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學校里講文學史,說過一句簡單的話:有了豬八戒,就有了西門慶;有了西門慶,就有了賈寶玉。說老豬這種“夯貸”是寶玉的先輩,好像很唐突,但在文學史的意義上,這三個人物確實有著內在的關聯;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對崇高理念和神圣事物的藐視與消解。這里面潛藏了對社會變化的要求。
豬八戒隨著唐僧去西天取經,“日間挑包袱牽馬,夜間提尿瓶務腳”,甚是辛苦。若能像唐僧那樣理解取經事業的神圣意義,這也只當作“天將降大任于斯豬也”的必要代價,無可抱怨。問題是那些令一般人激動的東西在老豬眼里遠不如一堆饅頭來得可靠。從天蓬元帥變成豬,八戒一生堅持著天然的粗俗和淺薄。當生活已經被那些虛偽無聊的唐僧們毀壞了之后,他就只能在漫長的征途中尋覓各種偶然的機會,譬如有一群女妖精出現在溫泉里,便化作一條鲇魚入水戲耍,從而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八戒的人生態度可以用十分哲學的語言來表達,便是——生活在當下。
而格外有趣的是《西游記》敘事者的立場,他讓八戒和唐僧互相諷刺。作為堅定的理想主義者的唐僧無能透頂,而作為徹底的現實主義者的八戒粗鄙到令人絕望,你無論進哪一邊都很滑稽。
作為讀者,我們比較能夠容忍豬八戒,甚至同·睛他。因為八戒本領有限,運氣又不好,總是失敗。好色之徒的失敗,給讀者帶來情欲幻想與正義實現的雙重滿足。西門慶就不一樣了。他擁有足夠的機敏和巨量的財富,同時又收買或日“租用”了部分國家權力,得以為所欲為。《金瓶梅》洋洋百萬言,全然不見對傳統意義上一切崇高事物的信賴,卻充斥著對“酒、色、財、氣”——尤其是主人公對異性的占有欲——的大肆渲染。西門慶那份神話式的性能力,其實是有象征意義的,它是財富力量的特殊表達方式。有時從報紙、網絡上讀到某些富豪、貪官放肆縱欲的故事,不由得感嘆:這就是豬八戒成功了,變作了西門慶。
但《金瓶梅》的故事卻有一個鳥飛林空的凄涼結局。所以盡管作者是那樣津津樂道地描繪著西門慶的欲望與縱欲人生,卻又明白這樣的人生終了是一場虛無。他好像在說:“意義”固然不存在,但失去“意義”的人生卻并不能因為縱欲的狂歡而獲得可靠的快樂。而對于讀者來說,西門慶也是一個容易引起情感混亂的角色,他那種缺乏德性的強旺,是令人厭惡和自疑的誘惑。
賈寶玉是風雅的貴公子,當然和粗俗的市井富豪西門慶不同。但他鄙視“文死諫,武死戰”的愚忠,背棄學優而仕、顯親揚名的人生道路。卻也表明傳統意義上的崇高價值對于他已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世界在熱烈的虛榮中走向崩塌與荒蕪,如果生命必須有所依戀,那么只有異性的光彩可能成為最后的號召。在這里,他有走近西門慶的趨向。
人們很早就注意到《金瓶梅》與《紅樓夢》之間的文學源流關系,說曹雪芹熟悉《金瓶梅》應該不是無據的揣測。那么,他不會不感受到在西門慶的故事中,那種粗俗而肆濫的縱欲行為,內涵著令人窒息的陰暗。所以賈寶玉轉向了“意淫”,那就是將“情欲”和“肉欲”分離開來,使美麗的異性成為幻想的對象,又使這種美麗的幻想成為無意義的人生的意義——這便是“紅摟夢”。
而這一轉向的完成,需要一場打破性禁忌和性神秘的啟蒙儀式,近在身旁的襲人便代替賈寶玉的夢中情人秦可卿,充當了這一儀式的工具。在象征意義上,《紅樓夢》對待襲人是十分冷酷的。
讓我們回到豬八戒,他真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家伙。他天真率性,胡說八道,從來不知道什么叫無恥,只要環境還算安全,就敢于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也從來不因為失敗而感到羞愧,只要有機會,就重新來過。很多人喜歡豬八戒,因為他身上有人類最原始的東西。至于豬八戒自己,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賈寶玉,雖然寶玉在文學史意義上,乃是他的直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