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11月24日,國務院原副總理、我國外交戰(zhàn)線卓越領導人黃華同志,走完百年光輝多彩的人生路……
我本人無緣過多領受黃華同志的教誨,但當聽到他老人家不幸辭世的消息時,幾件親歷的往事頓時涌上了心頭。
三處生花的妙筆
1982年11月10日,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在執(zhí)政18年后猝然去世。鄧小平?jīng)Q定派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黃華,作為中國特使赴莫斯科參加其葬禮。在中蘇間人員往來斷絕了十七八年的情況下,這個“大舉動”在國際上立即引起了廣泛關注,被稱為“鄧小平對蘇共新領導發(fā)動的一場‘葬禮外交’”。
由于當時的北京—莫斯科航班很少,往返不好相銜接,國務院一位主要領導人便提出派一架專機送我國特使赴莫斯科參加葬禮。這一意見得到了小平同志的同意。不過,黃華特使覺得,14日有班機去莫斯科,能趕上吊唁活動,便決定不坐專機去,給國家省點外匯。黃華特使乘坐的班機起飛后不久,小平同志提出,讓黃華特使在首都機場發(fā)表個書面談話,以便把幾句要緊的話,說給蘇共新領導聽一聽。但身邊的人告訴他,黃華特使這次是坐班機去莫斯科的,飛機已經(jīng)起飛了。于是,老人家便請當時正好在身邊的胡喬木同志擬稿。他按照小平同志口授的內(nèi)容,很快就草擬出黃華特使這篇書面談話(以下簡稱“談話”)。
我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很快就收到了國內(nèi)發(fā)來的“談話”,打印出來也就一頁A4紙的篇幅。我當時在使館任二等秘書,被指定擔任黃華特使的聯(lián)絡員。我細細地品讀“談話”好幾遍,感到文章雖短,但暗藏深意,話里有話。
“談話”有三個妙筆。一個是稱勃列日涅夫為“蘇聯(lián)卓越的國務活動家”,說他的逝世“是蘇聯(lián)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他逝世前不久,“曾在多次講話中表示將致力于改善中蘇關系”,中方對這些講話表示“贊賞”。這些提法在當時中蘇關系的背景下令人感到耳目一新,與中方多年來狠批這位蘇聯(lián)領導人的做法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這是小平同志一個“大手筆”。老人家這是借悼念逝者之機,著眼于蘇聯(lián)老百姓,意在做蘇共新領導的工作。
另一個妙筆是,文內(nèi)有這樣的提法: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以后”,中蘇關系“惡化達到了嚴重的地步”。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有意安下的一個“軟釘子”,暗示正好在這一時期執(zhí)政的勃列日涅夫,應對兩國關系的“嚴重”“惡化”承擔責任。這句話綿里藏針,巧妙地體現(xiàn)出小平同志關于對勃列日涅夫“不能光說好話”這一指示精神。
再有一個妙筆是,“談話”末了有這樣一句話:“希望安德羅波夫總書記和蘇聯(lián)黨政當局做出新的努力,促使中蘇關系得到逐步改善。”這里邊一個“總書記”,一個“黨政當局”,相當耐人尋味,暗含著對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地位的重新公開承認。次日(15日),蘇聯(lián)主要報紙發(fā)表了上述“談話”,蘇聯(lián)民眾讀后覺得,看到了中蘇關系改善的“曙光”。
14日上午11時,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楊守正同志早早就來到了莫斯科國際機場貴賓室,等候黃華特使的到來。蘇聯(lián)副外長伊利切夫也來了。一見面他就高興地對楊大使說:那份“文件”(指黃華特使離京前的書面談話)已經(jīng)看到了,寫得“很正面”,伊利切夫還半開玩笑地說:“大使若是允許提意見的話,我就冒昧說兩點。”楊大使頗感興趣地說:“請講!”于是,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紙片(估計是塔斯社發(fā)的消息稿),指著一個地方慢條斯理地說:“文件”中“祝愿蘇聯(lián)的建設事業(yè)日益發(fā)展”這一處,“建設”一詞顯得禿了一點,前面如果加上“社會主義的”這樣一個形容詞,那就更好啦!接著他又說,“文件”中只有一個地方用了個“黨”(指蘇共)字,在別處如能再用一兩次,那就錦上添花了!這塊“老姜”好“辣”!
12時10分,黃華特使一來到機場貴賓室,楊守正大使就立即把他請到一邊,匯報在北京發(fā)表“書面談話”一事。他聽到后先是一愣,說:哦,原來還有這么回事,我上午離開北京之前發(fā)表了個“書面談話”!當看了一下我交給他的“談話”稿后,他又立即說:“小平同志的決策真英明!喬木同志的文章寫得真好!”
超規(guī)格的禮遇
勃列日涅夫的葬禮定于15日上午9時在紅場舉行。14日晚,蘇方安排外國代表團與逝者遺體告別,社會主義國家的黨政首腦排在志哀隊伍的最前列。蘇方把黃華特使也安排在比較靠前的位置。各國領導人所送的花圈,一排排地擺放在棺槨兩旁,黃華特使獻的花圈擺在較為顯著的位置上。
15日8時20分,黃華特使及四名陪同人員抵達紅場,被安排站在列寧墓左側觀禮臺水泥臺階的第一級上。這是繼周恩來總理1953年春參加斯大林葬禮后,我國領導人第二次參加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的葬禮。在黃華特使的后面,一排排地站著社會主義國家和一些亞非國家的黨政首腦,他們很少有帶陪同人員的。
葬禮結束后當天下午3時許,安德羅波夫在克里姆林宮喬治大廳,集體會見參加葬禮的外國領導人。他與黃華特使的會見安排得比較靠前。這位新任蘇共中央總書記,緊緊地握著黃特使的手,對于中國黨和政府派特使參加勃列日涅夫的葬禮深表感謝。他還說,相信中蘇兩國的關系一定會好起來的。
黃華特使回到下榻的莫斯科大飯店后,高興地對我們說:“我今天受到了特殊的禮遇,安德羅波夫總書記同我交談了三四分鐘,而他與別國領導人談話的時間都比較短,大多只有一兩分鐘。”過后不久,蘇聯(lián)外交部的負責官員特地來到我特使住處,同中蘇談判辦公室主任李鳳林同志(被黃華特使指定為其譯員)核對中國特使與蘇共中央總書記談話的俄文記錄。蘇方對這次特殊談話之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這次到莫斯科參加葬禮的外國代表團多達一百五六十個,黨與國家第一把手、政府首腦級別的高級代表團就有四五十個。蘇方在禮賓安排方面,每次都把我國特使列入高檔來賓。這是一種超規(guī)格的禮遇,它一方面說明蘇共新領導“讀”懂了鄧小平對蘇“葬禮外交”之深意,看重中國的分量,另一方面也表明,蘇方期待中蘇兩大黨、兩大國的關系能以此為契機,逐步走上正常發(fā)展的軌道。
莫斯科之行的“重頭戲”
黃華特使這次莫斯科之行,除了與安德羅波夫總書記進行交談外,還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主動提出要與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蘇聯(lián)外長葛羅米柯舉行會見。蘇方給予了正面回應。這是20年來中蘇兩國外長的首次見面。
會見一開始,葛羅米柯就說,他剛從蘇共新任總書記那里來,“可以負責任地”代表安德羅波夫對中國朋友們說:蘇方主張改善與中國的關系。在會見中,黃華外長著重談了消除牽制中蘇關系正常化的“三大障礙”,要蘇共新領導人就此做出政治決斷。對此,葛羅米柯說:“中國不必害怕蘇聯(lián),蘇聯(lián)絲毫不會威脅中國。”黃華外長立即回敬:“我們不能不擔心自己的安全,但也不至于睡不著覺。”雙方交鋒了將近兩個小時,無果而終。
18時,黃華特使一行離開蘇聯(lián)外交部直奔我國大使館。到了使館后,黃華特使就這次莫斯科之行的印象,與陪同人員交換了意見。他講了以下幾點看法:此行的結果證明,小平同志派人來參加勃列日涅夫葬禮的決策是正確的,他所口述的“談話”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蘇共新領導人安德羅波夫重視中蘇關系,但他上臺伊始,在這方面還難以有大的作為;對于消除影響中蘇關系正常化的“三大障礙”,要有長期周旋的思想準備。
黃華同志還談了他對安德羅波夫個人的印象。他說:“許多蘇聯(lián)人曾同我國領導人打過交道,其中兩位在我的腦子里留下的印象比較深。一位是阿爾希波夫,在50年代期間,他長期擔任蘇聯(lián)援華顧問組的組長;另一位是安德羅波夫,他曾任蘇共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部長,多次到過中國。這兩個人有一個共同點:中蘇兩黨、兩國關系惡化后的這些年來,他們都沒有說過我們中國的壞話。”
一次特殊的“宇宙對話”
蘇聯(lián)方面這次特意安排黃華特使參觀“加加林宇航員培訓中心”(俗稱“星城”)。黃華特使對這一友好表示看得很重,說:“星城是個特殊的地方,不對外開放,中蘇目前的緊張關系又還沒有大的改觀,人家安排我們?nèi)⒂^,這大概是蘇共新任領導人安德羅波夫之意,可見他本人對中蘇關系之重視。”
17日9時過后,黃華特使一行乘車離開下榻的飯店,出莫斯科在一大片密林中穿行三四十公里之后,就來到一個被大松樹簇擁、高墻環(huán)抱的“星城” “國家一級禁區(qū)”。
蘇聯(lián)空軍第一副司令員葉菲莫夫空軍元帥,五位將軍和宇航中心主任列昂諾夫少將,負責人及一大批工作人員,在門口列隊迎接中國貴賓。
黃華特使先給世界上第一位宇航員加加林的紀念碑敬獻了花籃。列昂諾夫將軍還特地給我們揭開了一個“秘密”:在這位宇航員背后有一朵綻放的鮮花,花兒被輕輕捏在宇航員彎在身后的左手中。將軍對我們說:“這是雕塑家的點睛之作,特使您也知道,宇航事業(yè)充滿著變數(shù),風險極高,而且來得往往很突然……”還未等將軍說完,黃華特使就沉痛地說:“加加林就是在一次訓練中(1968年3月21日駕駛米格-15殲擊機訓練完返航時)犧牲的。”還說:“這朵鮮花表明加加林、全體宇航員對生命的熱愛!”這句話贏得了我們?nèi)w陪同人員以及在場的蘇聯(lián)將軍們、宇航員們的熱烈掌聲。
接著,黃華特使觀看了 “聯(lián)盟”號、“禮炮”號飛船和“核心訓練區(qū)”——“水力模擬失重實驗室”。
最后,宇航訓練中心主任神秘地對黃華特使說,他“還留著一手呢”,隨即便把我們帶到“宇宙飛行控制中心”。這位將軍把一個電話話筒莊重地遞了過來,黃華特使一拿過話筒,耳邊就傳來太空的聲音:“我們歡迎來自偉大鄰邦——中國的領導人!祝您在加加林宇航員培訓中心過得愉快!。”黃華特使被這一“宇宙之聲”所深深感動,激動地對正在太空的飛船指令長說:“衷心感謝蘇聯(lián)宇航英雄們,感謝你們從太空對我們的祝福!祝你們在宇宙中飛行一切順利,完成任務后平安返回到我們共同的星球,用你們的行話來說——軟著陸!祝蘇聯(lián)的宇航事業(yè)不斷取得新的成就!”從太空立即傳來了飛行組全體成員的熱烈掌聲,黃華特使興奮地把話筒高高地舉起,好讓我們共同分享這一特殊的“天籟之聲”……
新中國外交的“福星”
黃華同志的經(jīng)歷非凡,為我國革命、官方和民間外交做出了突出貢獻,被稱為新中國外交出類拔萃的“福星”。
黃華同志的夫人何理良同志是我的同鄉(xiāng)。我們常一起聊天,由此了解了黃華同志的多彩人生。他參與過領導一二·九運動;協(xié)助斯諾到延安,為其采訪中共領導人當過翻譯,幫他整理出版了震憾全球的《西行漫記》;新中國誕生前夕,與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進行過秘密接觸;作為中國代表,參加過朝鮮停戰(zhàn)談判;陪同周恩來總理參加過日內(nèi)瓦會議和萬隆會議;曾任駐加納、埃及、加拿大等國大使和首任常駐聯(lián)合國安理會代表;參與過基辛格秘密訪華的接待工作以及秘密談判;任外交部長期間,在鄧小平同志領導下,完成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的簽訂、中美建交等毛主席和周總理生前未及完成、具有重大戰(zhàn)略意義的任務;參加過小平同志就香港回歸問題與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的重要談判;參加過多種民間外交工作,真可謂朋友遍天下……
其中兩件往事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第一件是黃華同志被任命為我國首任常駐聯(lián)合國安理會代表。1971年10月25日晚,第26屆聯(lián)大以76票對35票的壓倒多數(shù),通過了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的第2758號決議。毛澤東主席得知此消息后極為興奮,立即召集會議,當即指定副外長喬冠華同志為赴聯(lián)合國代表團團長。周總理提議黃華同志為副團長,毛主席說,黃華同志去加拿大還不到四個月,現(xiàn)在就調(diào)走,人家可能不高興啊!周總理說,做做工作,相信特魯多總理會諒解的。毛主席說,好,就這么辦。
11月9日,黃華大使向特魯多總理辭行。這位加拿大總理高興地說:“我感到很光榮,因為中國首任常駐安理會代表是從我們加拿大去的!”
另一件事是黃華從紐約調(diào)回國內(nèi)擔任外交部長這一要職。1976年對中國人民來說,是極為沉重的一年,三位偉人相繼逝世,唐山還發(fā)生了大地震。這一年對中國人民來說,又是福星高照的一年,金秋十月粉碎了“四人幫”。12月1日,黃華接到中央的調(diào)令,回國履新……
黃華同志回來后就對何理良同志沉重地、但滿懷信心地說:“外交部是‘文革’一個‘重災區(qū)’,讓我回來接任外長,乃臨危受命,這是葉帥(劍英)、先念同志親自點的將,我深知肩上擔子之重。我要不遺余力,盡快在部里撥亂反正,使之逐步回到‘文革’前的正軌上來。”
黃華同志在長達六年的外交部長任內(nèi),在小平同志的親自關懷、指導下,堅定而穩(wěn)妥地完成了外交部撥亂反正這一艱巨任務,為我國的外交事業(yè)在新時期的大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圖片自《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