則,二是主權在民的原則,三是三權分立的原則,四是法律主治的原則,五是權利平等與政治自由的原則。(6)1954年憲法,在一定意義上顯示了執掌國家權力不久的執政黨按照憲法執政的意愿。今天的人們回頭觀察這種對憲法的文獻化處理,也許會感覺到遺憾,認為是中國沒有及時進入民主憲政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以中國發展已經歷的曲折來看,“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種將西方憲政原則文獻化的處理,恰恰騰出了今天國家哲學的發揮空間。
就后一次對中共自身意識形態的文獻化處理來看,其戲劇性的效果就更為明顯。在成功地將西方主流意識形態文獻化之后,馬克思主義及其演化形態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與毛澤東“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曾經絕對制約了中國的國家哲學。在改革開放的初期,如何對待這種意識形態遺產,成為橫亙在中國能否啟動改革開放歷史進程起點上的首要問題。鄧小平以過人的政治智慧將毛澤東個人錯誤與毛澤東思想之作為中共集體智慧切割開來,從而首先將毛澤東晚年思想懸置起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鄧小平不斷以解放思想的名義對某些左傾教條主義理念進行批評,努力推動人們從傳統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教條化心態中解放出來。與改革開放相伴始終的“解放思想”,只能在文獻化馬克思主義國家哲學的背景下才能得到很好的理解。雖然鄧小平及其國家哲學和國家權力的繼承者,不斷在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教條與實際的變通選擇之間靈活跳躍,但他們更多的努力在提供給改革開放以免除意識形態約束的空間。實在沒有辦法繞開傳統意識形態約束的時候,鄧小平就提出了最有利于免除意識形態爭執的法寶——“不爭論”。不爭論不是絕對不進行政治爭執,而是避免將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性質之爭帶進實際推動發展的過程之中,造成對發展的干擾。只要有利于國家發展,那些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教條就屬于矯正的對象,對這種矯正,人們應當不進行爭論。至于在思想爭論的范圍內展開的意識形態爭執,則以“學術自由”與“宣傳紀律”將之區別開來。他強調的是,“我們改革開放的成功,不是靠本本,而是靠實踐,靠實事求是”。他進一步申論的三個有利于,更加強勢地將發展主題的絕對優先性提了出來,他認為,當人們關注姓社姓資的問題時,常常落到了意識形態的爭執上去了,是不是社會主義,主要看它是否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實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可以認定它是社會主義的。后來為江澤民闡述的“三個代表”,也沿循了這樣的精神脈絡。胡錦濤強調的“實踐永無止境,創新永無止境”也體現了同樣的哲學旨趣。就此而言,社會主義是什么的答案,不是一個在各種社會主義理論中尋找得到的,只能在“中國特色”中逐漸顯現。由此去理解胡錦濤近期強調的“在當代中國,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就是真正堅持社會主義”,就會更貼近其真義。
兩次對國家哲學基本準則的文獻化處理,一方面使中國的國家哲學顯得有些紊亂,但另一方面也使國家哲學矯正空間急劇放大。正是因為如此,中國改革開放一開始,幾乎就徹底解除了現代意識形態化的國家受到不同意識形態體系嚴格約束的限制,成為一個意識形態氛圍濃厚,但卻又不受制于任何一種意識形態體系約束的國家形態。從后果上看,一方面,這使得改革開放的中國,無法從任何一種意識形態視角都可以加以明確辨認。另一方面,也為中國的改革開放騰出了國家哲學的結構要素選擇的充分余地。因此,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共三代領導人對于基本國策的論述總是顯現出一種鼓舞人心的縱橫捭闔之感。不論是鄧小平,或是江澤民、胡錦濤,幾乎總是在人類文明成果的基點上看待中國問題,也總是從中國發展將對人類文明進步做出貢獻的視角論道中國改革開放,更是在人類進步的大視野中展望中國發展的前景與未來的。這是矯正型國家哲學引導下的中國發展給人的活力所在,也是國家哲學的文獻與實際疏離并不會引發即時的政治焦慮感的原因。
近三十年的中國可以說盡顯活力。在一種免于意識形態剛性約束的、不確定性的氛圍中,國家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發展成就。但這種不確定性所發揮的支持國家發展的動力,差不多已經內源耗竭。因為,其一,提供活力的意識形態矯正空間愈來愈狹窄。其二,制度選擇走到了政體決斷的十字路口。其三,生活世界的含混性不足以整合國家的日常秩序。從第一個方面來看,關乎中國改革開放政治正當性的爭論,雖然在三代領導人巧妙的周旋中避免了這些爭論帶給改革開放以干擾,但爭論本身從來沒有停滯。而且,這樣的爭論愈來愈觸及問題的核心或實質,因此完全無法回避。2004—2006年所謂清算改革的第三次風潮,幾乎將改革開放完全加以否定,就是“不爭論”的政治策略性選擇或對中國發展活力的技巧性維護,無法躲開意識形態爭論的直接陳示。而且,缺乏完整性與貫通性的矯正型國家哲學,已經很難繼續整個國家范圍內不同的觀念主張,人們對深度改革的期待無可挽回地分化了。這就是人們痛心疾首而又無可奈何地感嘆的改革共識喪失的事實。就第二方面分析,中國的改革開放一直在回避中國遭遇的現代政體選擇問題。中國革命并沒有落定在現代穩定的政體平臺上,它始終處在革命和繼續革命的動蕩之中,這是矯正型國家哲學本身無法解決的問題——因為以靈活的矯正處置動蕩的革命,本身就文不對題。因為中國沒有成功走出革命氛圍,所以毛澤東只好以繼續革命來加以應對。與此同時,繼續革命卻又反過來強化戰爭氛圍、運動模式。要想真正營造中國持續發展的社會政治氛圍,必須終結崇拜社會政治革命的決斷,走上穩定的民主政體道路。矯正型國家哲學無疑一直在以政治體制改革的難度遮蔽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而這種以回避或者僅僅承諾政治體制改革的方式對政治體制改革久拖不決,已經到了非決斷不可的十字路口:要么堅定地推進政治體制改革,以便為改革提供更為深層的動力;要么仍然躊躇不前,將政治體制改革問題作為擊鼓傳花的手絹扔來扔去,從而最終斷送矯正型國家哲學已經取得的成就。就此而言,矯正型國家哲學必須在不確定性中顯示確定性。憲政民主體制必須成為中國政體選擇的主要參照,同意或者反對,都到了政治決斷的關鍵時刻。再就第三方面而言,中國社會在失范的狀態下持續摸索了三十年,人們對于日常生活的失序狀態曾經習以為常。但是,在改革走過了三十年歷程的今天,失范的中國社會已經無法繼續承擔缺乏規范的負擔,因此,在社會怨恨日益嚴重、暴力傾向日益普遍的今天,人們迫切需要足以整合國家日常生活秩序的國家哲學。在普通民眾的心理期待中,對不確定性的畏懼與對確定性的期望,成為兩種相應而在的社會心理。如果這樣的社會心理得不到滿足的話,長期失范淤積的社會不滿,將會產生出瓦解社會秩序的可怕力量。歸納這三方面顯示出來的矯正型國家哲學的缺陷,我們可以斷言,如果不盡力并及時提供具有確定性特點的國家發展哲學,中國的持續性發展就難以預期。
由此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結論:今天的中國進入了一個必須建構國家哲學,因此必須以確定性來矯正不確定性,以便帶給逐漸耗竭發展動力的國家以持續發展動力的境地。這一結論首先是面對要不要建構確定性基礎上的國家發展哲學而提出的。因此,這一提問的基點要求面對問題的國人不是滿足于既定發展顯示出來的中國模式或國家共識,而是必須探求現代國家哲學的基本要領并加以認領。其次,這一提法意味著建立在不確定性基礎上的矯正型國家哲學,已經走到了改弦更張的地步。這一哲學不是中國繼續發展的國家哲學根基,而是中國建立現代國家哲學清理地盤的理論奠基。再次,勢必要求中國人對現代國家哲學的基本準則加以甄別和認取,國家特性自然是這種甄別與認取的基礎,但超越國家特性的普世價值與制度是否存在并不可回避的問題,則是中國建立自己國家的發展模式必須決斷的問題。
當下,“中國模式”問題的提出,就是適應國家必須尋求確定性的處境的產物。這樣的問題,在以不確定性為特征的中國改革開放處境中,絕對不是問題。只有在中國無法回避確定性國家哲學的客觀需求逐漸顯露出來,并使人們無法熟視無睹之時,它才成為國家哲學層面的真問題。從改革開放的三十年進程來看,矯正型國家哲學必須轉進到確定性國家哲學的轉變,發生在1989年。其實,早在1987年,鄧小平就未卜先知,明確指出了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性與緊迫性。因為此時已經顯現了矯正型國家哲學單純落定在經濟體制上的嚴重局限,“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難以貫徹”。但問題在于,“中國不能亂”與政治體制改革肯定會遭遇一時混亂的矛盾,使鄧小平無法從容組織政治體制改革。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使矯正型國家哲學無法像處理經濟體制問題那樣游刃有余。1989年的政治悲劇,顯示中國的矯正型國家哲學遇到了瓶頸。盡管在1992年鄧小平艱難重啟改革,使得改革不至于夭折,從而使矯正型國家哲學再次獲得了顯示國家活力的機會,但關鍵的政治體制問題至今無法解決。所以到1995年,西方國家就有人提出“中國崩潰論”。這種斷言盡管至今未成事實,但斷言者的基本理由并沒有完全落空。在這種斷言有幸沒有成為事實的情況下,西方國家對于中國的發展又顯現出恐懼心態,“中國威脅論”又隨之拋出。這些似乎十分突兀地共同陳述出來的觀點,是因為當人們完全無法從傳統視角認知并預測中國前景的時候,要求中國必須以確定性的客觀顯現來滿足人們的確定性需求的產物。
恰當此時,喬舒亞·庫珀·雷默撰寫的《北京共識》成為刺激人們思考相關問題的催化劑。其實,就雷默這篇文章本身來看,完全沒有達到概括中國改革開放的理論高度。與其說他是對中國改革開放及其成就進行宏觀的理論建構,不如說他是想總結歸納中國發展的一些基本經驗。因此,他所謂的“北京共識”,不過是一些中國發展特點的概述而已:中國追求發展、強調創新、人民性取向、捍衛主權、注重調整等等。一些論者明確指出,這樣概括與“華盛頓共識”的理論水準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但雷默將中國改革開放的國家哲學建構問題擺上了中國國家哲學建構的臺面,則是不爭的事實。人們已經不再滿足于在不確定性的基礎上,朦朧了解中國改革開放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又會沿著什么樣的方向向前運行等等情形。如果說沿循“中國特色”的政治話語往下分析,“中國模式”就是一個隨時會引伸出來的理論問題。但“中國模式”究竟是一個像雷默這樣試圖為中國“打抱不平”的美國學者的個人意圖呢?還是中國發展本身已經顯示出客觀需要的理論命題呢?由于這一質疑,因此可以設問,“中國模式”本身是理論建構意欲的產物,還是實踐凸顯的理論要求?
如果“中國模式”僅僅是理論建構的產物,那就意味著這樣的問題完全是學者發散性地加以論述的問題。如果“中國模式”是中國改革開放實踐客觀的理論需要,那就意味著中國必須在政策上、效果上顯示出它所具有的模式化特征。就前者言,學者的思維從來就是開放的,因此“中國模式”的論說不必要在理論上禁止;就后者論,假如中國的發展到今天為止確實需要建構確定性基礎上的國家哲學,那么動員學者力量扣合國家哲學建構,就成為凸顯中國發展確定性的必須。與此同時,當“中國模式”在從不確定性的狀態中凸顯確定性的過程中,需要一個凸顯這種確定性的現代性參照系的話,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曾經為中國領導人自覺拒斥的現代諸意識形態就勢必卷土重來,成為中國無法拒絕的顯示國家現代特性的坐標。于是,社會主義—資本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激進主義、自由—民主—法治這類遠遠高于雷默論述“北京共識”的理念,就無法為中國人所回避。曾經被中國文獻化了的諸現代性政治理念、制度安排與秩序供給方式,勢必重回國人腦海。
這個時候,尋求在確定性基礎上建構中國國家哲學,就顯示出溫家寶總理的論述切中肯綮:“要尊重文化的多樣性。現在世界上有兩千多個民族,人類文明隨著多種民族的相互交往而不斷豐富和發展。世界文化的多樣性或文明的多樣性,不僅過去存在,現在存在,將來也會長期存在。科學、民主、法制、自由、人權,并非資本主義所獨有,而是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共同追求的價值觀和共同創造的文明成果。只是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不同的國家,它的實現形式和途徑各不相同,沒有統一的模式,這種世界文明的多樣性是不以人們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正是這種多樣文化的并存、交匯和融合,促進了人類的進步。要承認世界文化的多樣性,不同文化之間不應該互相歧視、敵視、排斥,而應該相互尊重、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共同形成和諧多彩的人類文化。”(7)其間對于現代性基礎上國家哲學的確定性內涵的闡述,已經昭示了中國建構同樣的哲學體系的一致性所在。
注釋:
(1)張五常2008年8月30日在北京順義舉行的“市場化三十年”論壇中盛贊中國制度,認為“全世界歷史上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制度”。參見戴志勇:《張五常:“平生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制度”》,南方周末E31版專題:市場化三十年,2008年9月11日。
(2)參見黃平等編:《中國與全球化:華盛頓共識還是北京共識》前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對于這一命題的深入討論可以參見俞可平等編:《中國模式與‘北京共識’——超越‘華盛頓共識’》所收諸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
(3)參見瑪利亞·喬納蒂:《自我耗竭式演進“政黨—國家體制的模型與驗證》,第326-338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
(4)這就是鄧小平強調的,改革是“我們黨和國家當前壓倒一切的最艱巨的任務”的理由。參見《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130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5)參見丹尼爾·貝爾:《意識形態的終結》序言,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6)參見龔祥瑞:《比較憲法與行政法》,第二章“憲法的基本原則”,第46-92頁。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二版。
(7)溫家寶:《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歷史任務和我國對外政策的幾個問題》。載《人民日報》2007年2月27日第2版。
(本文略有刪節)
本期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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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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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模式”的討論日益熱烈,本文試圖探討這一模式背后獨特的哲學基礎,作者稱之為“矯正型國家哲學”。作者分析了這一“矯正型國家哲學”的形成過程及有效作用,并探討了“中國模式”未來的可能走向。其實,西方現有的現代模式本身也并非既定的,而是一種長期摸索、試錯、糾正、創新的結果,是歷史的產物,而且本身還在變化之中。這樣看來,對“中國模式”的討論也應該具有歷史眼光,可以再寬容、心平氣和一些,不應簡單地否定或盲目地炒作。
任劍濤,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國現代思想脈絡中的自由主義》、《權利的召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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