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90年代初,清河農場干警的工資要遲發一個季度。當時,國家只負責勞改機關經費開支的一半,另一半要靠自己創業,自己掙錢。那年月,在清河農場的所有領導中,誰管財務,誰能搞到錢,誰就最有權威。
簽約的時候,郭俊強的腿有些發軟,“這單位招聘怎么這么簡單?”那是1996年,郭俊強剛剛從中南政法學院畢業。“想來嗎?”招聘人員說,“想來就沒問題。”
郭俊強十分詫異,應聘一名警察可以這么寬松?他再一次仔細看了看單位介紹——北京市監獄管理局清河分局,確實是北京的國家機關。家境貧寒的郭俊強沒有辦法放棄這個機會。
此時,郭俊強對監獄系統幾乎一無所知,對“新中國最早的勞改農場”——清河農場更是聞所未聞。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正在上演“孔雀東南飛”的熱潮,南方的經濟活力吸引著無數熱血青年。剛剛度過四年大學生活的郭俊強,內心一直向往去福建廈門。不過,首都北京的吸引力同樣巨大。
郭俊強沒有想到,北京市監獄管理局清河分局并不在北京市內,而是在離北京100多公里外的天津東部郊區,那里根本不是什么繁華大都市,而是一片比農村還要荒涼的鹽堿地。
1996年7月10日,郭俊強到清河農場報到。看著一眼望不到邊的農田,就連來自河南農村的他也無法想象居然還會有這么艱苦的地方。眼前是一排排70年代建設的低矮紅磚平房,屋內地面返潮厲害,蚊子橫飛,再加上年久失修,許多紅磚房屋頂漏雨。
郭俊強簽約以來積聚的忐忑不安一下子全部迸發出來。到達清河農場的第一夜,他喝醉了。他并不知曉,在南方經濟搞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卻正是整個監獄系統最艱難的關頭。
農場機關連續五個月發不下來工資
其實,郭俊強的經歷并不算清河農場招聘史上最離奇的。1995年,清河農場在內蒙古招聘大學生時,招聘人員甚至問出了“假如三月不給你工資,你還會不會來”的問題——這并不是故意考驗應聘者,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清河農場干警的工資真的要遲發一個季度,1月份的工資可能在4月份才能下發。清河農場機關甚至曾經連續五個月發不下來工資。
“有時候我們發工資要到寧河縣去借。”北京市監獄管理局清河分局政委王金亮回憶說,當時,國家只負責勞改機關經費開支的一半,另一半要靠自己創業,自己掙錢。那年月,在清河農場的所有領導中,誰管財務,誰能搞到錢,誰就最有權威。
而那個時期的清河農場,一直以農業經濟為主體。“每天你看到的就是帶著草帽的警察與帶著鐮刀的犯人下地勞作,那場景十分怪異。”王金亮說,清河農場的干警們都被稱為“農民警察”。農場生產的糧食先是交公糧,毛糧交給國家,然后監獄再去買成品糧。
除此之外,清河農場還有造紙廠、機械廠、糧食加工廠等幾家工業企業。但改革開放之后,監獄經濟的政治優勢逐漸喪失,政策保護、減免稅收……一把把“保護傘”被收了回去,只剩下了廉價勞動力(犯人)。清河農場幾家企業的生產經營狀況全都瀕于破產。與絕大多數監獄一樣,清河農場也走向了來料加工的道路。
八九十年代,清河農場所有的監區都跑出去聯系項目,所有監獄長的精力都放在了生產上,干警的工資和獎金、犯人的飲食,都需要經費,創收一度成了監獄工作不得不考慮的要務。據北京市監獄管理局統計,最多的時候一個監獄大概一年有100多個項目,整個北京監獄系統同時在監獄進行的項目最多時能有90多個。
雖然整個首都監獄系統的干警都在努力,但監獄的經濟狀況并沒有好轉。監獄干警們拉來的項目附加值極低,就是一些諸如給集郵冊里邊貼郵票,糊信封,糊紙袋,包一次性筷子等等。犯人們辛辛苦苦一整天,人均也就能掙一兩元錢。
“為了生存,社會上不干的活,監獄得干。”前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局長魏相如說。迫于生計,監獄通常每天晚上都會拉一批犯人去裝卸火車。“警車的鐵窗戶一拉,犯人就散開了,根本無法嚴格監管。”犯人逃跑時有出現。
“90年代中期以前,清河農場一年跑十多個犯人是常事兒。”王金亮說。整個90年代前半期,抓逃基本是清河農場的首要任務。但那時殘破不堪的清河農場不但關不住犯人,連監獄干警都難以留住。
監獄大都遠離城市,尤其是清河農場。這種布局從清河農場的第一代起,就在農場職工干警身上烙下了深深的痕跡。“雖然是北京人,但許多人一輩子都沒到過北京。”原清河農場教育改造處處長、73歲的崔乃貴說。直到90年代末,有一些清河農場干警第一次到北京城,都會專門找一家西餐廳吃一頓傳說中的西餐。
在改革開放后的經濟大潮中,監獄系統卻接連數月發不下工資,其吸引力可想而知。整個北京監獄系統每年都會有100多人要求調出。“你想啊,外邊的經濟紅紅火火,不少監獄干警的同學朋友都成功了,在社會上混得不錯,監獄系統卻只能是背負巨大的基本經費欠缺壓力,其中艱難可想而知,怎么可能穩定隊伍。”北京市監獄管理局研究室主任任啟才回憶說。
監獄警察無法安心工作,人心思走,設法調離的現象愈演愈烈。監獄系統只能靠政治手段硬捂著,不給檔案,不辦調離。
但即便如此,大多數干警仍然千方百計想離開監獄系統,有些人甚至拋棄檔案,下海創業而去。1992年,由于要求調離的監獄干警實在太多,并且不停向北京市監獄局打報告,北京市監獄系統決定放開試一試。這一年,北京市監獄系統一下子走了數百人。當時,監獄與勞教并沒有分家,北京監獄系統干警總數有8000人。
包袱重重的小社會走不動了
清河農場也曾經富裕過。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剛剛建立不久的清河農場曾經被稱為“北國魚米之鄉”。“螃蟹滿地爬,晚上到屋外用手電筒一照,就可以拾上一堆螃蟹下鍋。”原清河農場教育改造處處長崔乃貴回憶說。而清河農場自己培育生產的小站稻、玫瑰香葡萄更是在北京城擁有極高知名度。
在計劃經濟體制時代,勞改產品都是國家統購統銷的情況下,監獄的勞動力優勢明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清河農場辦了磚廠、米廠、面廠、造紙廠……那個時候,清河農場還屬于北京市公安局,許多公安干警也都自愿去清河農場工作。
“‘文革’前,一個造紙廠就能給全清河發工資。”王金亮說,但這樣的時代已經不再。“文革”后,清河農場的經濟一直捉襟見肘。這里一直以農業生產為主,但實際上,在北京市監獄局研究室主任任啟才看來,清河農場生產糧食的成本應該比農民生產成本還要高,整個監獄運轉的成本都在里邊。那個時候,清河農場背負著沉重的社會包袱。
清河農場的社會包袱并非一天形成。當第一代清河人艱苦創業的時候,這個小社會就逐漸形成。隨著農場初具規模,干警、職工的家屬來到農場,同時農場刑滿釋放人員也被留場就業。日復一曰,年復一年,大量人口就聚集在了這里。
尤其是1978年,由于清河農場干警大多來自農村,多為部隊轉業,作為當時吸引干警的一項特殊政策,清河農場可以讓兩地分居的干警把家屬接來,這樣導致一大批農轉非的干警家屬子女等待農場解決就業、就學問題。清河農場不得不辦起社區、工廠以及托兒所、幼兒園等等。這是當時政策與計劃經濟體制的自然產物。
直到現在,清河農場還有一些社區,都在原來的監獄旁邊,儼然一副小城鎮模樣。“也不是監獄愿意辦社會,因為需要,但沒人來給你解決這個問題。”任啟才說。有了居民家庭,也就有了生活問題、工商業問題、社會治安問題,那么也就得有工商、郵局、銀行、公安、法院、檢察院……而這些農場辦不了,都是北京市派駐過去的。一個小社會就這樣形成了。
“問題出來了,監獄企業缺乏市場競爭,很艱難。可是這些需要養活的還得靠自己來養活,就連子弟學校經費開支、老師的工資、學生的書本,都要靠監獄生產創收。”任啟才說。
而隨著市場經濟日益深化,清河農場的企業與農業生產卻嚴重受挫。體制變了,農場周邊的農民自由了,他們也開始種植葡萄等經濟作物,效率的提高使得市場上的農產品逐步出現過剩。而需要葡萄作為原材料的酒廠等企業,也不再以國家統一價格收購。農場的經濟作物積壓如山,甚至一度包了車皮往廣州發,但很快就賣不動了。
1991年,清河農場進入最艱難的時刻。在市局的不斷反映、爭取下,北京市政府在清河農場召開了一次常務會,專題現場研究清河農場所面臨的困難。問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干警沒有動力?那就給監獄干警增加浮動工資,由北京市財政出錢。生產不掙錢,項目不好?那就號召北京市各部門支持一下,給清河農場一些好項目。
這一次會議并沒有改變清河農場的窘迫情形。“在市場條件下,誰有好項目拿到你這來?他有好項目,他自己不干,送給你?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任啟才說。1993年,清河農場那座一度輝煌的造紙廠因嚴重虧損而被迫停產。背負沉重包袱的清河農場再也走不動了。
1993年,北京市監獄局就監獄經濟運轉狀況組織了一個調研,終于提出應該確立國家對監獄的保障機制,財政保障的體制。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樣的調研結果。清河農場的整個建設,中央只在建場初始通過財政劃撥方式以2400萬斤小米作為啟動經費。而1955年底清河農場農業生產連續六年取得大豐收,主動通過財政歸還了那2400萬斤小米。監獄從解放初期就是白手起家,自力更生,所有的監獄經費基本上都依靠自身,通過罪犯的勞動,組織罪犯發展生產來解決的。
“國家給我們這么多的廉價勞動力(犯人),給這么多投入,建了這么多廠房,這么多的土地,你不想法自己創收,發展生產,自己養活自己,給國家作貢獻,反而向國家伸手要,說不過去。許多老同志感覺不光彩。”任啟才說。
這個觀念使得監獄體制改革顧慮重重,沒人愿意開這樣一個要錢的先例。雖然1993年的上半年以國家財政保障監獄經費的思路就已形成,但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卻并沒有底氣提出來。而此時,整個監獄系統的經濟承載力已經到了極限。
“警察吃皇糧,罪犯吃囚糧”
上世紀90年代初有一句時髦的話:“不換腦筋就換人。”北京市監獄局“讓國家財政來保障監獄經費”的思路承受著巨大壓力。這個思路沒有談如何發展勞改經濟(當時還叫勞改),如何創收,反而要求國家供養,在不少人看來,這是一份要錢的報告,關系到監獄當政者的仕途。
當時,某省監獄主管領導也給上級寫了一個報告,由于當地勞改生產方式是重工業,困難比北京市監獄管理局還要大。結果上級的批示說“不行就換人”。結果那名監獄主管領導真的被免職了。
但事實卻依然擺在面前。北京市監獄管理局沒有改變觀點——監獄作為國家機器,應該由國家財政保障其經費支出;勞動改造是改造罪犯的手段,而不是監獄運行和發展的手段。
時任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局長的張旭明最終還是向北京市委市政府匯報了監獄的情況。他對當時的北京市相關領導說道:“北京監獄系統的警服是靠犯人生產的。”這讓領導大為驚訝。
1993年12月7日,北京市委市政府在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召開關于解決監獄系統困難的現場辦公會議,這就是北京監獄局歷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的“12·7”會議。接受了事實的北京市委市政府明確了改革方向——“將監獄機關納入國家行政機關序列,將監獄經費納入市財政預算體系。”監獄發展的大門打開了。
第二年,醞釀已久的《監獄法》出臺,明確指出:“國家保障監獄改造罪犯所需經費。監獄的人民警察經費、罪犯改造經費、罪犯生活費、獄政設施經費及其他專項經費,列入國家預算。國家提供罪犯勞動必需的生產設施和生產經費。”
有了保障的北京市監獄系統,從1995年開始改造。作為北京監獄的半壁江山,清河農場率先實施監獄體制改革。他們的監獄經費開始納入財政預算,干警也成為人民警察,而不再是“勞改干部”。清河農場的純工企業在1998年全部劃歸北京市國資委。沉重的包袱終于卸了下來,清河農場徹底實行監企分離,專司改造罪犯的職能。
“1995年,1996年,1997年,清河農場明顯步入軌道。”王金亮說。監獄的改造首先從圍墻開始的,在1995年之前,北京所有監獄的圍墻沒有一個達到5.5米部頒標準。以往清河農場的圍墻只有2米左右,一磚厚,如今全部建成了5.5米的標準高墻。1996年12月,清河農場犯人馬巖越過一截沒有安裝電網的圍墻脫逃,這是迄今為止清河農場最后一名脫逃的犯人。
也是在1995年,清河農場這個小社會開始設法融入大社會。京津高速開通之后,從北京出發到清河農場大概只需要一個半小時。1998年,監獄企業從農場分離;2002年順利實現罪犯勞動由獄外轉向獄內,獄外資源由生產部門集中經營;2004年,撤銷了子弟學校,合并了11個社區,解決了監獄辦社會帶來的諸多問題;2005年,開通了警察班車;2007年,社區推行物業管理,實現了后勤保障社會化。
這一系列改革和調整,使監獄長擺脫了“場長”、“村長”和“生產隊長”多重身份的困擾。特別是在北京市政府的關懷下,監獄經費得到根本保障,張旭明提出的“警察吃皇糧,罪犯吃囚糧”成為現實。而這些,則使監獄專司改造罪犯之職成為可能。
如今,清河農場的干警大部分都搬到北京居住,干警實行輪休制,每個月都可以有半個月時間在北京市區。每周三和周五,監獄會有數十輛大巴車從設在北京各處的站點出發,走京津塘高速直達清河農場,接送輪班的干警。清河農場這個小社會形成的鄉鎮模樣的群落已逐步萎縮,只有少數臺不得離開的老人還在那里長期居住。
擺脫了創收壓力的清河農場開始重新規劃,原本按照農業生產來布局的監區過于分散,星羅棋布竟有14個監獄。現在清河農場規劃了6座監獄,目前已有5座建成,還有一座在建。犯人勞動自然早已告別了農田,不再出監。
犯人的改造主體地位高過以往任何時候
5.5米的高墻上密布電網,像座城堡。門口的警官查看完證件,按下電鈕,一道厚重鐵門緩緩打開。步入這道鐵門,身后咣當一聲,回頭一看,門已經關閉。這里是清河農場清園監獄。
每座監獄都有兩道鐵門,當第一道門完全關閉之后,第二道門才會啟動。清園監獄的第二道門是鐵欄桿樣式的。透過這道鐵欄桿門,可以看到監獄內是清一色的現代化建筑,廣場、樓房、硬化路面……處處嶄新。
這可能是國內硬件設施最好的監獄之一。監合內有電視、洗手間,被子一律疊成豆腐塊,干凈而敞亮。每間監合約30平米。現在,普通犯人的飲食標準是每月150元,每年都會發放冬裝夏裝。
“清河農場從當年低層次的掙飯吃、不跑人,現在已經轉化為把犯人改造好。”王金亮說。監獄文化建設正在進行。以人為本,在清河農場的具體實施中,就是以警察與服刑人員為本。如今犯人的主體地位比以往任何歷史時期都高。
雖然現在犯人仍然在從事著勞動改造,但性質已經完全不同——勞動是改造的需要,而不是生存的手段。以清河農場潮白監獄為例,現在犯人從事的服裝、醫療器械等生產,與其他改造手段緊密結合。處于高度戒備的犯人往往從事著重復性強并且沒有勞動工具的工種,以磨練其性情;而輕度戒備的犯人則更多從事富有技術含量的工種。
2009年,這種來料加工的生產為潮白監獄贏來上百萬元收益,這些收益除大部分依照經費“收支兩條線”上繳國家財政外,監獄依據規定,一方面為參加勞動改造的犯人提供基本勞動報酬,按照勞動量一部分直接發到犯人個人日常生活必需物品零花存儲卡內;其余部分則由監獄存儲在犯人的社會就業準備保障金內。
為保障犯人的權益,每年北京市財政劃撥給北京市監獄系統的經費都數以億計。尤其是在2005年之后,北京市財政率先提供了罪犯的全部經費(包括生活經費、醫療保障等),平均每個犯人有3000多元。而監獄則輕裝上陣,特別是國家住房制度改革后,監獄背負的社會與企業兩座大山已然不復存在。
“現在正是清河農場再創輝煌的時刻。”王金亮說。1994年,清河農場招收大學生32名,這幾乎是此前幾年招收到的大學生數量的總和。1995年,招收大學生65名,1996年67名,1997年77名……如今,大學生干警成為清河農場的重點培養對象。
近些年,在各級財政保障下,監獄的環境得到很大改善。在西方的監獄經營探索中,監獄經歷了從私有到公有再到私有的過程,而現在,經營監獄作為一個極具潛力的產業,加之其特殊的人權效應,交織著追捧與譴責。走過60年歷史的清河農場,還在摸索自己的前進方向。或許不久之后,這塊曾經的荒灘野地會有另一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