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寫現代中國戰爭風云

　　顏煉軍(以下簡稱“顏”)：你寫的《長征》和《解放戰爭》，都是關于現代中國戰爭的題材。在和平年代，戰爭似乎變得遙遠，沒有哪個作家如此勤奮而密集地關注它們。您如此關注現代中國戰爭，肯定覺得這里面有許多與當下現實的相通之處。
　　
　　
　　王樹增(以下簡稱“王”)：戰爭的歷史值得關注，因為只有它能夠盡展人的最本質最極端的稟性，盡展一個民族來源于血脈深處的稟性，盡展歷史何以走向今天的最豐富最隱秘的內容。比如在和平時期，你可以毫不猶豫地說自己愿意為民族和祖國而犧牲。但是，戰爭爆發了，置身在戰火中的時候，你是看不見民族與祖國的，你看見的或許只是一個山頭，你必須得堅守這個山頭，堅守三天三夜，而且很可能身邊只有一個班的戰友，很可能運送彈藥的路被炮火封鎖，怎么辦?人在這種時刻會是什么樣的，他為什么會這樣，他這樣導致的結局是什么，這一切只有在戰爭狀態下才至關重要。因為，這個小小的結局也許會影響到一場大的戰役進程，而這場大的戰役影響著整個戰爭的進程，整個戰爭的態勢卻決定著歷史當時的面貌和今后的走向。
　　戰爭一旦爆發，結局非勝即敗；所有被裹挾進其中的人，結局非生即死。生與死，勝與敗，這是人生的極致狀態，是最能展示人的本性特質和精神潛能的一種情境。
　　只有戰爭能夠催生巨大的光榮，同時也催生巨大的不幸。
　　翻開古今中外浩瀚的歷史書籍，令人感慨萬千的文字無一不是在記述戰爭。
　　中國現代史上的戰爭決定了中國今天的生活樣式。或者說，它是我們每個人今天為什么過著這樣的生活的起源。
　　
　　顏：戰爭的確能夠催生人類生活中的另一層極致。但和平年代的你我，要重新理解和體諒這些極致，需要特別的方式。即使這樣，許多作者和讀者對戰爭的理解和進入還是缺乏體貼的。這一點上，你肯定有自己的辛勤方式，有你的看法。比如，你的每本書都需要大量的資料準備和采訪。在情緒和史實上都進入曾對決定了現代中國歷史走向的戰爭。
　　
　　王：有人告訴我說，網民問，索爾茲伯里70歲時帶著心臟起搏器走長征路，寫了《長征——聞所未聞的故事》，我是怎么寫的《長征》。當然，我們知道，索爾茲伯里只是走了中央紅軍長征時走過的重要地點，而且是中國政府全程保障著他走的。對于我而言，長征路，是在我生命的前30年間斷斷續續走的。我人微力薄，絕不可能像索爾斯伯里那樣吃住行處處有人保障著集中走一遍長征路，并且讓此事成為一個國家的新聞事件。也許是職業的原因，我去任何地方，最令我關注的還是與戰爭有關的一切，我在我的經歷中一點點地積累收藏著這一切。
　　比如，我并沒有寫抗日戰爭，但我會在江蘇開會期間去如皋，我很想看看抗日戰爭時粟裕打仗的戰場是什么樣子的。我在寫《長征》的10年前，就去了二、六軍團北進四川時路過的中甸，我甚至去看了當年賀龍渡金沙江的石鼓渡口，看了那個極其偏遠寂寞的小鎮。當時我還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寫《長征》，會寫到這個渡口。我去山西，看了閻錫山的故居，還看了徐向前的故居，閻錫山的故居參觀者熙攘，徐向前的故居那一天只有我一個參觀者，這種情景給予我的感受和感慨，在我后來寫《長征》和《解放戰爭》時，都隱藏在了文字敘述中，隱藏在了我對徐向前的經歷和命運的敘述中。
　　接下來的寫作可謂浩如煙海，你要看敵我雙方的正史和野史，重要的是要知道正史和野史中的哪些內容不一樣，是什么原因導致的不一樣。有時候，關于一個問題，為了核實誰寫出的東西比較接近歷史真實，要把所有涉及的史料通看一遍。你還要看所有能夠找到的戰爭親歷者的回憶，上至戰役的指揮者，下至一場戰斗的參加者，甚至是躲在自家墻根下遠遠地看著兩軍打來打去的旁觀者的回憶。另一個重要的工作是閱讀電報，我曾經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讀了紅四方面軍留存下的所有的電報，試圖用它們復原這支部隊所經歷所遭遇的一切。我認為沒有什么比電報更真實的了。后人的記述和親歷者的講述，都會根據個人的需要，或者根據個人情感的指向，讓歷史發生走樣，而電報不會。比如，解放戰爭中，毛澤東給林彪的電報中曾說：打這場仗，要準備死多少人，須戰前準備多少裹尸布，而毛澤東給出的數字令我十分震驚。我可以讀出當時的形勢有多么嚴峻，毛澤東的決心是多么強硬，而歷史的更迭會讓多少人付出生命。我在《解放戰爭》中特別摘引了這封電報。而更重要的思考是，毛澤東和林彪，他們何以要這樣?當時中國的什么問題導致了如此眾多的人起來革命?況且他們都是一個時代中最杰出的人物?還有，那些士兵為什么情愿迎著子彈去沖擊，是什么致使成千上萬的青年投身到推翻一個政權的戰爭中?這些思考是至關重要的，是寫作過程中貫穿始終的心理依據，而我的思考結果一定會流露在字里行間。還有那些歷史文獻，我要花大量時間去讀它們，如解放戰爭中，共產黨軍隊作戰，每每戰前都有政治動員令和后勤動員令。以今天的眼光看，似乎每一句都是政治口號，但我卻認為那些文字極具特色，甚至是一種世間少有的古怪特色。在它之前和之后都不會有這樣的文字了。說是文字，其實是激情、是理想、是意志、是精神。這是一支什么樣的軍隊，它何以會在4年間讓整個戰爭翻盤?當然，沒有探求和深究的精神，那些文獻是難以通讀下來的。
　　當然，在所有的過程中，都有筆記，無論是去錦州采訪，還是閱讀錦州戰役的電報、文獻，關于這場戰役的所有線索我都記錄在筆記中。《長征》、《朝鮮戰爭》、筆記的文字量是成書的四五倍。一般來講，我勸人不要像我一樣做這樣的工作。因為浩瀚而費時費力費心，是難以用語言表述的。有人說，看看史料，一攢就成。我的回答是，你攢個試試。
　　
　　顏：將如此巨量的資料，熔裁加工也是一個難題，其實收集資料是很多人可以做到的，但寫作卻是一個個性化的過程。你寫如此浩繁的戰爭歷史，理順這些材料和線索本身，就是一種面對歷史的方法論。許多時候，一個作家的立場、才力等綜合能力，都體現在這一工作中。
　　
　　王：我的方法是，大背景與小細節，大事件與小人物。大背景的勾勒要準確清晰，要能讓讀者明晰歷史的大勢，而其中的小細節會逼真地突現歷史大勢的特質，這猶如觀察歷史局部的放大鏡。局部的真實還能夠增加現場感。你如果能夠在大事件中捕捉到小人物，作品的敘述品質一下子就會與眾不同。比如，在東北戰場，當沈陽被東北野戰軍重兵包圍時，東北“剿總”總司令衛立煌決定要離開了。衛立煌從陸路撤出沈陽的可能性為零，那么他只能從天上飛走，可是沈陽的三個機場都已無法正常起降飛機。關于這一重要人物的重要事件，來自衛立煌秘書和家人的回憶當然重要。但是，我在史料中發現了一個國民黨軍普通軍官的回憶，這個小軍官當時正在沈陽的東塔機場，衛立煌最后就是從這個機場走的，走時的情景之緊張連寫小說的人都想象不出來。這個小軍官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并不知道其中的歷史奧妙。但是，幾十年后，當他的回憶出現在我的記述中時，歷史的面貌在這一瞬間變得格外真切。
　　
　　顏：你如此著力于細節與背景之間的呼應，許多地方處理得非常精彩。但這本身，其實就是一個如何勾連歷史邏輯的問題。也就是說，這背后。一定有一個支撐你的非虛構寫作的歷史觀。尤其是在今天，我們面對歷史的態度已變得多元，甚至多元得有些模糊。這種模糊是挺可怕的。因為模糊了，就容易沒有立場，沒有客觀。
　　
　　王：我希望自己能夠盡可能客觀地審視歷史，并將我所能看見、復原的歷史原貌，在最大可能的限度內敘述給讀者。
　　比如粟裕，現在有一種認知傾向，認為粟裕對于解放戰爭功績卓著，而以往的歷史敘述中對他的評價是非常不夠的。我可以毫不隱諱地說，在我寫《解放戰爭》的時候，共產黨軍隊的將領，我給予筆墨最多的人是彭德懷、林彪、粟裕。粟裕是一個對解放戰爭進程起到重要影響的將領。他提出將戰爭由內線作戰發展到外線作戰；他主張不要急于過江。與國民黨軍主力在長江以北決戰；他提出要將蘇中與蘇北連接，殲滅黃伯韜兵團，發動淮海戰役。但粟裕提出的不要急于過江，與后來中央軍委的提出的封閉國民黨軍主力于長江以北加以殲滅，是不完全一樣的。粟裕考慮的更多的是過早渡江的不利。這有粟裕的電報為證。粟裕是一個野戰軍的將領，他會考慮所置身戰場的各個方面，但難以考慮到涉及東北、華北、西北的整個戰爭的態勢和走向。粟裕提出的淮海戰役作戰計劃，是一個“小淮海”的概念，而不是后來發生的淮海戰役的全貌。我們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知道在規模巨大的淮海戰役中，戰場上的將領所感知的一切畢竟有限，就整個戰爭而言，且不說戰場上除了華東野戰軍，還有中原野戰軍的部隊；即使在這個局部戰場之外，還有東北野戰軍對傅作義部隊的牽制，西北野戰軍對胡宗南的部隊的牽制。我認為，《解放戰爭》對粟裕的記述是足夠的，并且是比較客觀的，即我盡最大可能復原了整個解放戰爭中的粟裕，而不僅僅是處于某一場戰役中的粟裕。即使粟裕本人在他精彩的《戰爭回憶錄》中，也因種種原因對其所經歷的淮海戰役根本沒提。
　　敘述歷史，最容不得的是偏頗。
　　比如長春，我給這座城市在解放戰爭中的歷史命運起名為“慢慢的陷落”。之前有人寫過這座城市被圍困期間發生的事，來源據說是當年被圍困者的回憶。要知道，人在敘述自己的經歷時，因為是切身感受，很容易充滿感情或情緒。而且你憑什么說，歷史中某一個個體對歷史的敘述就一定是最真實的?我聽過一個高級將領的作戰參謀對一場戰斗的回憶，回憶中就有錯誤，而且我能理解他為什么錯，因為多年以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已經在心里把自己的某些判定誤認為是事實本身。我想，當年處于長春的任何一個市民，都不如國民黨長春市長知道得更清楚，這座城市在被東北野戰軍圍困期間到底死了多少人?而另一方面，東北野戰軍是在圍困長春，但林彪為什么要對這座城市采取這樣的戰法?更重要的是，東北野戰軍并非只在進行圍困，有留存下來的歷史電報為證，他們后來每一天都在封鎖線上敞開一個缺口，讓長春市內的百姓跑出來。但是為什么又不能全放出來呢?你看一下林彪與在長春前線的蕭勁光和蕭華的電報就能知道。關于解放戰爭中的長春，本是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能夠做到以全面的而不是一個側面的史料讓讀者看到歷史的原貌，又讓這類題材的書籍必須經過的權威部門審讀通過，極其不容易。
　　這里面沒有任何機巧，就是你的歷史觀必須正確。所謂歷史觀，就是十分清楚并深刻理解，在這一歷史事件發生的時候，歷史的大勢是什么。我們常說，歷史的趨勢不可阻擋，就是這個意思。
　　
　　顏：記得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說過，一部8月份寫的歷史，和一部9月份寫的歷史都是不一樣的。今天重寫現代中國的幾次巨型戰爭，一定有某種勢不可擋的新穎感和必要性在推動著你做這個如此浩大和費神的寫作工程。
　　
　　王：《長征》被外國人評為從公元1000年到公元2000年間，對人類文明的發展產生了極大影響的100件事之一。我可以說，我們中國人遠沒有這樣的認識。許多人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認識，仍可憐地停留在爬雪山過草地上。這是我寫《長征》的動因。我想告訴今天的讀者，與我們同在一個民族進程史中，還有一支名為中國工農紅軍的隊伍，他們曾經創造過人類歷史上偉大的奇跡。當代人如果面臨同樣的境遇會怎樣，我無法得出肯定的結論。這是我寫《長征》的另一個動因，要知道，除了那些高級將領之外，組成紅軍隊伍的指揮員的平均年齡不到25歲，戰斗員的平均年齡還不到20歲。每一個民族都需要知道自己今天的生活樣式是從哪里起步的，知道當代中國人的精神血脈來自何方，《解放戰爭》就是對此的尋根。解放戰爭也是人類戰爭史上的奇跡，是中國共產黨人和他們所領導的軍隊創造的奇跡。相對于全人類的歷史而言，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能夠創造的奇跡不會太多。
　　
　　顏：你的每本書雖很厚重，但讀者反響都很好，這不得不讓我們重新思考閱讀社會學的問題。也就是說，一本書、一個作家如何讓盡可能多的讀者從現實的紛擾中回過神來，埋頭書中。這是一本書，也是一個作家最基本的社會功能體現。也許作家應多考慮閱讀的尊嚴，以自己的勤奮和謙卑來尊重讀者。無論這個社會多么浮華，多么功利，但書籍的世界、文字編織出的世界，依然是心靈的慰藉之所。
　　
　　王：我不知道別的書吸引讀者的關鍵是什么。關于長征、解放戰爭，你不可能在歷史之外虛構歷史，那些所謂的解密與揭秘，名字很是抓人眼球，其實歷史并無多少秘密是別人不知道，只有你才知道，專門等著你來揭秘給大家看的。怎么可能呢?我們知道的就是這些，不知道的那些史實我們永遠都無法知曉。或者我們能夠捕捉到一些線索，但線索是不足以說明本來面貌的。一本書吸引讀者的關鍵，就是作品一定是能夠給予讀者的，不管給予的是什么。
　　比如孟良崮戰役，了解解放戰爭史的讀者都知道有過這么一仗，過去也有各種體裁的作品記述過這場戰役。但我決心讓讀者讀到一個與以往眾多記述不一樣的孟良崮。寫這場作戰，與《解放戰爭》中的其他戰役不同，我沒花很多筆墨寫華東野戰軍是如何包圍、如何阻擊、如何攻殲的，如果你看了就會知道，我花了很多筆墨寫了國民黨軍是如何部署這場戰役的。華東野戰軍要吃掉國民軍五大主力之一——張靈甫的整編七十四師，粟裕出動了9個縱隊對他實施分割包圍。但是，在華東野戰軍的穿插分割線上，國民黨軍有5個整編師和1個軍的精銳部隊，在這5個整編師和1個軍的外圍，還部署著9個整編師。而戰役的結局是，張靈甫還是死了。我給予讀者的不是一場戰役過程，而是張靈甫為什么會死，也就是說真正致整編七十四師于死地的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了解了這一點，讀者就能體會到兵力武器異常強大的國民黨軍為什么會戰敗，戰爭為什么會摧枯拉朽一樣橫掃這片國土。也許就有讀者會想，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一支軍隊而言，那些最致命的東西是什么。
　　
　　顏：你在《長征》中，特別強調戰爭處境下人的精神狀態，《解放戰爭》也處處展示了對特殊處境下人的豐富性的思考。對今天的讀者，戰爭狀態下的人的精神激烈程度本身，一定能有某種喚醒。因為，也許在那樣狀態下，每一個人的狀態都更加純粹和執著。其實，你的著作中，對它們的描寫和刻畫，也是最動人的。
　　
　　王：你說得對，《解放戰爭》依然是關于人的一部書。在這場決定中國命運的戰爭中，最動人心魄的，是戰爭參與者人生命運的求索和精神世界的激蕩。那些為了戰爭勝利而流血犧牲的士兵，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社會最底層的貧苦農家子弟，為獲得夢想中渴望的生活前景，他們在戰火中逐漸成長為一個激情似火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可以為了國家命運的改變而獻出生命的戰士。這種人生升華的過程，是那個時代精神生活的最動人的縮影。從這個角度去看他們，他們的苦難與歡樂、流血與犧牲，無法不讓我們怦然心動。
　　試想一下，置身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我們民族的精神生活是什么?什么是讓我們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共同向往，并情愿共同奮斗，乃至不惜犧牲生命的?
　　《解放戰爭》全書的最后一節，名為“士兵的山河”，寫的就是這個意思。
　　士兵的來源，在于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家每一戶。《解放戰爭》更深層的關注，是人心的向背。我上面提到過，共產黨軍隊每一場大戰前，都有后勤動員令，因為大軍所至，維持作戰的物資消耗數目極其巨大，那些后勤動員令中出現的糧食都以千萬斤計，馬料也是幾百萬斤，彈藥更是不計其數，還有擔架，一場大戰下來往往擔架的需求量都在幾萬副。這些東西軍隊不可能一邊作戰一邊生產，都是老百姓籌集的。老百姓為什么情愿幫助共產黨軍隊?為什么他們為此寧愿傾其所有?試想，如果士兵在前線受傷，無人往戰場下轉運，無人對他們進行救治，士兵知道只要被子彈打中就會被遺棄在戰場上等死，那么誰還會迎著火力網沖鋒?戰爭是一件極其復雜的事，不僅僅是軍事問題，起決定作用的也不是軍事問題。最根本的一條，就是戰爭正在進行的這塊土地上人心的向背。徐向前打運城，久攻不下，方圓百里的百姓把自己家的門板卸下來，給共產黨軍隊做攻城用的掩體，卸下的門板達17萬塊之多。這就是說，運城周圍，即幾萬戶百姓家都沒有了門。沒有門，家還是家嗎?但是百姓愿意，他們希望有一個好家，能過好日子。于是，他們說：最后一粒米，拿去做軍糧；最后一床被，蓋在擔架上；最后一個兒，送到咱隊伍里。
　　
　　顏：你剛才說的，是普通士兵的狀態。而在《解放戰爭》中，許多歷史人物讀來也感人至深。國共雙方的高級將領都有許多讓人欽佩和感慨的故事。如此的深情渲染著他們的故事，同時，又將各條線索、各個人物歸向一個總結局：共產黨在戰爭中的勝利。這其中，肯定有許多周全的考慮。
　　
　　王：我的幾部作品是相關聯的。因為在《長征》中我對那些著名的共產黨人都有詳細的記敘，所以在《解放戰爭》中，我更偏重對國民黨軍將領和他們命運的記述。他們許多人都是抗戰名將，都曾為了國家和民族浴血奮戰，但是在解放戰爭中卻命運多蹇。整個解放戰爭，沒有一個共產黨高級將領出現不測，卻有那么多國民黨軍高級將領被俘，成師成軍成兵團地被圍殲。杜聿明，抗戰名將，我查了一下，國民黨軍高級將領中，只有他沒有豪宅沒有地，連衛立煌都說黃埔系中只有杜聿明從來爭功也不諉過，但是你看一下杜聿明在幾十萬人的戰場上被發現、被俘虜的經過，真是令人感慨萬千。這個時候，你才能明白，一個人的遭遇在大歷史中真是不足為奇，你如果把自己的名運與一種正在走向衰敗、走向崩潰的勢力聯系在一起，縱有萬般可能也無法扭轉歷史。對于《解放戰爭》而言，我要寫的不是要國民黨軍在戰爭中的失敗，而是國民黨政權為什么會失去江山。
　　共產黨人贏得勝利的最根本原因只有兩個字：人民。說這樣的話，有人也許覺得空，或是覺得太政治化了。但其實這樣的看法是慣性思維下的淺見，因為他不知道廣西的米價在1949年比1945年上漲了27億倍，他不知道那些跟隨在國民黨軍后面的還鄉團對百姓迫害到什么程度，他沒有閱讀過美軍顧問團撤離中國時對國民黨政權的評敘，他不知道國民黨軍將領在部署錦州防御時會把修建工事的鋼材運到上海倒賣成黃金。
　　
　　顏：面對如此紛紜的歷史，要綜合上述如此多的考慮，最后都濃縮成了寫作的困難。在寫出的作品與理想中的作品之間，期待和焦慮是雙重的。可想而知，幸福和辛苦也交織在超越自己的理想中吧?
　　
　　王：是呀，最大的困難，還是對歷史認知的深度和廣度。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能力下總渴望通過無限的努力，達成對歷史更深入和更全面的認知。這種努力做得越有成效，對歷史的了解就會對于今天更具價值。但是，確實無法窮其盡。
　　至于超越，人最難的就是超越自己，人生的困惑也在于此。
　　
　　顏：目前，你對自己的哪一部作品最滿意?《解放戰爭》之后，一定還要面對更大的寫作誘惑。在當代作家中，以你這種方式來寫戰爭和歷史的，還不多見。作為讀者，我們希望你有更好的作品出來。當然，這需要付出更多的勞作。
　　
　　王：自1994年開始，我用了15年的時光了《長征》《解放戰爭》等作品，這還不包括之前去走那些曾經的戰場，即使是偏僻而荒涼的戰場，比如祁連山下的河西走廊。作品之間難以比較，因為我很笨，下得全是笨力氣，每一本書的寫作都可謂耗盡心血。非要比較，我個人認為《解放戰爭》最好，規模宏大，波瀾壯闊，涉及所有重要戰場、重要戰役、重要決策、重要事件、重要人物。重要戰場和重要戰役中，還有組成戰爭的最大群體——普通士兵和普通百姓。從寫作的角度講，僅結構這樣一部作品就需要功力。而且怎么從上一節的西北戰場轉到下一節的山東戰場，也需要功力。如果你看了《解放戰爭》，就能體會到，每一節的開篇和結尾都關照著上一節和下一節，那些具有開篇和結尾效能的細節或情節，都是大海撈針一樣從史料中尋找到的。能做到如此，極其不容易。
　　寫完《解放戰爭》，我打算寫《1911年》，因為我的寫作中除了戰爭系列，還有一個近代史系列。我寫了《1901年》，而1911年更值得一書，因為那一年中國幾千年的帝制崩潰了，為什么?前驅們渴望中國從帝制走向共和，共和是什么?總之，對于中國，那是一個脫胎換骨的歷史瞬間。我還在為寫作抗日戰爭作準備，那將是更加浩大的更艱苦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