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曾被法學研究界熱議的話題一依靠弘揚本土的傳統制度資源推進中國法治進程——漸漸不被提起,這恐怕是因為現實中幾乎每天都有太多慘痛的例子證明了它的向壁虛構,同時更證明中國要實現法治,只能寄希望于從臣民社會向公民社會的根本轉變,而這轉變的前提無疑是學習憲政制度的方向及其法理,亦即百年之前嚴復所說,中國需要面向的乃是“世界之公理,人性所大同”。
“一個英國人的家宅就是他的城堡”和“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
舉個簡單例子,我們《憲法》第39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禁止非法搜查或者非法侵入公民的住宅”;新修訂《憲法》第13條第1款又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初看起來,中國至少從漢律就明確:無故人人室宅廬合則格殺勿論;《唐律·盜賊》更為具體:“諸夜無故人人家內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死者勿論……”但是為什么絕不能因此就說我們的憲法條款來源于這些法理和律條,而只能說它遵循的是近代以來憲政制度的普遍準則呢?
讀讀憲政經典有關內容,這個問題就很明白。比如1791年《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第3條:“未經屋主之許可,平時不得駐扎軍隊于民房。除依法律所規定之手續外,戰時也不得在民房駐扎軍隊”;幾乎同時的《法國憲法》對除法院授權外任何官吏不得侵擾民宅,則有更詳細嚴格的規定(見本文圖2說明文字)——可見憲政法律強調的都是“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即法律約束的對象首先是權力者?;诖?,對政府權力的更具體限制早已是憲政國家的法律常識,這包括:政府只能為公益目的征占民宅;征占民宅必須嚴格遵照法律程序;必須予以公正補償,房屋所有人如果對征占的合法性持異議、或對補償是否合理持異議,他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依法裁決;等等。
延伸到社會倫理和“核心價值”等理念層面,則社會正義唯有在權勢者遵守憲法、尊重國民財產和人身權利之前提下才能確立,這也早就是最基本的社會共識,所以他們才會有“一個英國人的家宅就是他的城堡”等民諺(AnEnglishman's home is his castle)世代流傳;才會有洛克所說“沒有財產的地方亦無公正”等名言;大衛·休謨也才這樣定義:“正義的起源說明了財產的起源”(詳見休謨《人性論》第三卷第二章第二節《關于正義和財產的起源》)。
以此為對照,再看我們這邊的常識,這就是我以前札記中反復介紹的“臣民社會基本大法”:億萬百姓的生命財產,其合法性只能來自最高統治者和“父母官”的恩賜。
《醒世恒言·兩縣令競義婚孤女》曾寫一位商人這樣概括自己人身和財產的地位:“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這螻蟻之命,都出老相公(指知縣老爺)所賜!”因此百姓的財產,其首要意義永遠是報答“大救星”的恩德,班固《漢書·貨殖傳》的經典定義就是:“其為編戶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即天下萬民的一切所有,其意義都在于以財力方式為統治者服務。
小民人身和財產合法性的上述唯一來源從根本上決定了:房屋等一切財產所有權的法定“權界”(不可侵犯性),只能局限于“子民”彼此之間,卻根本不可能存在于統治威權與“子民”關系之間。因此所有關于“物權”的法律,都有一個不言自明、最為重要、卻往往被今人忽視的鐵定前提:中國秦漢直到明清歷代法律中都規定得十分詳明的《盜律》,它們所禁止和懲罰的,一律都是小民百姓彼此之間的財產侵害行為,而絕對不可能在法律體系上和法理邏輯層面上,有一絲一毫禁止最高統治者及其各級官府強占擄掠小民財產的意味!
梁啟超《拆屋行》的悲訴
法律條款看似簡單質直而不動聲色,那么一種根本性制度法理在社會生活中如何具體呈現?不妨以房屋所有權和百姓居住權為例,看看中國傳統權力制度和法理體系運作的鮮活場面。
梁啟超寫過一首《拆屋行》(“行”是古樂府詩的一種文體):
麻衣病嫠血濡足,負攜八雛路旁哭。窮臘慘栗天雨霜,身無完裙居無屋。自言近市有數椽,太翁所構垂百年,中停雙櫘未滿七,府貼疾下如奔弦。節度愛民修市政,要使比戶成殷闐,袖出圖樣指且畫,克期改作無遷延。懸絲十命但恃粥,力單弗任惟哀憐。吏言稱貸豈無路,敢以巧語干大權?不然官家為汝辦。率比旁舍還租錢。出門十步九回顧,月黑風凄何處路?只愁又作流民看,明朝捉收官里去(彼中凡無業游民皆拘作苦工)。市中華屋連如云,哀絲豪竹何紛紛,游人爭說市政好,不見街頭屋主人!
(《梁啟超文集》,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760頁)
為方便更多讀者,且把此詩譯成白話:
一位服喪的寡婦因重病而流血不止,她攜八個幼子,在寒冬凍雨下的路邊瑟瑟發抖。她為何衣不遮體而無處棲身?原來她家在市中有幾間祖傳老屋,家里兩位親人剛去世沒有“斷七”,靈柩都停放在屋中。這時官府發下急如星火的拆房令,因為官老爺“愛民修市政”,要按新的設計圖把市區房舍統統改建。
所以這數口婦孺雖然命在懸絲、食不果腹,也只能自認可憐而不敢違令。他們還被警告別想用借貸投靠無門等理由阻撓政令,否則官府可比照低價強迫他們接受“租錢”并代辦拆房。這家婦孺十步九回頭地被趕出老宅,可月黑風凄的深夜他們哪里棲身?何況他們還要提心吊膽日后隨時會被官府當流民抓做苦力。
不久以后鬧市擴建一新,到處都是絲竹紛紛的盤景,游客自然滿口稱贊官員的政績,只是在一派鼎新的氣派中,再也見不到街頭老屋和他們的主人!
時逾百年,這場景卻愈加讓人欲哭無淚。此詩還展示了許多重要的法理癥結,比如:為何城市規劃中沒有一絲小民利益訴求的影子?為何小民根本無權質疑官府的“愛民”旗號?為何在官府強拆令面前他們沒有任何博弈能力以維護自己的所有權?為何官府可以任意強迫百姓接受很低的折價?等等。諸如此類問題只有在對照上文介紹的憲政準則,才更顯出其無比沉重。
小民百姓被強拆房屋的血淚史
梁啟超的描寫重如千鈞,還因為背后是厚厚一本血淚相伴的“強拆民宅史”,其事例中著名的一個,就是本文圖1提到的宋徽宗時統治者恣意拆毀民宅以饜足私欲?!端问贰酚浭鲋靹覟榱讼蚧兆谘麑櫍Х桨儆嫇锫用裾?、聚斂貢奉:
所貢物,豪奪漁取于民,毛發不少償(王注:即不給任何補償)。士民家一石一木稍堪玩,即領健卒直八其家,用黃封表識,未即取,使護視之,微不謹,即被以“大不敬”罪。及發行,必徹屋挾墻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異,共指為不祥。唯恐芟夷之不速。民預是役者,中家悉破產,或鬻賣子女以供其須?!?朱勔)忽稱詔:凡(蘇州市中)橋東西四至壤地室廬,悉買賜予已,合數百家,期五日盡徙??だ舯浦?,民嗟哭于路?!?朱動一門盡為顯官,騶仆亦至金紫,天下為之扼腕)。
為皇家和權臣的無邊欲壑,就可以隨意闖入民家、搶走財物、拆毀房子,甚至不顧哀哭遍野而逼迫驅趕數百戶百姓幾天內全部搬遷,由此不難看出權力有著怎樣的遮天勢焰。
更慘不忍睹的是,這大肆擄掠是以酷法開路,于是將稍有異議的小民立時碾為齏粉。比如當時權臣楊戩、李彥等人將百姓的好田一律沒收、同時將田主的田契拿來統統焚毀,對膽敢告狀者“輒加威刑,致死者千萬!”(《宋史·楊戩傳》)而《水滸》中“花石綱”等故事。說的就是如此局面為何只能逼得百姓造反。
強拆民宅是“仁者愛人”等儒家倫理根本無法撼動的“制度化野蠻”
強拆民宅的著名事例還有很多。
如南齊蕭寶卷(499~501年在位)為建宮苑到各地遍征名花佳木,“天時盛暑,未及經日,便就萎枯,于是征求民家,望樹便取,毀撤墻屋以移致之,朝栽暮拔,道路相繼?!?《南齊書·東昏侯本紀》)而一千多年后明代萬歷時,大量經濟欽差在全國的搜刮暴斂持續幾十年,他們豢養之下數萬流氓打手兇如虎狼,任意闖入民宅、扒房毀墓以搜求財寶,《明實錄》記述各地的景象都是:“黃旗相望于郊原,虎冠遍滿于廛市,撤屋據墳,搜藏發窖(王注:“撤屋’’是拆屋的意思)?!?br/> 但更值得說明的是:強拆民宅并非一種偶然的、僅以少數暴君酷吏之貪欲為動力的舉措。相反在更深刻層面上,它是基本制度法理之下,統治者行使權力時完全合法的常規手段!舉個小例子:黃震是南宋后期將朱熹學說發揚光大的儒學領袖之一,在皇帝面前他不惜丟官而直言時弊是“民窮、兵弱、財匱、士大夫無恥”,做地方官時他更竭力為民興利除弊。但就是這樣一位正直勤政的官員兼大學者,為了嚴禁民間釀酒(為維持“官賣”的壟斷價格,當時嚴禁百姓私釀酒醋等物,但官府和軍隊內的私釀和走私成風卻是南宋經濟一大特色),于是四處張榜明令:小民有膽敢私釀者。一律處以流放、抄沒家產和拆毀家宅的嚴懲!這類法令公告還被收入其名著《黃氏日抄》,足見其堂而皇之、光明正大。
總之,人類追求社會正義的進程永難圓滿,但另一方面,以國民財產和人身權利作為憲政法治的基礎、并因此結束“制度化野蠻”,這早已是現代文明的底線。所以對于今天國人來說,告別那種可以將“郡吏逼逐,民嗟哭于路’’局面大肆合法化的歷史,這實在不應再是遙不可及的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