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虹,實名祁開虹,男,彝族,生于1967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涼山州作家協會副主席,四川省會理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縣文聯主席。1984年發表作品。著有詩集、散文集四部,作品入選《青年詩選》等45部選集。2004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四期。
在一個漢子長長的歌聲的尾端,我看見了那個村莊。
它也許是由彝人的英雄支格阿爾不經意地從哪一個地方拎來,隨手放置在那里;它也許是從一個彝族人悠長的夢里生長出來,在那里沐風浴雨。它仿佛是一簇憂郁的云,它仿佛是一群^用生命注釋的符號。
這個古老的村莊名叫“咩嘟咕”。
“咩嘟咕”,說成漢語就叫“屯兵的地方”。
眼前幾棵高大的攀枝花樹,每一棵都伸出上百只手臂。而此時正值花開,一片燦爛的紅霞就這樣籠罩著這個村子。
從村子到金沙江邊尚有一段距離,在村里看金沙江,就好像是一條藍色的飄帶橫在山下。小村這邊是四川,江那邊是云南,這一個小小的村子便成了控扼川、滇的要塞。因此,明朝皇帝把江南的戰士們不遠千里地搬移過來,叫他們駐扎在這里,為大明統治的殿堂豎起一根安穩的梁柱。
無論用什么做的梁柱,總是會被時間損毀的,大明的神殿最終傾覆了,遠來的戌卒們,把籍貫留在遙遠的地方,把子孫后代遺留在這一片神性的土地上,他們與這里的土著融合在一起,生育了一群有著江南籍貫的彝人。在沿金沙江一線,無論走到哪一個村子,見到村子里的人,你問他們的族別,都是彝族,而你進到他們的家里,卻見他們儼然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神位,在來歷那一欄,都寫著他們的家族來自于江南某處。
不走不動的石頭呵,不絕不斷的水流。幾百年前的兵營的號角聲再也聽不到了,可是,在村后的斷崖上還有一圈一圈聲音的符號,在張顯著嘹亮;高高聳立的山峰,一定和著鄉愁壓得遠戌人從心底里擠出陣陣悲歌;山腳下藍色的飄帶,一直飄繞而去,飄到江南水鄉,飄進白發父母的夢里,飄進織布女子的機杼。我抬頭望山頂,江岸的頂端那一抹飄浮不去的云,是否就是兵卒們思念的淚水蒸發而凝成。
上游魚鲊渡渡輪的汽笛聲穿峽而來,陽光被震動得閃閃發亮。那里是漢代開辟的古老的“清溪道”的渡口,也是現在“一〇八國道”的渡口,那些遠來的兵卒們,沿“清溪道”到魚鮮渡,再從那個渡口沿江而下,再爬上一段陡峭的山坡,就到達這里了。他們遠望江對面的高山,再回望身后的高山,目光被山阻斷了;他們沿金沙江望去,蒼茫之中升騰著霧瘴,在這一條空遠的幽谷中,他們的目光迷失了,甚至,他們的心也迷失了,以至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村前有一座土臺,上面有一塊渾圓的石頭,我試著登上去,一陣峽谷風吹來,吹亂了我的頭發,挾著沙石的風抽得我的臉一陣陣疼痛。這個土臺也許曾無數次地被士兵們攀爬過,在上面吹響號角,在上面遙望遠處,放飛思念。這個土臺和石頭,為他們排解過無數的憂愁,也為他們帶來如水如波的惆悵。吹向我的風,是他們在遙遠的過去,傳達過來的問候,我的那一份疼痛,是來自一個王朝的疼,是來自一個歷史的痛。我捋了捋頭發,任這一陣陣蒼涼的風,把我的淚吹下。
引領我的那個漢子,朝前面走了過去,他經過一排旺長的仙人掌林,山隨他綿延而去。看著他的背景我激動不已,你看,他向小路那樣執著地走去,他不就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個嗎!風吹過他的肩頭,吹過他的頭發,他的腳下的塵土隨著風飄起來,漸漸升高,仿佛是戰地的烽煙。而落日的陰影大跨步地跨過江來,像潮水一樣,一不經意間竟把他淹沒。時間好像現出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這個漩渦在吸納著他,我生怕與他匆忙錯過,因而,張開雙臂向他狂奔而去。
夜色是拽著他的歌聲悄然墜地的。蒼老的村莊好像喝醉了酒,在夜晚里一搖一晃。火塘里的火苗上竄下跳,似一群頑皮的孩子,任性地在我們的臉上跳舞。他有時用彝語,有時用漢語唱歌,有的歌甚至沒有歌詞,沒有歌詞的歌聲透著無限的蒼涼和憂郁,隨著那歌聲,我的心就像在夢里一樣,走得很遠很遠。
后來,他告訴我,沒有馬匹了,沒有毛驢了,汽車的喇叭聲沒有馬嘶驢鳴親切;唱調子的少了,唱古謠的少了,VCD的音樂哪有自己肺腑里唱出的抒情。
咩嘟咕,這個明朝屯兵的地方,曾經是那么的不起眼,藏在西南的群山之中,藏在一條古老的河岸,未有幾人能識得;它曾經又是那樣的重要,它是一個王朝伸向四方的手臂,這只手臂托住了一方的安寧,托住了一個王朝江山萬年一統的夢想。
離開咩嘟咕的時候,我看見咩嘟咕的人們都走向村外,他們為我的匆忙而來匆忙而去感到悲傷,他們天生的憂郁的情感促使他們為每一個相識而后分別的人流淚。他們向我揮手,在山的陰影里,他們高舉手臂,風飄著他們的發,就像是一面面呼呼拉拉揚動著的明朝軍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