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性綁架行為的司法認定

　　綁架罪可以包括故意殺人、勒索財物兩個主觀故意和客觀行為，對于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直接殺害被害人后再向其親屬勒索財物的非典型性綁架行為，認定上應緊密結合綁架罪的主觀目的和客觀行為特征。
　　
　　[基本案情]被告人羅某為償還欠款，預謀先將好友葉某殺害后再向其父母索要財物，后其以喝酒為名將被害人葉某約至自己的暫住處，當酒后葉某欲離開時，被告人羅某趁其不備，使用預先準備的尖刀將被害人捅死，然后使用被害人的手機發送短信，聲稱被害人在自己手上，以此向被害人家屬勒索財物，后因被害人家屬報警而被抓獲。
　　
　　一、本案爭議問題
　　
　　被告人羅某的行為是構成綁架罪，還是故意殺人罪和敲詐勒索罪(未遂)?持前一種觀點者認為，被告人羅某以勒索財物為最終目的，使用極端的暴力手段，在剝奪被害人生命的同時，剝奪了被害人的人身自由，并以此勒索被害人家屬，其行為應構成綁架罪。持后一種觀點者則認為，被告人羅某事前就產生了殺人和勒索財物兩個犯罪故意，并實施了與之相對應的兩個犯罪行為，分別構成故意殺人罪和敲詐勒索罪，應當數罪并罰；而綁架罪客觀方面要求行為人必須有剝奪或者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的行為，在本案中這一條件行為并不存在，即不會存在被勒索人不交出錢財就殺害被綁架人的可能性，因此不構成綁架罪。下文我們將結合此案例，以勒索財物這一主觀目的為主線，從犯罪故意和行為手段兩個方面來分析案件中的此罪與彼罪等問題。
　　
　　二、犯罪故意的評價——排除認定綁架罪的主觀要件障礙
　　
　　(一)罪數的判斷分析：兩個犯罪故意下的一罪處罰
　　按照我國刑法理論界的通說，關于一罪與數罪的標準，應采用犯罪構成標準說：凡是基于一個確定或者概括的犯罪故意(過失)實施一個危害行為，符合一個犯罪構成的為一罪；基于數個犯罪故意(過失)實施數個危害行為，符合數個犯罪構成的為數罪。在這一標準中，起奠基作用的是“一個罪過(故意或過失)、一個危害行為”，“數個罪過(故意或過失)、數個危害行為”的界定。
　　雖然犯罪構成標準說是科學的。但在解決罪數問題上卻不是萬能的。一般情況下，對數個相互獨立的異種犯罪則一概實行并罰。但法律有特別規定的則應依照規定處罰，因此才有了對想象競合犯、結合犯、轉化犯、連續犯、慣犯等犯罪形態所涉及到的數罪應適用實質的一罪、法定的一罪、處斷的一罪等罪數標準。如為了搶劫直接將被害人殺死后再奪取其財物，這里涉及到兩個犯罪目的和兩個犯罪行為，而不管是對殺人行為還是對劫財行為而言，均符合故意殺人罪和搶劫罪的構成要件，但根據《刑法》263條的規定只認定其構成搶劫罪一罪而不是數罪。
　　結合到本罪來看，法律規定中明確將“致使被綁架人死亡或者殺害被綁架人”的行為列人到一罪處罰的范圍之內。盡管學界對這種形態的綁架罪存在“包容犯”和“結合犯”認定上的爭議(所謂包容犯是指行為人在實施某一犯罪的過程中又實施了另一犯罪，但刑法明文規定將后一犯罪作為前一犯罪的加重情節而不實行數罪并罰的情況：而結合犯基本形式：甲罪+乙罪=甲罪或乙罪，甲罪+乙罪=丙罪)，但均予以肯定的是存有殺人行為的綁架罪中必然存在兩個犯罪故意和兩類犯罪行為，不論是基于過失致被綁架人死亡還是出于故意殺害被綁架人。都不背離一罪處罰的司法實踐。
　　(二)兩個犯罪故意的產生時間對行為定性的影響
　　讓我們先比較以下兩類行為。一是行為人出于勒索財物的目的，在使用暴力控制被害人人身自由的過程中將被害人殺害。而后向其家屬勒索贖金；二是行為人出于報復他人的目的殺害被害人，再基于謀取財物的目的向被害人家屬勒索贖金。盡管兩類行為中都包含了故意殺人、勒索錢財的故意和行為，但在司法實踐中的認定卻截然不同。
　　就第一類行為而言屬于典型性的綁架他人后殺害被害人的行為，應認定為綁架罪；對第二類行為而言，因為勒索財物的犯罪目的產生在后，故意殺人的先行為顯然并非是為了控制被害人，實施的并非是綁架行為，基于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只能認定其先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而后基于勒索財物的目的實施的索財行為又因不存在綁架行為而只能認定為是敲詐勒索罪。
　　從以上兩類行為司法實踐的處理結果來看，區分定性的關鍵并不在于殺人的故意產生時間的先后，更不在于勒索行為是在殺害被害人之前還是之后，因為實踐中既存在因勒索不成而“撕票”的行為，也存在事先即預謀“滅口”而在勒索行為前即殺害被害人的行為。在司法審判中均是以綁架罪來認定的。而勒索財物的故意及其背后的犯罪目的產生時間的先后才應是我們評定整個犯罪行為性質的關鍵所在，也是判定這里的故意殺人行為是應單獨評價還是作為綁架行為的一部分的重要標準之一。正如同樣是持刀將被害人捅死的行為，在故意殺人和故意傷害兩種主觀目的和犯罪故意下支配的行為性質評價自然不同，如果是因為意外事件或是第三方責任導致行為人在客觀上“殺死”了被害人，而其主觀上在行為后果發生后才產生希望將對方殺死的故意，顯然也無法認定其先行為的性質是法律意義上的故意或過失殺人行為。又如以勒索財物為目的偷盜嬰幼兒的行為和以販賣為目的偷盜嬰幼兒的行為也是基于不同的犯罪目的而對行為性質作出不同的評價。
　　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提到的“殺害被害人”不能等同于罪名條款中的“殺害被害人”。盡管學界和實務界對“致使被綁架人死亡或者殺害被綁架人的，處死刑”這一規定中的“殺害被綁架人”是情節加重還是結果加重存在爭議，但這僅僅是在存在故意殺人未遂的情況下能否判處死刑這一問題上的爭論，并非否認“殺害被害人”不能視作綁架行為中的一部分。這也是本文下面將要論述的問題。
　　
　　三、綁架行為方式的分析——排除認定綁架罪的客觀要件障礙
　　
　　(一)典型性綁架行為及特征
　　刑法罪狀中并未對綁架的行為方式加以限定，但一般而言，主要包括暴力、脅迫、麻醉等方法。如使用暴力對他人身體實施捆綁、毆打、強拉硬拖：或是精神脅迫，以如敢抗拒則施以毆打、傷害等暴力相威脅。在對于特殊被害人如嬰幼兒，偷盜也是綁架行為的一種。還有的學者認為，“使用引誘、欺騙、以揭發隱私相要挾、乘被害人昏迷不知反抗而將其擄走等也是綁架罪的客觀手段”，但行為手段是否僅限于此法律未作明確規定。
　　從這幾類并無異議綁架行為來看，其根本特征在于違背被害人的意志，將其身體被迫置于行為人的實力控制之下，使得被害人的親友因無法正常與之聯系和接觸而產生負面心理，從而被迫交付財物。在特殊情況下，甚至不需要考慮是否違背了被害人的意志，只要行為人實際控制了被害人，就符合綁架行為的特征，比如對待偷盜嬰幼兒的行為或是通過哄騙方法將不知情的被害人實際限制于某處的行為。因此，王作富教授就認為：“不論采用什么脅迫方法，只要結果實現了對被害人身體的控制，并以此勒索財物，就構成綁架罪。”同樣，在對本案中的綁架行為手段進行界定時，也應以此本質特征進行把握。
　　(二)故意殺人行為能否作為綁架的暴力手段之一
　　暴力。通常是指具有公然性、攻擊性、強制性的行動，對暴力手段的界定應當具體結合刑法罪名的特征。如同樣是暴力、威脅的手段，在敲詐勒索罪和搶劫罪中的內涵和外延顯然不同。同樣，在認定綁架罪的暴力手段時，也應考慮到綁架罪的基本特征及目的追求，而不能僅從侵害的客體上進行狹義的理解。
　　1．從理論上分析，故意殺人行為并未排除在綁架罪的暴力手段之外。從社會公眾對綁架暴力手段的認知來看，綁架行為的目的就是利用被勒索人對被綁架人人身安危的關心來索取財物。而只要是能夠實際控制、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的手段均可以作為綁架罪的暴力手段之一。故意殺人行為能夠作為暴力手段之一正是基于這種暴力方式并不違背社會公眾的對綁架行為危害性的認知。在“撕票”行為多發的綁架行為中，一般社會公眾均能認識到暴力的程度不僅是剝奪、限制自由，也可能危及生命。
　　同時，從量刑處罰的公正性和合理性來看，如果綁架罪的最高刑罰不能涵蓋故意殺人行為的最高刑罰，則意味著同樣是造成死亡后果的行為卻無法得到同等的處罰，那么將故意殺人行為納入到綁架罪的暴力行為之中就無法體現量刑處罰的公正性和合理性了。顯然。刑法對綁架行為的量刑幅度是能夠滿足對故意殺人行為做到罪刑相適應的。
　　2．司法實踐分析，故意殺人行為的前置并不影響綁架罪的認定。通常理解，“致使被綁架人死亡”主要應包括以下四種行為方式：(1)在實施暴力劫持過程中，因用力過猛傷及要害部位，或堵嘴捂鼻引起窒息等原因，過失致被害人死亡；(2)在關押過程中，因被害人哭鬧、掙扎，對其堵嘴捂鼻或者為其注射麻醉劑過量等原因過失引起死亡；(3)對被綁架人殘酷毆打、折磨，致使在關押期間因重傷死亡；(4)被綁架人因不堪忍受折磨自殺死亡。而“殺害被綁架人”則是指在綁架過程中故意殺死被害人，可以是在著手實施綁架之時，因被害人堅決反抗而將其殺死，也可以是在拘禁期間發出勒索之前或之后殺死被害人。
　　而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在控制被害人后再行發生致死和殺害行為的以及著手實施控制被害人過程之中的致死和殺害行為的，均以綁架罪判處，學界對此也并無太多爭議。而問題在于以故意殺人為著手起點的行為是否導致行為定性的改變。
　　從綁架行為的實現目的和侵害客體來看，盡管本罪被劃歸為侵犯公民人身自由權利的犯罪，但仍屬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犯罪這一大的類罪名之內，并不能以此機械地理解為綁架行為侵害的客體只能局限于狹義的人身自由權利。6ejIrcE7Z6eICplfFY75aA==事實上，綁架行為的目的是通過控制被害人來勒索第三人，而通過剝奪被害人的生命權無疑是能夠實現控制目的的。因為生命權是自由權存在的基礎。剝奪了生命權就必然剝奪了自由權，就像搶劫時直接殺害被害人后，被害人就自然喪失了財產所有權一樣，綁架行為著手時的故意殺人也必然可以實現控制被害人的目的，為后續的勒索財物行為提供必要條件。
　　同時，對被勒索的第三人而言，行為人利用的是其對被害人人身安危的關心，并不要求被害人在勒索行為實行時是否實際處于死亡的狀態，否則在勒索行為前因過失致使被害人死亡的行為則無法以此罪進行評價，而只能認定為過失致人死亡或故意傷害(致死)了。
　　反過來看，綁架行為也并不要求一定要存在剝奪、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的先行狀態，此處對被害人的控制應擴大理解為是一種行為方式，只要行為人在主觀上能夠認識到行為欲求達到的控制人身的效果，客觀上著手實施了控制人身的行為即可。否則，對于剛剛著手限制他人自由，卻為了抑制反抗而殺害被害人的行為，因此時的行為人并未實現控制狀態，而只能將其行為認定為故意殺人罪和敲詐勒索罪而不是綁架罪了，這顯然與司法實踐是背道而馳的。
　　因此。我們認為，殺人后索財或索財后殺人只具有手段的意義，不具有罪質區分的功能，故意殺人的行為先后既不影響定罪，也不影響量刑。只能作為犯罪的具體情節予以考察，本案的定性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注釋：
　　[1]有關“包容加重犯”和“結合犯”的爭論可參見姚兵：《包容加重犯概念之提倡——以“殺害被綁架人”的犯罪形態為切入點》，載《廣西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8年第5期；張明楷：《綁架罪中“殺害被綁架人”研究》，載《法學評論》2006年第3期。
　　[2]具體論述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刑二庭：《故意殺人后又起意勒索被害人親屬構成故意殺人罪和敲詐勒索罪》，載《人民法院報》2003年10月13日。
　　[3]有學者認為，對于綁架殺人未遂的，也應適用《刑法》第239條“殺害被綁架人，處死刑”的規定，而且不適用刑法關于未遂犯從輕、減輕處罰的規定，不能把此處的“殺害被綁架人”僅僅理解為結果加重。應屬于情節加重。具體參見曾亞杰：《如何理解“殺害被綁架人”》，載《人民法院報》2004年9月20日。
　　[4]陳小青：《試論綁架勒索罪》，載《中南政法學院學報》1993年第3期。
　　[5]王作富：《刑法分則實務研究(中)》，中國方正出版社2009年第4版，第8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