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根扎于地,抓住能夠抓住的每一滴水、每一粒沙,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就像我寫詩時抓住一個字、一個詞,和救命的稻草。
裸露出來,也要抓住空氣,風都被它抓疼了。
此刻,又緊緊抓住我的心。等它松開,需要一千年……哦,諾亞方舟才配得上如此強有力的錨。
二
我在沙漠里種下一棵胡楊,就帶走一片荒涼。
這一片荒涼繼續縮小,卻不會消失——哪怕只剩下指甲蓋那么大。
它寄居在我心臟附近,不時游移,最終寄居在肺葉或胃里就再也趕不走了。
一個人為什么總是感到渴、感到饑餓?因為他體內也有一小片沙漠。
從夢中醒來,我嘴唇干裂、嗓音沙啞。
三
就像從地獄里伸出的痙攣的手,胡楊的每一根枝條都長著看不見的指甲,抓撓得我心疼。
當然,它留給我的傷口也是看不見的。
沒有誰察覺,我已把一棵胡楊的影子移植進體內。
它,一會兒揪緊,一會兒放松……
四
胡楊是沙漠直起的腰,遠遠看去,就感覺很硬朗。
沙漠癱瘓了,不要緊,不要緊,只要有胡楊……
仿佛那尊人頭馬的塑像,僅僅上半身,就足夠有震撼力——永遠是擁抱的姿態,哪怕腰部以下,巳被黃沙掩埋了。
它不是塑像,因為它尚未完全失去知覺。
五
畫地為牢,你給自己判了無期徒刑,接受時光的磨礪。
戴著最沉重的鐐銬,寸步難移,只有揮舞的手臂奮筆疾書。哦,那是你的樹枝在空中寫詩。
閃電被你緊緊地抓住!太燙手了,只好又松開……
胡楊啊胡楊,比別的詩人更有耐心,用一千年傾聽,用一千年歌唱,剩下的一千年,完全用來沉默。
沉默,其實是它歌聲的余音。
不如此則無法徹底地掏空自己。
六
一千年的胡楊,活著就是自己的化石。
死去就更像了。敲一敲,發出空洞的聲音。骨頭比石頭還硬。
沒有綠葉沒有紅花,枝權也折斷,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
眼睜睜看著自己變為一具尸體,仍然不愿倒下。
它還要繼續,把自己打磨成一具棺材。就這么站著,裝殮自己……
哦,兩千年過去了。沙漠是它的搖籃,也是它的墓地。還有誰能這樣堅持?
這哪是樹呀,分明是木乃伊!
怕別人認不出來,它咬緊牙關,保持著體形,等啊等,必須等滿三千年——輕輕一吹,才徹底地變成灰燼。
煎熬了這么久,它在瞬間失去自己的全部。
知了在叫:有本事咱就比比誰更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