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品茶(外一篇)

作者簡介:季仲，又名季秉義，1936年2月生，福建浦城人。大學畢業后一直供職于福建省文聯。歷任《熱風》《福建文學》《臺港文學選刊》助理編輯、編輯、副主編、主編。著有短篇小說集《鄉思》、中短篇小說集《胭脂雨》、散文集《紅嘴相思鳥》與長篇小說《沿江吉普賽人》《寒宮暖流》《非常年代的非常愛情》等。1997年退休賦閑。

茶藝是人類在品茶的漫長歷史過程中，日積月累漸臻精美的一種生活藝術。我國是產茶大國，名茶如云，茶藝繽紛。西湖龍井、黃山毛尖、峨嵋云霧、洞庭碧螺春、安溪鐵觀音等等，無不擁有屬于自己的茶藝。武夷巖茶自古聞名于世，其茶藝更是獨樹一幟，內蘊豐厚，耐人尋味。

日本茶道有四字真諦，即“和、敬、清、寂”。在我看來，中國茶藝的佳境則全在“靜、凈”二字。這兩種說法是相近相通的。“靜”對應“清、寂”，描述品茗時的內心狀態與外部環境;“凈”對應“和、敬”，茶香襲來，五內清爽，雜念頓消，自然有一種互敬互讓和諧友善的氛圍。武夷風光甲天下，九曲山水入畫屏。在這里飲茶，抬眼見山，俯首觀水，身擁翠竹，頭戴白云，面對這份天籟般的幽靜，可是身處鬧市坐在裝修過度的酒店茶樓里怎么也享受不到的。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我陪同海內外文友多次游覽武夷山，曾在茶寮農舍品嘗佳茗，在林中田頭淺斟慢飲。席地而坐，圍爐烹茶，其間，又有大紅袍的佳話，玉女峰的傳說，朱熹在武夷辦書院傳理學以及幽會狐貍仙女的故事，娓娓道來，溯源懷古，興味無窮。那時的武夷茶藝，還是充滿山野風韻質樸自然的民間茶藝。及至改革開放春風吹來，為這山這水帶來新的生機，武夷山成為國家級旅游勝地與世界雙遺產自然保護區，時尚的賓館茶樓日漸增多。這些地方依山傍水，環境幽靜，古樂聲聲，香煙裊裊，又有訓練有素的茶藝小姐專司煮茶、泡茶、敬茶，自然富有更多欣賞性與藝術性。這時的武夷茶藝，已經是揉進了許多現代審美情趣的文人茶藝。

中國茶藝表演流程，一般分為十六道、二十四道、二十八道不等，大都大同小異。武夷茶藝，繁復細膩者有二十七道，簡約濃縮的為十八道，都是“九”的倍數，大概取自“九九歸一，終成正果”的佛家教義。其中的烏龍入宮、烏龍探海、懸壺高沖、春風拂面、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等等，較通俗易懂，也與其他地區的茶藝流程無甚區別。但是，武夷茶藝中的葉嘉酬賓、孟臣沐霖、若琛出浴等，如未經當地茶人講解，門外飲客大都會如聽天書。原來這些雅稱都引經據典，大有學問。“葉嘉”者，出自蘇軾的《葉嘉傳》。葉嘉為唐代閩人，一生清白，植功種德，向皇帝進諫凡事應先苦后甘，則余馨不盡。武夷巖茶有相似品質，后人便把葉嘉作為武夷巖茶的代稱。孟臣，即明末紫砂壺制作工藝大師惠孟臣。他壺藝超群，名噪一時，所制小壺，不及盈握，價值萬金，后人遂把名貴的茶壺喻為孟臣。若琛，是清代燒制茶具的能工巧匠，他制作的茶杯薄如蟬翼，白如碧玉，玲瓏剔透，為茶人倍加喜愛。清代詩人袁枚品盡天下名茶，古稀之后，更是日不離茶，但“茶必武夷，壺必孟臣，杯必若琛”。武夷茶藝，三者俱備，豈非此中極致?

武夷茶藝之所以如詩如畫，皆因得益于武夷碧水丹山的滋潤。比如“鑒賞甘霖”這道茶藝，敬請茶客鑒定水質。泡茶與水質的關系至關重要。茶圣陸羽在《茶經》中說:“泡茶用水，山泉上，河水中，井水下。”如果你在名城大邑的茶館飲茶，茶博士端來透明锃亮的玻璃茶壺，也不過讓你看看這是礦泉水、太空水、純凈水，請你盡管放心飲用而已;如果你在一般名山古剎品茶，能喝上上好的山泉已經是你的福分，想咂出更多的情趣品出更多的文化，那是千載難逢的幸事。而在武夷山，仙泉無數，處處都會讓你飲得心舒氣爽口清眼亮齒頰留香，而且別有一番文化意蘊讓你蕩氣回腸。有一天，我在天成禪院品茶，知客僧請我們“鑒賞甘霖”。他手捧古色古香的一個瓦罐，盛滿一汪山泉，水質晶瑩玉潤，清如甘露，我眼睛一亮，頓時覺得有涼氣泠然撲面，不由驚喜問道:這是什么泉?答曰:語兒泉。又問:何謂語兒泉?沙彌不語，把我們領出院門，見一高達數丈石壁聳立于禪院右側峭拔如屏。石壁之上，有一脈飛珠瀉玉似的泉水，回環于石隙，緩流于丹崖，水石相激，錚錚然如絲竹悅耳。知客僧這才作答:這就叫“語兒泉”。你們聽聽，這泉聲像不像小兒呀呀學語?這里還有詩為證呢!我循僧人手勢一望，見摩崖石刻赫然在上，二十余字，筆勢飄逸，刀工遒勁，細讀乃知是清代畫家沈宗敬的《虎嘯八景·語兒泉》:“夜半聽泉鳴，如與小兒語。語兒兒不知，滴滴皆成雨。”詩是這樣美，水是這樣清，泉聲真像幼兒呀呀學語活潑可愛。隨后，同行者暢飲此泉沖泡的武夷巖茶，無不醺然欲醉，嘖嘖贊嘆。

當然，我們如果去水簾洞、流香澗、武夷宮、天游寺或幔亭峰品茶，主人邀請“鑒賞甘霖”的時候，又會道出與這里山水有關有緣的許多傳說故事、歷史掌故和名人詩文。讓我們如醍醐灌頂，實實在在地享受一次武夷文化的洗禮。

武夷茶藝表演至第九道——“重洗仙顏”，茶藝小姐一邊用沸水緩緩澆涮茶壺茶杯，一邊又會介紹另一景點:在云窩附近，出回回洞，迎面一塊巨石斜立如屏，上有摩崖石刻兩方，一方曰“云路”，是為此處景點的題刻;另一方曰“重洗仙顏”，乃明萬歷進士方孔昭之勒崖。如果你有幸遇到一位略通閩學的茶藝小姐，她還會向你解釋:“重洗仙顏”是方孔昭的述懷之作。方孔昭是明代重要的理學家，他深感當時世風日下，儒、釋、道在武夷三家同山，思想混亂，便試圖以儒學肅清佛道之影響。原來“重洗仙顏”，即“重洗山顏”。我則更欣賞當地茶人另一種解釋:它隱喻飲茶可以滌盡凡塵蕩清俗氣，提升精神品格而羽化登仙。聰明的武夷人又信手拈來，大大豐富了武夷茶藝的文化底蘊。

在武夷飲茶，我們不僅飽覽武夷的丹崖碧水奇峰九曲，還不知不覺地長學問呢!武夷茶藝就是一門深邃悠遠的學問。不管是它的過去式還是現在式，每道流程，每個細節，都浸染著武夷的山山水水和武夷文化，這是其他地區的茶藝不可替代與無法比擬的。

武夷茶藝流程，不管是十八道還是二十七道，皆以“焚香靜氣”為起始，以“盡杯謝茶”為落幕。這里隱含著天人合一的精神和對大自然的感恩之情，往往為其他地區的茶藝所忽略。在典雅悅耳的古樂聲中，主泡師與副泡師兩位茶藝小姐緩緩登場，婷婷玉立于茶案兩旁，凝眸定神，表情肅穆。她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焚燃檀香，對天膜拜。這不僅僅是在營造一種和靜溫馨的品茶氛圍，更重要的是敬拜天地、茶圣和祖先。曲終人散，“盡杯謝茶”這道程序也是絕不可少的。它提醒嘉賓飲盡杯中的茶水，不可暴殄天物，同時再次對大自然表示感恩與敬畏。

春天來自何方?佳茗產自何地?范仲淹的《和章岷從事斗茶歌》開篇贊頌:“年年春自東南來，建溪先暖冰微開。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大自然饋贈給人類一座丹崖碧水武夷山，歷代祖先又給子孫后代留下滿山遍野的武夷巖茶，我們對天地、祖先和辛勞的茶人真該心存感激。

自古以來，都把酗酒與豪放曠達、熱烈歡騰甚或縱欲不羈聯在一起;而品茶，則講究清靜的環境，純凈的心境，是一種修身養性的雅事。一壺清茶品賞完畢，“和、敬、清、寂”盡在其中。我國古代，老子提倡“敬天順道”，儒家崇尚“仁者愛人”，墨家提倡博愛、平等，先哲們的美好理想，在一杯清茶中似乎都能品出幾分甘味的。如果我們能像品茶似的品賞人生，修煉人生，戒除一切浮躁貪欲而歸于“清寂”，擯棄一切粗野無序而崇尚“和敬”，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人生，是否會變得更加和諧而美好呢?

桃色珊瑚

我的書案上擱著一瓶紅珊瑚標本。作過防腐處理的紅珊瑚，密封在透明的玻璃瓶中，久不褪色，像一樹永不凋謝的鮮花，常常贏得朋友們的交口稱贊。然而，一些來自山區的鄉親，往往弄不清紅珊瑚是動物還是植物。這也難怪，我在來榕城讀書之前，猶如井底之蛙，連大海也沒見過，對小若芥末的紅珊瑚的屬性和生命價值，也是一無所知。

這時，我便滿懷深情地向他們講述紅珊瑚既渺小又偉大的故事。

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到東山島組稿，我的朋友阿海帶我去看海。兩人騎著自行車在沙塵飛揚的海濱公路上奔馳，冥冥中像有神靈指引似的，不覺間來到一個小漁村。這漁村小得連阿海也叫不出村名，但村前的海岸別具一格，給我極深的印象。我見過的海岸，漂亮的，是一馬平川似的金沙灘;丑陋的，是污泥濁水的黑灘涂;高聳險峻的，是直上千仞的斷崖峭壁。而這里的海灘，巨石磊磊，參差疊架，頗像一道古城墻，崢嶸磅礴，氣象森森。那些其大如屋如船如峰如巒的花崗巖大青石，光潔渾圓，晶瑩如黛，簡直是巧奪天工美不勝收的藝術群雕。我們顧不得看海，陶醉在迷宮一般的石頭城。

忽然，發現石頭城下還有更加迷人的奇觀。原來，巨石與巨石的間隙間，漫進澄碧透明的海水，構成許多或大或小或方或圓的深“井”。蛋青色的蝦，銀白色的魚，戲于“井”中，怡然自樂。我們俯身探手去捉，魚蝦們一晃，潛入洞穴深海，無影無蹤。

我們哪肯罷休，便一個“井”一個“井”探過去，見識了許多千奇百怪的海洋生物，比如海蚯蚓啦、海刺猬啦、筆架螺啦，等等。在一個圓桌面大小的海“井”里，竟看見一片殷紅殷紅的紅珊瑚。我和阿海都愣住了。這是綻放在水晶宮的一樹春桃，是燃燒在龍王殿的一片朝霞，還是天仙們失落在東海石頭城下的一串串紅瑪瑙?我實在難以形容那些鮮活可人的紅珊瑚眩目耀眼的美麗。

阿海激動得瘋了似的，很快脫光衣服，攀著石壁潛入水中。紅珊瑚不像魚蝦那樣狡猾機靈，依然靜靜地待在清澈的海水里，絲毫沒有逃遁的警覺。我便說了一句極無知的話:“紅珊瑚是海藻一類植物吧，看它們一動不動的。”

阿海笑了:“不，紅珊瑚是動物，是相當低等的腔腸動物。紅珊瑚是總稱，細分起來有赤珊瑚、笙珊瑚、海仙人掌、桃色珊瑚等等。生長在臺灣海峽的這一類，就叫桃色珊瑚。你看，像不像桃花?”

我凝神細看，那些悠游憩息在湛藍海水中的紅珊瑚，果然像一樹盛開的桃花，色澤濃艷，大片桃紅中涂抹著絲絲縷縷橙黃色;氣韻高雅，嬌滴滴的神態中略帶幾分羞澀。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仿佛聞到落英繽紛的海水里升起淡淡的花香。

“紅珊瑚身上能分泌出一種石灰質，她們死了，就凝結成珊瑚礁，可以雕刻出非常美麗的工藝品。”阿海指著海水里的紅珊瑚，又悠悠地說，“你見過嗎?”

見過，在一些精品商店櫥窗里匆匆瀏覽過，在一些工藝品展覽會上細細觀賞過，似乎都價格昂貴。那些白得宛若象牙似的珊瑚礁，按天然形狀加以雕琢，便成為一座皚皚雪山，巍然矗立;一片莽莽叢林，積雪凝冰;一簇白牡丹，一束波斯菊，那惟妙惟肖的花絲花芯花骨朵兒千年萬年也不會枯萎。置于客廳書齋，賞心悅目，發人遐思，給人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情趣。但是，有多少人知道這些藝術瑰寶是億萬小生命尸骸的結晶?

阿海在海邊長大，深知紅珊瑚的珍貴，憐愛那些小生靈到了極致。他輕輕地撥弄著，撫摸著，久久不忍采擷。嬌艷的紅珊瑚像紅妝麗服的少女，長袖輕抒，翩然起舞。霎時間，海水里彩虹繽紛，霞光斑駁，看得我眼花繚亂。玩味有頃，阿海才采下幾串桃色珊瑚，叫我用手帕包好，一上岸，就催我快快往回走。他說，紅珊瑚十分嬌氣，一離開海水，很快就會死去。一死，就變成紫黑色，又難看，又易碎，再沒有什么欣賞價值。

我們在漁村醫療室，要了一瓶酒精和兩個玻璃瓶。阿海把幾串桃色珊瑚置在潔白的搪瓷盤上，臉色倏地莊嚴而肅穆，一只握著酒精瓶的手，顫巍巍地在空中抖索著，說話的聲音很是凄婉。

“她們也會痛呢!”

我默然無語，心情緊張，好像在影片中看到一個好端端的人置于槍口屠刀之下一樣。

“珊瑚呵，珊瑚!你們反正都要死的，我也許能讓你們死得更有價值。”

阿海致完訣別詞，手中的瓶子慢慢地慢慢地向下傾斜，灑下幾滴晶瑩的致命的酒精。我看見那些活生生的桃色珊瑚好像被一排連發的子彈擊中，柔軟而柔弱的身體輕輕抽搐幾下，便永遠靜止了，僵硬了，但橙紅的色澤卻凝然如故。我像被大黃蜂螫了一下，那種錐心的疼痛足夠我銘記一輩子。

這些可愛又可憐的小生靈，在悲壯獻身的時候，既不會吶喊，又不會掙扎，只流露出一絲兒人們難以覺察的無奈和痛苦。

阿海把桃色珊瑚裝進兩個玻璃瓶。每個瓶子添上一片漆黑的海樹枝，投入幾枚圓形花斑貝，再灌滿純凈的泉水，用熔化了的白臘把瓶口封個嚴嚴實實，桃色珊瑚標本就制作好了。疏枝繁花，交相輝映，枝頭花間，綴著點點果實。我覺得，阿海贈我的這瓶桃色珊瑚，真像一首詩，蘊含著深邃的人生哲理;又像一幀畫，挽留住了一派永不消失的風景。

那一瞬間，我是欣喜、麻木，還是哀傷?自己也說不明白。我只覺得，許多默默無聞的纖弱無助的小生靈，活著美麗，死后依然美麗;她們的在劫難逃，既是美的毀滅，又是美的升華。她們可以永生。

多少年來，我一遍又一遍向朋友們講述桃色珊瑚的故事。每每講到動情之處，眼眶就有些潮潤。也許，我的故事不僅僅是故事，還是一種思念、一種憑吊。

(此文原載《中外散文選萃》1991年第2期)責任編輯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