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一位東方影壇的孤膽英雄,這位杰出的電影大師影響了無數的電影人,斯蒂芬·斯皮爾伯格說:“黑澤明就是電影界的莎士比亞。”黑澤明在他50年的電影生涯中共導演了近30部電影,他獨特的電影表現手段,觸及人類情感秘密的電影主題,令西方影人心醉神迷,更令東方影人仰望贊嘆。黑澤明拍攝的影片《羅生門》,在1951年威尼斯影展上獲得金獅獎,這是西方電影節第一次把頭獎給予一位亞洲導演。這無疑是黑澤明電影事業的一個高峰,也是日本作為東方文化代表之一的一次歷史性的突破。
似乎所有的電影大師都鐘情于文學大師的名作,黑澤明也不例外,雖然他本身就是一個出色的編劇,然而他還是選擇了日本近代著名短篇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作為電影的底本。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年間的小說家,他的許多作品都是他對現實生活思考的表達。對“真實”的探求是人類不變的主題,芥川龍之介為了表達自己對“真實”的獨特理解,從而創作了讓世人驚嘆的文學作品《竹林中》。作家在《竹林中》采用了獨特的第_人稱敘事方式,將主題突顯出來。而黑澤明這位關注人性隱秘的大師正是看到了《竹林中》的這種獨特性,從而將其搬上銀幕。黑澤明借用了芥川龍之介的另一部小說《羅生門》的標題和開篇部分,將《竹林中》的故事套了進去,將這兩部短篇小說相融合,創作了讓西方嘆為觀止的電影《羅生門》。
影片開頭是全景式的布控,大雨傾盆,四周灰蒙蒙的,頹敗的平安京靜靜地屹立在這風雨飄搖的大地上,在平安京的正南門——羅生門下,行腳僧、樵夫、雜工三人一起在這里躲雨,談著談著,他們談到一件奇怪的殺人事件,殺人事件的特別之處在于,證人的證詞相互矛盾,無法指出真正的兇手。這個事件是由七個與之相關的人物進行訴說的(這七個人包括樵夫、行腳僧、捕快、老嫗、多襄丸、女人、武士)。七個相關人物各自以第一人稱分別敘事,而每一個人都敘述出一個他眼中的事件真實。這就意味著一個事件有七個版本,七個版本對應同一個事件,也就從邏輯的角度證實了七個人物作為敘述者都是不可靠的。在這里黑澤明采用了插敘、倒敘和蒙太奇的手法,將人物的言說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呈現。
樵夫,尸體的發現者。在他的供詞中交代了發現尸體的位置、狀態、尸體周圍的情況以及繩子、梳子等物品。他的敘述感情色彩比較淡,卻夾雜著推測和判斷,含混不清。比如“看樣子那男子被殺之前,準是狠斗了一場”。再如樵夫說死者是被刀殺死的,但是什么刀他并沒有細說,并聲稱沒有看見刀。顯然他的說法值得懷疑。而且后面相關人物的陳述也在提醒著讀者,樵夫的描繪和判斷是不可靠的。
行腳僧,武士夫婦出事前一天行蹤的見證人。在他的敘述中詳細地描繪了武士夫婦的外貌特征,印象最深的是武士的武器裝備。至于武士夫婦是否是如行腳僧所描繪的樣子已不可考證。眾所周知佛門弟子是禁止說謊的,且用佛家的悲憫情懷來觀照世界,所以在他的敘述中摻雜了他的評論,如“做夢也想不到,那男子會有如此的結局。真可謂人生如朝露,性命似閃電”。顯然行腳僧的敘述帶有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
捕快,主要陳述了逮捕嫌疑人多襄丸的時間及地點。在他的講述中也順帶交代了多襄丸的背景,并帶有明顯的好惡判斷。多襄丸越被描繪為殘忍、好色之徒,就越能凸顯捕快的捉拿之功。所以,此時多襄丸只是捕快眼中的多襄丸。
老嫗,死者妻子的母親。在她的敘述中交代了死者的身份、年齡及性格,并且隱約表現出對自己女兒的維護。如突出女兒的剛烈和本分,“剛強好勝,不亞于男子。除了武士以外沒有跟別的男人相好”,在她的敘述中她將自己的女兒塑造成了一個貞烈之人。因此,老嫗的敘述也是不可靠的。
從以上四人的敘述進行考察,我們并不能了解這一事件的始末,只能構成事件發生的大體背景。那么主角又是怎么陳述的呢?
多襄丸、女人和武士的鬼魂的敘述是詳細的,卻也更主觀。他們都用自己的敘述邏輯,依照自己的思維和情感,從自己的立場出發進行敘述。
多襄丸,事件的主要當事者之一。他的敘述是坦蕩直爽的,卻也存在著許多可伸展點,那就是他不時借題發揮,充滿隱喻。如在他的敘述中殺人是具有多種所指的能指,而且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并刻意強調是在與武士公平決斗中殺死的武士,沒有用卑鄙的手段,言語之間對未來要被判刑的命運也持十分超然的態度。在這樣的敘述中,多襄丸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不畏權勢的草莽英雄,他不但直言出自己的欲望,對殺人之事供認不諱,而且還對官府的權力進行了嘲諷。這樣的述說極其耐人尋味,多襄丸是一時的逞能還是真的殺死了武士我們無從得知。
女人,是被害人的妻子。她的敘述是從一個特殊情境(被強暴)中的女人的角度開始的。她的敘述始終膠著于恥辱問題,強調當時的心理活動,多襄丸的凌辱令她感到恥辱,在丈夫面前被凌辱讓她更加難堪,最難以忍受的是丈夫的冷漠態度。言語之間突出了她的柔弱、無助以及處于不堪情境的羞憤。剛烈的女人是不能忍受輕蔑的,于是她決定殺死自己的丈夫后再自殺來埋葬掉她的恥辱。聽完女人的陳述,我們似乎更加同情女人的遭遇,更容易認同女人的選擇。但如果女人說的是真的,那么多襄丸說的就是假的。
武士,就是被害人。他的敘述是借鬼魂來表述的。他避開了看到強盜侵犯妻子時的內心感受,主要強調的是妻子的軟弱和對強盜的順從。在他的敘述中是妻子首先要求殺死自己的,而強盜卻沒有聽從妻子的話殺死自己,反而放了自己。他面對妻子的背叛與狠毒,面對男性尊嚴的喪失以及武士榮譽的被踐踏,于是選擇了“一刀刺進了胸膛”。他的敘述表明是自殺,這就又推翻了多襄丸和女人的供詞。
小說中出現的七個人的敘述,形成了一個眾語喧嘩的“場”。在這個場里,每一個人的敘述話語都是一種“能指”,能指在敘述中不斷花樣翻新,卻并沒有指向真實發生的事件。每一個人的敘述中都隱含著不可靠的因素,七份供詞對照后,又更加撲朔迷離。死者是自殺還是他殺?殺人的最終原因是什么?工具是匕首還是大刀?兇器現在又在哪里?種種謎團始終未得揭示,只是在結尾部分由雜工這位黑澤明獨創的人物將每個人的隱秘掀開了遠不足以窺全貌的一角。
顯然黑澤明不是為了呈現一個刨根問底就可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情殺案,也不想通過復雜的情節發現元兇。我們不可以把《羅生門》簡單地看成一部偵探電影。在這里黑澤明給我們講述的是一個關于“真實”的故事,什么是真實,能否獲得真實,我們的眼睛、耳朵可靠嗎?別人的敘述可信嗎?或許《羅生門》中的這句對話:“在這個世界上,人說的話最不能相信。”正是黑澤明想要說的?雖然在影片結尾處,黑澤明選擇了雨過天晴,然而電影的悲劇性并沒有減弱,依然發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