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盡管中國很多人通過公司賺了錢,但并不清楚公司是什么,而現在他們又面臨著傳承問題,有人就非要把公司傳給自己的兒子,但基因可以傳,才能怎么傳啊?”紀錄片《公司的力量》總導演任學安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時說。
2010年8月23日,《公司的力量》在央視2套黃金時段播出。該片的制作團隊是《大國崛起》原班人馬,在近兩年的時間里,到了歐亞美8個國家,深入50余家世界級公司,采訪了170多位資深學者和商界領袖,以影像講述了“公司”這個組織的前世今生。
很多人問任學安為什么片名叫“公司的力量”,而不是“市場的力量”?他說,因為“市場”概念太籠統了,而“公司”是現代工業文明的基本社會組織,非常具體,很多人都在其中,但往往并不了解。
“公司是什么?現代的公司,能讓更多人參與,匯聚更多的資本(股份化),充分吸納一切能創造財富的元素,它是一個開放的組織。”任學安對本刊記者說,“為什么我們經常形容某個公司是作坊式的,做不大?我(拍《公司的力量》)的目的,就是通過對公司發展的基本歷史脈絡的梳理,把公司這種組織解釋清楚。”
《公司的力量》在央視播出前,曾經請一些財經和傳播領域的專家觀影研討。多位專家表示,該片很像“教科書”。
“是的,做《大國崛起》的時候也有人說我們是在做教科書。《公司的力量》里面都是很基本的東西,但這恰恰就是我們最缺的,中國現在很需要回歸常識,重復常識。”該片制片人周艷對本刊記者說。
美國經濟學家德隆的一項研究表明:人類97%的財富,是在過去250年——也就是從舊石器時代到公元2000年的250萬年間的0.01%的時間里創造的。
帶來這250年財富迅速增長的機制,就是市場經濟。而公司組織,正是市場經濟的基本細胞。
“中國的現代化歷程是從1840年之后開始的,真正走上市場經濟軌道也就是最近的30年,但這個過程在英國跨過了300年的歷史。所以中國現在是先進與落后,自發與自覺的混雜狀態。當我們還不清楚公司是什么的時候就已經在辦公司了。現在應該回過頭來,補上這一課。”周艷說。
學習避免前人的錯誤
1882年,一家中國公司終于打破了外商對中國航運業的壟斷。它就是輪船招商局,近代中國的第一家股份制公司。之后的洋務運動曾經掀起一波中國人創辦公司的熱潮,1883年《申報》刊登了如下的一段評論:“招商局開其端,一人倡之,眾人和之,不數年間,風氣為之大開,公司因之云集。”
但輪船招商局“官督商辦”的公司模式讓最初的投資者迅速破產。
“專制制度下,商人的利益脆弱得就像一件瓷器,隨時會被粉碎。中國歷朝歷代的商業活動不可謂不繁榮,但眾多經營有方、富可敵國的商幫,終未能轉變為現代意義的公司。因為,在至高無上的君權之下,自由、平等的契約精神和法律保護下的產權制度都是奢談。”紀錄片《公司的力量》的旁白作出了這樣的解釋。
在世界各國的公司高速發展的19世紀末到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正值戰爭和政治運動頻仍,公司的命運不斷夭折,直到改革開放,才步入正常,1992年中國確立市場經濟的體制,199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頒布,公司作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的法律地位才得到保障。
《瞭望東方周刊》:在中國,公司的命運多許……
任學安:中國公司的發展坎坎坷坷,那我們呼喚的是什么呢?是別瞎折騰,一心一意地往前走。首先公司要有一個穩定的土壤,然后是有規則的土壤,才可以進行充分地自由創造。
《瞭望東方周刊》:紀錄片第三集為什么叫“獵富時代”?
任學安:開始名字是“創富時代”,后來改成了“獵富時代”,能更生動地表達那個很多行業還沒有形成規則的獨特歷史階段。一些有財富敏感和冒險精神的人,在一些行業沒有規則的時候闖進去,開發一個新的產業。并且建立那個行業的規范,那就是“獵富英雄”,當然也是財富英雄。就像當年的美國鋼鐵大王卡內基。
《瞭望東方周刊》:你覺得中國現在處在這樣一個時代嗎?
任學安;我希望中國能夠出現一批真正的財富英雄,他們在攫取財富的時候,能避免一百年前的人所犯的錯誤,少一點臨終前的罪孽感,而不是到了最后了才把財富回饋給社會。
但我覺得中國現在不是“獵富時代”,因為現在市場經濟規范已經建立起來了,我們有公司法,物權法等,而且我們的很多行業標準已經和國際很接近。現在有一個領域可能存在“獵富”,那就是互聯網,誰能在這個領域里把握住機會,就能很快成功。人類總是在不斷地創造新的行業,所以新的“獵富英雄”會不斷出現。
《瞭望東方周刊》:今年富士康公司連續十多個員工自殺的事件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你覺得公司在進化過程中的一些問題可以避免嗎?
任學安:在西方,公司早期原始積累已經付出了代價,人類已經交過學費了。就是我們片子第四集《進步之痛》中所反映的,在庫爾曼鎮,公司讓員工都住在一起,沒日沒夜地加班,但是工人活著不是為了工作,工作是為了更好地活著。那個時候的企業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結果引發了一系列的沖突事件,付出了血的代價,之后才慢慢建立各種保障制度,讓工人的生活更有尊嚴。如果我們今天的公司還要走那種原始的道路,再犯同樣的錯誤,就是無知了。連歷史都不尊重的企業家能成就偉大的企業嗎?只有充分尊重員工的企業,才有希望。把員工當奴隸,當雇傭機器,懷揣這樣心態的公司,是沒有希望,沒有創造力的。
別奢談“跨越”
“一個過分受到國家保護的經濟,是不能得到持續發展的。”法國里昂第二大學教授皮埃爾·道克斯對著紀錄片攝制組的鏡頭說道。
1991年,擁有眾多產業門類的芬蘭百年老字號諾基亞公司曾陷入危機,瀕臨破產。然而10年后,它卻成為年銷售額超過300億歐元的世界知名企業。這個驕人業績得益于1993年芬蘭政府宣布取消對外國公司的持股限制。經過一系列股權轉讓,到2007年時,諾基亞的股權結構中芬蘭只占了9%,諾基亞不再屬于芬蘭,卻為芬蘭貢獻了國民生產總值的三分之一。
一個經濟體,究竟應該多大比例地開放市場?從計劃和管制中走出來的新興市場國家,各自小心翼翼地尋找著那個平衡點。
《瞭望東方周刊》:全球化的進程在加快,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的民企和國企應該怎樣去應對?
任學安:股份制是一個非常好的東西。我們的國有銀行改革,也吸引了全球的資本。比如工行、北京銀行、農業銀行,H股和A股全球同時發行,吸納了國際資本。國資委的一個副主任接受我們采訪時就說,國企改革有一個目標就是投資主體的外部化,就是要讓外國的資金能夠進來,打破原有的一股獨大。我們現在正在做,還是一個時間問題。
《瞭望東方周刊》:你在拍攝過程中接觸了很多國內和國外的公司,會不會感覺兩者差別很大?
任學安:福特公司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經歷這次金融危機,差點倒下去,但一頭倒下的大象,仍然是偉大的。當我們去接觸豐田公司的時候,覺得面臨這么大的一場危機,它可能不行了,但它居然能挺過來。而現在中國的企業,如果沒有政府強有力的支持,哪家能承受這樣的危機?
問題的實質是什么呢?成就一個偉大的公司,是需要時間的。“快速發展”,“跨越式發展”,我們前幾年看這樣的報道太多了。但真的能“跨越”嗎?現在來看,那些“跨越式發展”,“高成長”的行業,結果大家都看到了。
不能太急功近利,別奢談跨越,劉翔110米欄也就那樣了,現在不也飛不了了嗎?至少不可能持續“跨越”。就像最近報道的紫金礦業,當初是爆炸性的成長,但最終報復性地出現問題。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的很多公司還是小作坊式的吧?
任學安:對,我們有很多發明,就攥在自己手里,不能變成生產力。抱在懷里永遠只能是你的,創造不了什么價值。但是如果你開放了,它就不只是你的,也是社會的。公司這種組織的優越之處在于,集中社會資源,所以要讓這些創意通過公司來實現,它能把陌生的人聚集在一起,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奮斗。
《瞭望東方周刊》:公司作為一個利益組織,如果我們去公司工作,即使不是股東,也是這個利益組織的一部分?
任學安:對。公司是人的組織,每個人都是這個組織的有機部分。人的才能和積極性不能調動起來,這個組織就是僵硬的,沒有前途的。
別輕易談“中國模式”
如果在十年前做這樣的片子,外國人會說,中國是什么?現在,國外的專家很愿意和中國的媒體打交道,他們認為中國是一個很重要的國家。”
外國專家也會問中國現在的狀況,“被妖魔化的東西很多”,任學安介紹說,比如他們認為中國的環境一塌糊涂。劇組就會向他們解釋,中國有世界頂級的自然人文風光,城市污染也治理得不錯,如果像你們想的那么糟,北京一千多萬人怎么居住?
《瞭望東方周刊》:做財經這么多年,你認識很多做公司的人吧?
任學安:對,一些開公司賺了錢的老板們并不清楚公司的前世今生。連公司是什么都不知道,突然就面臨著公司傳承,怎么傳?有人非要把公司傳給兒子,那就世襲嘛,能傳幾代?財富可以往下傳,公司的管理權卻是不能往下傳的,這是常識。500億的公司給哪個兒子是你的權利,但也要考慮他有沒有駕馭這500億的能力。
《瞭望東方周刊》:你指的是民企還是國企?
任學安:中國民企國企都存在這個問題,只要有絕對的權力,就敢去辦絕對的事情。
(制片人周艷補充道:我們采訪福特公司,他們說家族傳承是他們的傳統,保證了這個品牌的忠誠度,但他們和所有的企業一樣,都需要現代化。雖然是家族企業,但很早就引入了經理人制度,隨時可以更換CEO,福特家族有人才也可以去做CEO,沒有就從外面引入。也就是說,雖然是家族企業,但已經擁有了現代企業制度,這是最重要的。)
《瞭望東方周刊》:片中好像回避了2008年經濟危機,這次危機中國不少公司企業能躲過去,有人認為是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優越。
任學安:這個問題比較復雜。中國躲過去了,一定有獨特的條件和環境。但是就此就說誰比誰優越我覺得有點早。很多人包括國外媒體都在鼓噪“中國模式”,但是中國的領導人非常清醒,就是不接招,不談“中國模式”。
有一句話,我覺得特別好,是溫總理前不久在深圳時說的。他說,深圳30年有一個基本經驗,就是堅持改革開放,調動人的積極性和創造激情,促進經濟社會的全面發展和人的全面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