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有一件事我很困惑,我們講了數千年的德政,講邦要有道,可是為什么中國人長久墮入以暴治國而不拔?國人到底對以暴治國持什么態度?我看到他們中有那么多人崇拜暴力,他們真的反對以暴治國嗎?
老子:中國有千百年的專制暴力歷史。當人們從孩提時代就受到不斷的暴力威脅,大多數人會向暴力屈服,甚至由此產生對暴力強權的崇拜。另一方面,按照今天的標準,中國歷史上雖然沒有自由民主的傳統與實踐,但中國人對以暴治國的暴政是一直有明確態度的。老百姓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以暴治國。這種態度可以從中國人形容暴政的成語中窺得一斑。你聽聽:耀武揚威、一意孤行、武斷專橫、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唯我獨尊、剛愎自用、獨斷專行。這樣的成語真是太多了,而且一針見血。這表明中國人雖然沒有得到民主,但是絕不喜歡暴政。我們可以從這些古老的成語中聽出對以暴治國的極其反感、批判和拒絕的態度。這是中國的自由傳統的重要部分,也是證明天道存在的有力證據。
百姓受夠了以暴治國之苦,常常噤若寒蟬,敢怒不敢言。但中國人仍有排斥以暴治國的傳統,否則,中國怎么能夠成為暴政垮臺次數最多的國家?中國的問題不是不反對以暴治國,而是沒有找到擺脫以暴治國的長久之計。
孔子:以暴治國下的統治權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權力?為什么如此難以約束?
老子:以暴治國的本質就是統治者專橫的使用權力。所謂專橫的權力,指的是對權力的使用,不受法律、規則的限制。不僅如此,掌權者可以為所欲為,為濫用權力任意修改法律和規則。控制權力的是掌權者的專斷意志,而不是任何固定的規則。專橫的權力是無情無義的權力,專橫的權力背后是“強權即真理”的政治信條,認為暴力是解決問題的最重要的、最根本的、最正當的手段。你聽聽漢武帝當年是怎么說的:“凡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雖然聽起來痛快淋漓,卻“誅”起來生靈涂炭。漢武帝要誅的與其說是犯大漢天威的,不如說是犯漢武帝天威的。大漢是抽象的,漢武是具體的。而且大漢及其天威都屬于漢武一人。
孔子:我跟您一樣,反對一切苛政暴政,反對以暴治國,我向往的是以德治國。為什么實現以德治國就這么難呢?
老子:對你說實話,我對以德治國也不是很買賬的。在“以德治國”的名頭下,我們常常看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以暴治國、以人治國。如果以德服人只能對一部分人有效,而對另一部分人無效怎辦呢?你知道,中國的最高統治者常常是世襲的,以德治國有什么有效手段來確保最高統治者不缺德呢?如果最高的統治者就是缺德的,你能指望誰來以德治國?如果碰到缺德的統治者,有什么辦法來和平地更換呢?所以,以德治國只是一廂情愿,一旦落空,就必然要回到以暴治國的結局上來。德治,無不始于以德治國的諾言,終于以暴治國的結局。
孔子:對以德治國,可以理解為德主刑輔。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寬猛相濟。
老子:文武之道,雖然聽起來很合理辯證,然而就像文王武王、文帝武帝一樣,無不以文始,以武終,以弛、寬始,以張、猛終。實行文武之道的政權最終都因張力過大、武力過猛而垮臺。求其原因,文武之道的背后不是對文的信賴,而是對武崇拜,認為寬松一陣,就必然要嚴苛一陣,其落腳點還是武力上。結果是,上不文,下必武,刀山敢上火海敢闖,最終以暴易暴。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有個論斷給我印象很深。他說,中國在歷史之外。停滯是中國歷史的基本特征。這真是卓見。一方面,中國具有很悠久的歷史,一方面中國又沒有歷史,因為中國在歷史之外。以我看,中國自我們那個時代之后只有十五年的歷史。這就是暴秦實現一統后由興而亡的十五年。后來的斷代史不論是三十年、六十年、三百年,再長再短,都不過是這段歷史的重復,都是一部以武奪權、以力登基、以暴治國、暴暴相替的歷史。
孔子:那用以法治國如何呢?好像今天的人們都在談論這個?
老子:以法治國,這個聽起來確實不錯。然而,我們那個時代最主張以法治國的都是法家,但也正是他們最主張以暴治國。所以對以法治國,我們需要聽其言而觀其行,或者說,我們要分清這個法是什么。
孔子:法家是我的老對頭,他們的主張與我們儒家的主張是針鋒相對的。
老子:像商鞅、韓非、李斯這樣的法家,他們對以法治國和以暴治國都有發明權。在他們那里,以暴治國必然要外化為以法治國。然而,以法治國的關鍵不是是否依法,而是要看法律的本質是什么:法律是統治者的專橫意志,還是不可違抗的天道?如果法律僅僅是統治者的意志,那統治者必然要以法律的名義,用暴力機器來回答任何對其權力的批評與挑戰,這樣的權力只能是專橫的。如果按照作為少數派的統治者意志的法律來治國,這樣的法律不過是統治者專橫的權力意志的條文,而且可以隨時修改,那就依然是以暴治國。
孔子:那么,以暴治國是基于一種什么樣的政治邏輯?
老子:以暴治國背后的政治邏輯是,一切社會政治問題,文的解決不了,武的還解決不了?然而,一旦武的解決不了,就沒有手段可以解決了。以暴治國是無法長久的。依我看,暴力不僅不能解決問題,而且注定只能帶來更多的問題。暴力與強權會帶來一時的勝利,但是終將帶來徹底的失敗。中國的歷史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對暴力在觀念和制度上的不設防,甚至公開宣布把政權建立在暴力之上,其結果必將導致民眾對暴力的不設防。
有道之政,不任意動用暴力來解決沖突。它雖然不能排除正當的使用暴力,但不論是否正義在手,都應該把暴力的使用降到最低限度。天道主導的世界是一個暴力行不通的世界。如果別人沒有對你使用武力,你就要避免對別人使用武力。我對戈爾巴喬夫有一點比較欣賞,在他的國家遇到最嚴重的危機和他個人的權力面臨最嚴峻的挑戰時,他拒絕使用暴力作為解決危機與沖突的手段。
我認為,處下與不爭是治國的最高準則。執政者都已經居下了,且不與民爭利,執政者還有什么權利對民眾使用武力呢?居下與不爭的準則絕對不允許執政者實行以暴治國。在這一準則下,執政者只能用武力來保護民眾,保護其自由、生命和財產安全,而不能用暴力去對付民眾,不能用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去侵害民眾的自由、生命與財產。這是天道對政府與執政者的最高要求。政府使用暴力的權力必須來自被治者的同意,并且合乎符合天道的法律。
所以我說,以德治國、以法治國都不是關鍵,以道治國才是關鍵。一切法律,不能合乎統治者的意志,而是要合乎天道。以道治國就是要在天道與統治者的意志之間畫上不等號。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道德經·第六十八章》
善于治國的,必不專橫黷武;善于克敵的,能懲忿窒怒;善于得勝的,屈敵而不跋扈;善借他人之力的,必謙恭處下。這叫做不爭能制勝的品德,這叫做處下得人助的力量。不爭與處下,方為符合天道的最高美德。這從來就是治國的最高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