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處的光芒(外一篇)

一

在書店看書，看到關于王爾德墓的介紹，說它的特別在于任何時候碑上面都印滿了各種各樣的唇印，管理員必須定期清洗，但過不了多久，又會印滿仰慕者的唇印。

比玫瑰花還要浪漫。

時光沖不走一切。

去過莫斯科的名人墓，那里顯得過于擁擠，安眠著的都是曾經創(chuàng)造或改寫了歷史的人們，包括赫魯曉夫、果戈里、烏蘭諾娃……然而那里顯得過于冷淡，空氣中嗅不出肅穆的味道，游客心不在焉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墓碑旁，偶爾有幾枝紅色的塑料花。

希望能看到一位從歷史塵埃中走來的老人，點上一支煙，靜靜地坐在樹陰下，問候著安眠著的靈魂，冥想逝去的時光。陽光在淡淡的煙霧中彌散。

有時候該被記住的，卻被人們忘卻了，一些微小的東西，又留下了痕跡。像何其芳說的，記憶像一張網，網住的大多只是清晨的露滴。歷史也是一張網，網住的只是一小部分的人和事，更多的就消散直至無影無蹤。

歷史追尋更多的是結果，但事實上，歷史更像舊時四合院的天井，留下了無數(shù)蝸牛爬過的亮晶晶的痕跡，當我們看見這些痕跡在陽光下羞澀地閃耀的時候，蝸牛早已失去蹤影，只知道它曾經來過。

我們不知道的太多了，被歷史遺棄的太多了。

像凡高，因為他的畫，他成為歷史的記憶。

假如他沒有留下任何畫作，我也會認為他的生命是完美的，因為他那么善良，那么執(zhí)著，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愛。看凡高傳記的時候，總在夜晚，夜晚的心最脆弱，抵御不住任何風浪，于是無法入眠。有一種力量，讓你悲哀，又讓你欣喜。

假如他沒有留下任何畫作，我們就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過一個那樣真誠、博愛、充滿激情的人。雖然生命的價值并不需要任何人認可，但對于我，又少了一次心靈的凈化，少了一次震撼。

世界上一定有很多這樣的人，被遺忘而不留痕跡，聽起來很悲涼。但只要有一顆完美的心，他們可以像基督一樣重生，在自己的生命中重生。

濟慈問醫(yī)生:“我已經死去的生命什么時候完結?”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劇的力量。畢竟，看到美麗的隕落是件殘酷的事情。

悲劇充滿了值得祭奠的東西。基督被猶大出賣，被釘上十字架，但他得到了永生。那種內在的力量，完全可以超越生命的隔閡。

千年之后，我們依然為基督的事跡感動。即便我們沒有去教堂做禮拜、沒有唱圣歌又何妨?我們的崇敬，也不一定要展示令人信服的證明。即便基督的生命真的死去了，不能幫助我們了，人生沒有了蔽蔭，但我們的靈魂充滿了美好，也能擁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完美的生命將永恒。

二

去了一趟圖書館，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像擠在沙丁魚罐頭里，連空氣里都混著燥熱。

借了一本《大師筆下的大師》，最近比較喜歡這種一段一段的文章，在學習的間隙，或者在排隊的時候讀，閑閑地翻著，都會有一種淡淡的滿足，心情也很明朗。

書里有些黑白的圖片，一翻就看到王爾德，那篇文章的標題是《道德敗壞的唯美主義者》。我想反駁，道德敗壞這樣罪惡的詞，是不該用在他身上的。我相信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善的，從每個人身上，都能發(fā)現(xiàn)很純很美的東西。

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王爾德的照片了，但還是很強烈地感覺到，他符合我在看他的童話時勾勒出的那副形象:像矜持的王子，心里灑滿暖暖的陽光。不一定要像他描寫的道連·格雷那樣完美，雖然長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一個人的性格。波德萊爾一看就像沉郁又激動的詩人，泰戈爾一看就像智者，惠特曼一看就像是歷經了很多滄桑卻依然執(zhí)著的人。一個善良的人決不會長得很猙獰，也不一定要很美，但看上去一定會有一種很舒坦的感覺。以貌取人，也是有些道理的。

伍爾芙和王爾德很像，都有點憂郁。我沒有認真看過她的作品，只知道她的生命也很凄涼。她在口袋里裝滿石頭，投入離家不遠的歐塞河。她得了一種非常痛苦的病，她的死有一種荒廢的美。

也許很多被人們排斥的東西并不是多么污穢。稱王爾德道德敗壞，只是因為他是個同性戀者。我覺得這只能看作是一種選擇，只是這種選擇違背了大多數(shù)人被時代局限的道德觀。

可以看得出他的高傲、冷酷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他的思想也飄著貴族氣息，他認為值得同情的只有美和歡樂，而不是貧窮苦難的人們。唯美，有時候也是冷酷的。

現(xiàn)實應該粉碎了他的幻想吧。牢獄中的時光，終于可以讓布滿傷痕的心靜默，沉淀過去的時光，沉淀下一層厚厚的貴族生活時留下的塵埃。他的生命最終消逝在貧窮和冷漠中。他的朋友離開了他，據(jù)說為他送葬的只有和他同住在貧民窟中的鄰居。

人們都有自己的靈魂，不受約束，完全由自己主宰。貧窮中蘊含了一種更簡單的善良。

現(xiàn)實的凄風苦雨，吹落了枝頭上所有的花。只有大地才會知道花瓣凋零的凄美。

張愛玲說，王爾德的語言只是一種膚淺的美。但我認為他是深刻的，是痛苦中開放出的希望的白玫瑰。

三

早晨起床，看完了最后幾頁王爾德的《自深深處》，也就是大多情況下譯作的《獄中記》。

很久沒有過那么好的心情了，走在路上，像飄在夢里。

所有的言辭都不能概括我的感受，我想把他當作我的信仰，他是一個真實的上帝。為什么世界容不下那些純潔的靈魂?也許混濁中的潔白就像白紙上的污點，過于醒目。

他那么坦誠，那么寬容，擁有一個高高在上的靈魂，卻從未俯視過身邊的蕓蕓眾生。他絕望過，絕望過后卻多了一層對世界的理解。他依然向往著世界中的美好，就像他筆下的快樂王子，永遠追尋著善良和溫情。

但是我總覺得他離得那么遠，19世紀、英國、貴族、牛津，聽起來就遙不可及。他像夢中的一句讀不懂的話，飄走之后，留下久久的回味。

他和波西的關系總是充滿爭議，也許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愛上一個易怒而不講理的人。很多人都覺得同性戀是浸透他生命的一瓶墨水。但看完了他寫給波西的信件之后，我相信那是一段不可理喻的愛，像李安對《斷背山》的解讀，那不是一個關于同性戀的故事，而是一個關于愛的故事。局外人不會理解，他們也不理解，但已身陷其中。

書簽上有一句話:“不要懼怕過去，假如人們說過去的事無可挽回，你別信。”

我喜歡這句話，平靜簡單卻充滿了對世界的愛和信任。

雨果遭牢獄之苦19年后寫了《悲慘世界》，那是他對世界的控訴。王爾德入獄后也寫了自己的感悟，但他懷著一顆不受傷害的心，靜靜鋪敘那些美好的事情，當然也有許多回憶，但他沒有被那些痛苦的回憶刺傷，他理解那些痛苦，不懷怨恨。

看過他墓碑的圖片，墓碑的線條有些生硬，不像他的風格，墓碑上有很多很多唇印。雖然真心地崇敬他，但我并不想在墓碑上也留下自己的痕跡成為眾人的一員。我只希望他長存心中。

想到他孤獨地離去，感到無限悲涼。

不過，他的一生不適合喧鬧。

我不認為他的生命是悲哀的，也不覺得他的生命是一出悲劇，也不覺得他留下了什么遺憾。我的確被他觸動了，因為他的人格力量，因為他憂郁的愛。

當我真正想表達自己的時候，卻走進了空白，所有的一切都環(huán)繞著我，而語言離我而去。我站在荒野上，審視自身，周圍是一片空曠，一片虛無，沒有一絲聲音。

我只知道自己被一種光芒照亮，卻無法形容光芒本身。只有明白所有的語言技巧都是笨拙的時候，才開始真正貼近心靈。

我喜歡這些自己并不理解的瞬間，一切都那么柔軟，擁有絕對的自由。

輪回

還記得今年春天，好幾次下著雨，我在宿舍樓之間的綠地上走著，聽著雨點稀稀落落的聲音，看著樹枝上剛冒出來還是淺紅色的嫩芽出神。原來沒有用樹葉作書簽的習慣，但那時，就有了一種愿望，想在書頁間留下一點春天的芬芳。

剛萌芽的嫩葉，讓人看了都覺得憐惜，怕風打落了它們，也舍不得去摘它們。所以只采下一些已經變成淡綠色或者是一些還留著紅褐淺綠的香楓樹葉。在那段細雨連綿的季節(jié)里，常去散步，走在恬淡安適的氣息里，用一片片楓葉收藏起一片片記憶。

現(xiàn)在，那些樹葉都失去了生命的痕跡。黃色的燈下，逆著光看，葉片透著古老又樸實的輝煌，很穩(wěn)重又很輕盈。心里有股淡淡的悵然，因為依然記得當時它們舒展在雨中的模樣，那透明的葉脈似乎很隱密地傳達著自然的話語，就像它們葉片四周的絨毛，總是很羞澀地顫抖。

想把那種心情延長，像蠶絲一樣包裹自己的生活。還想著再到春天的雨中，還可以再摘下幾葉香楓，還能夠在燈光下沿著葉脈的紋路，尋找生命的紋理。但在秋天，已經發(fā)現(xiàn)它們長高了好多，幾乎夠不到它們的葉片，就像被高高地簇擁著的白玉蘭，產生了高貴的距離。

不免遺憾，但也因此更珍惜它們春天的美麗。

入秋，葉片泛黃、蒼老，再也沒有了透明的色彩，許多樹葉因為蟲蛀，留下殘缺，很不規(guī)則地一塊黃一塊綠，葉片之間膠著白色的細絲。那種透徹的春天的氣息被秋風吹散了，只能到回憶中去重溫過去的心情。

一去不復返了。

問自己到底最喜歡什么季節(jié)，沒有答案。每個季節(jié)，都有不同的格調，但也許還是喜歡春天，喜歡香楓怯怯地伸展出的透明的葉片，像搖著一掛掛風鈴葉，喜歡春雨連成一片薄霧，連成一片酥癢的聲音。

秋季是帶走春季的季節(jié)。落花落葉橫掃春天，秋天常會想到生命，與生命聯(lián)系著的秋季，自然會有一種神秘、蕭索的感覺。但秋季又牽扯出我對加拿大楓葉的幻想，想到遼闊的原野、連綿的山坡和無人的林陰道，只有黃色或橙紅色的楓葉，風吹著樹葉，颯颯地響。飄落的楓葉，在空中打幾個轉，飄搖著，猶豫著，落在厚厚的堆積著的枯葉上，有種舊式的貴族的感覺，盡情欣賞著為自己呈現(xiàn)的輝煌。秋季像夾雜著熱烈和死亡的馬賽克，拼出點彩派絢麗的輪廓，模糊著但又如此分明生動。

秋季是高貴的。“每一只蝴蝶都是以前一朵花的靈魂，回來尋找它自己”，這樣的聯(lián)想多美。“死而不亡”、“被竭而懷玉”這樣的境界，其實早已傳承千載而恒久不變。秋日的蕭瑟，不像春季那樣親切，但卻最貼近人心，貼近那一片溫潤的光明。

秋是春的延續(xù)，死亡也是生命的延續(xù)。無盡的輪回，像地平線一樣地伸展，無限寬廣。

責任編輯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