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聞西藏丁青地區至今仍保留著一妻多夫的習俗,因為在丁青人的觀念里,一妻多夫是最理想的婚姻形式。幾兄弟共娶一個妻子,家庭財產不會分散。前不久,我終于有機會一探究竟。
24歲的拉珍和她的丈夫們
收獲蟲草的季節尚未結束,熱心的鄉長能為我們找到的采訪對象非常有限。先是一位生活在一妻多夫家庭中的丈夫甲,妻子和丈夫乙丙丁還在山上采蟲草。由于考慮到我們的核心話題應該是女人才能解答的,鄉長便爽快地將我們帶到拉珍的家。
24歲的女主人拉珍面對我們這群不速之客顯得手足無措,就像她19歲那年跟著媒人走進這個不大的院落,面對一群老老少少的“丈夫”時那樣。
5年前的那個清晨,美麗的藏家姑娘拉珍精心梳妝打扮,對丈夫和新家的僮憬讓她有著輕微高原紅的臉蛋兒上綻放出甜美的笑容。像某首歌里唱的那樣:“那是天上的卓瑪,騎著白駒要遠嫁。”
丁青,是一個她從沒聽說過的遙遠地方。在她看來,圣城拉薩也不過如此。但這個山清水秀,天高云低的地方,那某一所低矮的院舍,以后就是她再不可能離開的家。
她從沒聽說過的還有,要跟她一起生活的并不是某位素未謀面的阿哥,而是一家5個老少爺們兒。年過半百的父親,和他那四個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兒子,他們的目光充滿期待。
通過鄉長的翻譯和拉珍羞怯而簡短的回答,我們無法像電視劇編劇那樣還原她當時應有的內心矛盾與沖突。一個女人符合正常邏輯的反抗,掙扎,以及種種激烈而悲壯的行為,我們的所有人道主義關懷和好奇,在她的沉默和尷尬面前都不值一提。
她的目光經過略微隆起的腹部,散落在腳下那片一無所有的黃土地上。她肚子里懷的是第二胎。之前,她曾經生過一胎,但可憐的孩子一出生便夭折而去,對這個家毫無眷戀之情,留下傷心的母親獨自面對未來的生活。
鄉長說,理論上她可能知道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但這種一妻多夫的家庭究竟是怎樣共同生活的?幾個男人和他們共同擁有的這個女人如何平安地同處一室?這些令人好奇的問題,我們卻無從得到答案。拉珍和鄉長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這個家很和睦。
“你最喜歡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如果可能,你最想跟哪一個單獨生活?”
這顯然是一個多余得有點不識趣的問題,拉珍沒有任何要回答的意思。她只知道,當初要嫁的是家里的長子,那也是這個家未來的“家長”。現在的事實是,她跟”目標丈夫”登記注冊后,其他幾個一起成為了她的男人。鄉長提醒我們,就算她心里有傾向,也不可能告訴別人。這就是規則,這就是生活。
在倡導愛情自由和一夫一妻成為主流的世界,與一位生活在一妻多夫制度下的女性對話,注定不會輕松。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離開拉珍家的小院后,鄉長帶我們參觀了拉珍家正在修建的新房。一排四開間兩層樓小洋房,據說是為以后四個兒子分家獨立門戶準備的。
分家,解脫還是折磨?
隨著藏族年輕人越來越多地走出去,接觸外面的社會,接觸新的生活方式,分家,已經在很多一妻多夫制家庭中開始流行。在丁青縣城郊的協雄鄉,鄉長告訴我們,原來鄉里登記在冊的是700多戶,現在統計的數量已達到1200多戶。也就是說,在以一妻多夫制”出名“的丁青,打破一妻多夫制的舊傳統,融入一夫一妻社會主流生活方式的步伐正在加快。
在拉薩定居已經10年的女作家羽芊的新書《藏婚》,給我們講了一個以塔熱村一妻多夫婚姻為原型的故事。
一個同樣有四個兒子的藏族家庭,2003年初,父親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訂了親,姑娘是臨村的卓嘎。在結婚前一周,這場似乎水到渠成的婚禮卻發生了變故。
老三朗結率先提出自己不想跟哥哥們一起生活。他說:“如果跟他們一起結婚,今后我就無權在拉薩找老婆。我今后想在拉薩生活,自己成一個家。”父親考慮到朗結生性較懶,又是老三,也就不勉強。
四弟嘉措將來也會娶父親為他們準備好的這個女人,但他也不愿留在家里。嘉措對前來采訪的羽芋說:“跟哥哥們組成一個家庭,是父母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在我們這里,每個家庭都是大哥當家長,家中大小事情都是他說了算,其他男孩子無論有多能干,只能是孩子的叔叔,除了干不完的活外,沒有什么地位。這是我不愿意留在家里的原因。”
羽芊第一次去塔熱村時,聽卓嘎談了很多她和平措的事。字里行間聽得出,她最在乎的是老大平措。
但平措似乎也并不熱衷這門婚姻。在拉薩打工的平措,早前就認識了單珍,盡管娶了卓嘎,也打算在拉薩和單珍重組家庭。平措的父親始終不允許他分家另娶,日子就在僵持中繼續。
直到今年羽芊再去到塔熱村,平措的母親告訴她
“如果平措還想在拉薩結婚,我們也不反對了。只希望他找個好姑娘,安安定定過日子。”
四弟嘉措也去拉薩打工了。他說:“我寧愿餓死,也不愿意當小叔。”
好在二弟貢嘎對卓嘎疼愛有加。即使分了家,貢嘎也會照顧她一輩子。
也許,卓嘎家今天發生的事情就是拉珍一家明天將面臨的問題。只是不知道,一旦分家了,拉珍將跟著哪個丈夫繼續生活7她最愛的那個丈夫是否愿意和她結伴終生7分家了,到底是解脫還是另一種折磨呢7我們無從知曉。
女權遺風還是經濟所迫?
那么,在現實生活中多少有些尷尬和無奈的一妻多夫制,是如何形成的呢?它的存在究竟與當年東女國女權當道的遺風有無淵源?它又將在男女平等、高度文明的現代社會形態下何去何從?
“俗輕男子,女貴者咸有侍男。”這是《新唐書》對東女國習俗的記載。可見在重女輕男的女兒國,女人通常是擁有多個男人的。
有研究者認為,曾經存在于現在藏東地區的東女國,過于強大的女權導致男性的集體反抗,加上西邊吐蕃的武力威脅,內憂外患,最終消失或遷移出了歷史的大舞臺。但其尊重婦女地位的文化習俗可能被吐蕃文化所吸收,因此在吐蕃盛行的一夫多妻制生活形態中,婦女仍享有較高的地位。最典型的例子當數松贊干布與他的王妃們的關系。
不過,如果這樣便得出丁青一妻多夫制與女兒國女權遺風關系密切,似乎仍顯草率。當地的文史研究者和帶我們采訪的鄉長都認為,丁青一妻多夫制應該是社會經濟發展到某種階段的必然產物,與當地的經濟狀況和傳統習俗都有關系。
據鄉長介紹,在當地人的觀念里,一夫一妻制是一種很平常的婚姻關系,它的致命缺點就是不能使家庭興旺;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更不可理喻,他們認為妻子越多,生孩子也越多,容易使家庭變得貧窮。相反,一妻多夫則是最理想的婚姻形式,最受人們擁戴。這主要是因為幾兄弟共娶一個妻子,家里人多,不用分家,勞動力強,家庭財產不會分散,家境越來越興旺。
也就是說,保護家庭為單位的財富和生產力,成為丁青人認同一妻多夫婚姻形式的根本原因。而且,在這種家庭里,沒有明顯的女尊男卑或男尊女卑現象。丈夫們出門打工掙錢,妻子和留守丈夫挑起家里的大梁,并微妙地協調各個家庭成員的關系。于是,似乎也不排除這樣的可能,在歷史的某個時期,這種普遍存在的家庭生活形態經過多次道聽途說之后,演變成了女人當家做主的女兒國社會生活藍本。《大唐西域記》和《新唐書》是否從這里找到了靈感或依據呢,
然而,這樣的家庭關系和婚姻形態維系到現代社會,隨著資訊的發達導致家庭成員觀念的改變,以及家庭經濟狀況的迅速改善,變得越來越沒有必要。
拉珍和丈夫們的生活還在繼續,但分家將來勢在必行,他們所代表的一妻多夫制正在淡出人類社會生活的舞臺。
我們尋找藏地女兒國的行程也還在繼續,而且關于女兒國當年生活場景的重現,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云遮霧罩之后,正變得逐漸清晰……