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末,站在自己29歲的“尾巴”上,廉思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
這一切都源于一本名叫《蟻族》的書和一份關于大學畢業生低收入聚居群體(“蟻族”)生活狀態的調查報告。
在這份調查報告中,廉思用這樣幾個關鍵詞來描繪“蟻族”的形象:“80后”、高學歷、低收入、聚居。這是當代中國的一個準精英層,是中國未來的希望,但遺憾的是,他們卻長期處于社會公眾的視野之外。在《蟻族》出版后不久,有媒體稱,“蟻族”從此作為中國社會中的一支重要力量,正式登上中國的話語舞臺。
1月18日,坐在記者對面的廉思理性、坦率,卻又不失學者的儒雅。他說自己也是“80后”:“1980年生的,算是‘80后’中的大哥哥了,有責任去關注、關心同為‘80后’的這些弟弟妹妹們。”
其實早該有人關注“蟻族”了
記者(以下簡稱“記”):《蟻族》現在在全國賣得非常火,甚至幾度脫銷,之前想到過這種情況嗎?
廉思(以下簡稱“廉”):完全沒有想到,甚至連出版社也沒有想到。這本書本來是我的團隊在調查告一段落后的自我總結,主要內容是調查報告的部分結論、深訪材料和我們團隊成員的調查日記。在交付出版的時候,出版社對銷量都沒有信心,只印了8000冊。沒想到書出來了以后立即引起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并陸續獲了許多大獎,現在已經加印到五萬多冊,很多地方還是脫銷。能引起這么大的社會反響,說實話,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記:“蟻族”從一個學術詞匯迅速地演變成一個社會話題,你認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廉:我認為主要是“蟻族”所反映出的問題,比如大學生就業、高等教育改革、城鄉二元經濟體制等等,都是當今社會的熱點話題。另外,“蟻族”所關涉的人口眾多。這幾年,我國每年畢業的大學生有幾百萬,你可以想象“蟻族”的隊伍會有多么的龐大!而在這些成千上萬的“蟻族”背后又是千千萬萬個家庭,他們時時刻刻都在關心著“蟻族”的境況。“蟻族”差不多和我們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有關聯。
現在《蟻族》榮獲了很多大獎,我覺得這一方面是對我的鞭策和褒獎,另一方面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這么重大的一個社會問題我認為早就應該有人關注了,而且應該由比我水平更高的人來發現和關注。
記:從你的簡歷來看,你并沒有接受過社會學的專業訓練,由你來做這種社會學的調查會不會讓人覺得不夠專業?
廉:我確實沒有學過社會學專業,但人文社會科學很多研究方法都是相通的。本科期間我學的是會計,碩士學的是管理,博士學的是法學。2007年,我博士畢業后進入北大做政治學博士后,開始研究社會穩定問題。這次關于“蟻族”的調查報告其實也是我的博士后出站報告。
我受過多學科的學術訓練,這也體現在“蟻族”研究中。你可以看到我們的課題組由15個人構成。我是學政治學的,有四個學社會學的,三個學心理學的,三個學統計學的,兩個學經濟學的,一個學工科的,還有一個學外國語的。我們的團隊就是一個跨學科的團隊,這樣就保證了我們呈現的“蟻族”不是一個側面,而是一個相對豐滿的全貌。
其實,這并不是我第一次做社會調查,2005—2006年我在湖北省廣水市掛職當市長助理期間就曾經帶領14個碩士、博士研究生做過一次關于廣水市經濟、社會發展情況的調查,這段經歷為我組織社會調研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對這次“蟻族”的調查也有很大的幫助。
記:《蟻族》出版以后,好評如潮,你自己如何評價這本書?
廉:我認為《蟻族》是一部“80后”自己寫成的“80后”“野史”,它記載了一代人的痛苦、無奈、彷徨,還有奮斗。經由這本書,蟻族作為一個群體開始正式登上中國的歷史舞臺。“蟻族”這個詞將來很可能會像“知青”一樣,成為記錄中國社會變遷的關鍵詞之一。
當然,這本書還有很多不足或者有待完善之處。能獲得這么多的好評,主要是“蟻族”這個巨大群體的經歷和故事,引起了社會的廣泛共鳴。同時,這也說明在我們這個時代,能踏踏實實坐下來做點兒研究的人真是太少了。要在費孝通先生那個年代,我這本書是不值得一提的。《江村經濟》是費老做了多長時間的調查研究才寫出來的東西?跟費老的書比起來我們這算什么啊! 調研最大的困難是經費
記:你最早開始關注“蟻族”是在什么時候?
廉:2007年的時候我在《中國新聞周刊》上看到一篇報道,題目叫《向下的青春》,文章講述了一個叫李竟的80后大學畢業生在唐家嶺生活的故事。他令人擔憂的現狀、年輕脆弱的心靈以及無處寄托的青春和夢想,都很讓人揪心。我當時博士剛畢業,很驚訝怎么還有同齡人過著這樣的生活?所以我就想要到那里去看看。
記:第一次走進唐家嶺是什么感覺?
廉:唐家嶺在海淀區和昌平區的交界處,是一個典型的城鄉結合部。與其他的城鄉結合部一樣,這里的人口密度非常大,街道上私搭亂建的現象也十分嚴重。但走進這里,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里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城鄉結合部。第一,這里有很多年輕的面孔,基本上都是“80后”,這不可能是農民或農民工主要居住的地區。第二,這里所有的出租房屋,可能沒有衛生間,沒有廚房,但是出租廣告上都寫著“有寬帶,能上網”,這也顯示出這個聚居群體的特殊性。
記:是什么讓你決心開始做這個調查?
廉:從唐家嶺回來后,這些同齡人的生活場景時常在我眼前閃現,讓我久久不能釋懷。唐家嶺,還有生活在這里的“蟻族”們一直都處在人們的視線之外,雖然之前也曾有一些記者進行過一些報道,但僅止于一些環境臟亂差,違章建筑多等表面現象,而沒有看到這些現象后面的深層問題。他們看到有年輕人住在這里,但是沒有想到,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年輕人住在這里?而我,就是想要了解這群人的所思、所想、所為,讓社會上更多的人了解他們、關心他們、幫助他們。
正在這個時候,北京市委托我就北京市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問題進行專項調查,這個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有了政府的支持,我的研究工作得以迅速開展。2008年春,第一次調研結束,我隨即又開始了第二次調研的準備工作。這次調研就純屬我的個人行為了。
記:在調研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廉:是資金。第一次調研,由于有北京市的支持,經費無需我操心。但第二次調研純屬我的個人行為,經費就是一大難題。國外一個基金會愿意資助我一百多萬搞調研,被我毅然拒絕了,最后還是家人給了我無私的支持,幫我渡過了難關。
記:在唐家嶺調研期間,讓你印象最深的畫面是什么?
廉:去年春節,我是在唐家嶺過的。我們一起熱熱鬧鬧的包餃子、看春節晚會。但是,等到春晚結束以后,他們關了電視,在一起抱頭痛哭的時候,我才感到他們心里的無奈。他們沒有回家,但是他們也想家啊!他們不是回不了家,而是他們已經工作了,按說應該回家給父母孝敬錢了,還有給弟弟妹妹、晚輩的壓歲錢,他們不愿意兩手空空地回家。我雖然家在北京,但這種感覺我感同身受。
解決“蟻族”的問題不可能一蹴而就
記:在《蟻族》一書中,你列舉了蟻族在住房、社會保障、心理等各個方面所面臨的嚴重問題,其中,你還專門提到了性,為什么?
廉:根據我們的調查,蟻族中有67%的人最近一個月過不了一次性生活,而在全國成人中,性生活的頻率平均是一周一次。在馬斯洛的需求理論中,人的生理需求是最低檔的需求,如果連最低層次的需求都滿足不了,你還怎么跟他談那些高層次的需求?
記:“蟻族”生活得很苦,但他們為什么仍然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鄉?
廉:我在調研中也曾經問過他們類似的問題。有個同學跟我說,廉老師,我學的是國際金融、國際貿易,我回家能干什么?還有個學生告訴我,他學的是生物工程,回家找工作時,對方問他,生物工程是不是就是養小動物的?他們會覺得,回到農村,我連做一個農民的能力都沒有,大城市工作機會多,我起碼可以活下來。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蟻族身上所背負的東西太多了:父母和家族的期望,弟弟妹妹的囑托等等。大城市的資源多,工作機會,工作條件,對他們來說都是吸引力,這時候,如果靠單純的號召和口號,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的。
記:“蟻族”問題其實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國外的“蟻族”是什么樣的狀況?
廉:你說的對,“蟻族”確實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在國外也有很多的“蟻
族”,他們的生活也相當困難,在當今金融危機的形勢下更是如此。但中國的蟻族現象更顯突出。國外的蟻族跟國內的相比,已經實現了就業觀念上的轉變。那里的大學生開出租車、擺小攤,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他們也覺得很幸福、很知足。但是國內不一樣,大學畢業生們天之驕子的觀念還很重,擇業的時候期望值是比較高的。
記:最近,茅于軾先生在一次會議上說蟻族的問題在三至五年內有望緩解,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廉:這則報道我也看到了。茅老師主要是從蟻族的居住條件這方面來說的。他說政府會建廉租房,但是我覺得蟻族所面臨的問題在短時間內很難解決。一方面,當下的國際金融危機雖然有所好轉,但是深層次的產業結構的調整短時間內還結束不了;另一方面,“蟻族”所涉及到的高等教育專業設置與市場需求之間的錯位、城鄉二元體制的差異等很多問題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解決的,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記:你認為“蟻族”所面臨的問題應如何解決?
廉:實際上還是利用市場的自身規律來引導他們的流動。首先,國家各項建設的投入要更多地向一些二三線城市傾斜。二三線城市發展好了,用不著國家號召,蟻族自然就回去了。其次,可以多發展第三產業來緩解蟻族的就業壓力。國外的經驗證明,第三產業是最有能力吸納勞動力就業的。再次,還要有意識地對大學生進行創業教育和職業生涯規劃,讓他們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有發展目標。另外,國家還可以向蟻族提供一些免費的職業教育和培訓的機會,提高他們的職業技能。
記:結合你個人的經驗,你對“蟻族”個人的成長和發展有什么好的建議?
廉:要有一個遠大的志向和一個清晰的目標。志向應當遠大,要不然就會淪為世俗,每天吃吃喝喝就過去了。但同時目標也要具體,可操作性強,每年都能看到自己的進步,這樣就會使自己進入一種正循環。
“心為平民,行為精英”才是精英
記:一個人的成長總是和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小時候的哪些事情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廉:我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到大獲得過不少榮譽,別人都開玩笑說我是傳統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人。我在北京五中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好,但也跟那些學習成績不好的同學一起玩。很多孩子的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他們一起玩,但我的父母很支持我。以前我對此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后來做了“蟻族”的調查才發覺可能我對弱勢群體的關注,真的跟家里的影響有關系。去年調研期間,我跟我爸媽說要跟“蟻族”一起過春節,他們都很理解。
記:你學過會計,學過管理,還學過法學,這種專業的選擇是有意為之嗎?
廉:我本科期間學的是會計,研究的都是一些數字,這有助于我從微觀的層面看問題;碩士期間我學的是管理,這能讓我從中觀層面來觀察這個世界;博士時,我學的是法理學,這是一個非常抽象的學科,也能讓你從宏觀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記:在人大讀博士期間,你曾到湖北廣水市掛職做市長助理,這是因為什么樣的機緣?
廉:當時我還在人民大學研究生會做主席。假期的時候,我給湖北、河南等幾個地方的領導寫信,要求去掛職鍛煉一下自己。后來廣水方面給我回信了,征召我去掛職做市長助理。后來,經過人民大學組織部批準,我就去廣水掛職了一年。
記:在廣水掛職期間,你就曾組織過一次關于湖北廣水市經濟、社會情況的調查,能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廉:我在廣水掛職期間,也正是“中部崛起”的口號提出的時候。我非常希望能利用母校人民大學寶貴的學術資源,通過對廣水市的經濟社會發展實地調查,形成一份正式報告為廣水市政府建言獻策。
我當時帶了14個博士過來調研,剛開始,廣水的市長以為我們就是來玩玩,給我們安排的調研路線全是旅游景點。后來,我自己帶著調研團,到廣水的鄉鎮、廠礦、中小學到處“騷擾”。到了最后一天匯報會,我們完成了十多萬字的調研報告。市長說,這真是中國人民大學赴廣水調研團,他們不是來玩兒的。
記:這次調研,對你有哪些影響?
廉:這次的廣水調研對我影響很大,它讓我掌握了做調研的一些基本的經驗。怎么發現問題,怎么把握問題,怎么組織團隊,這很重要。這次的調研對和我同去的那些博士生觸動也很大。后來,他們中的好多人去了國外,還給我寫信說很難忘記那次的調研活動。那次的調研讓他們看到了真正的中國,什么是真正的中國?長安街的兩邊不是中國的全部,你需要到基層、到農村去看,去思考,去發現。
記:從你個人的經歷來看,你的生活和“蟻族”截然不同,為什么你會對這個群體的生活狀況有這么大的興趣?
廉:我覺得這可能有一種情懷在里面,一種“80后”對“80后”的獨特的人文關懷。我們的書出來以后,我到北大、人大、北科大等高校做講座,曾有一個學生說,我是社會精英,將來我肯定不會是“蟻族”,他們跟我有什么關系?我需要關注他們嗎?
我當時就問他,你知道什么是社會精英嗎?社會精英,他享受的權利越多,承擔的責任也就越大。什么叫精英?心為平民,行為精英。我生在北京,但這并不影響我去做有關“蟻族”的調查。你不能說你是北京的,你過得好,這事兒就跟你沒關系,世上沒有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部分。當有一個人是貧窮的,我就是貧窮的,當有一個人是饑餓的,我就是饑餓的。當代青年,應當有這樣的濟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